瑰園居地勢得天獨厚，靜臥在城市的喧囂和靜謐之間，出門便是煙火氣十足的沅錦巷。

紅磚外墻上爬滿了常春藤，春末夏初，藤蔓綠意盎然，秋冬則鍍上一層溫暖的銹紅色。

傍晚時分，月色漸濃，電線桿上幾只麻雀撲騰著翅膀，打破了瑰園居的寧靜。

“慢點，師傅們，這邊抬，小心臺階！”一個氣質溫婉的中年女子在一旁指揮著，眉眼間與段有珩有幾分相似，正是他的小姨紀清云。

段宥珩站在門廊下，目光緊緊跟隨那架被小心移動的鋼琴。

搬家的工人喘著粗氣，小心翼翼地將一架蒙著厚絨布的三角鋼琴安置在客廳靠窗的位置，“終于搬完了，同學，這鋼琴瞧著有些年頭了，寶貝得很吧？”

這架鋼琴是紀清凌生前最心愛的伙伴，自她走后，琴蓋再未開啟。

段宥珩走上前，輕輕掀開絨布一角，露出光潔的烏木琴身。他唇角勾起一個極淡的弧度，聲音很輕，“嗯，無價”

指尖輕輕撫過琴蓋，歲月仿佛在這里停滯，這么多年過去，它依舊保持著母親最后一次合上琴蓋時的樣子，只是再也沒有她的聲音了。

送走搬家工人后，紀清云走了過來，語氣溫和，“小珩，房子都收拾好了，你看看還需要添置什么，你外公特意叮囑了，這間書房采光好，讓你安心學習。”

“已經很好了，小姨。”段宥珩環顧四周，透著嶄新的氣息，這安穩的背后少不了外公和小姨的扶持。“替我謝謝外公，讓他費心了。”

“一家人說什么謝。”紀清云擺擺手，眼神里滿是關切，“新學校感覺怎么樣？同學都好相處吧？”

“都挺好的。”段宥珩簡短地回答，目光又落回鋼琴上。

沅錦一中對他而言，不僅是新的起點，還藏著那個雪夜里的秘密。

“鋼琴改天再調音整理吧，今天太晚了，你也累了一天了，早點休息，明天還要上學呢。”紀清云柔聲道。

“好，小姨你也早點回去休息。”段宥珩送紀清云到門口。

送走小姨，屋內重歸寧靜。段宥珩推開窗，在書桌前坐下，攤開作業本。

晚風裹著庭院里草木的清新涌入，還有一陣隱約的、斷斷續續的鋼琴聲，乘著晚風，悠然地飄了過來。

琴聲在寂靜的春夜里低低盤旋，帶著一種青澀的、蓬勃的生命力。

段宥珩握著筆的手停了下來，這陌生的琴聲就像是一把無形的鑰匙，猝不及防的擰開了他記憶的閥門。

十年前，也是這樣靜謐的夜晚，也是這樣明亮的月光下，母親最后一次為他演奏。只是那時他還小，不知道是告別。

母親蒼白的手指在琴鍵上跳躍，月光透過落地窗照在她瘦削的側臉上，美得像個易碎的夢。

記憶如冬日的風，它不似夏日熱風的莽撞，而是溫吞吞地、帶著雪的清冽，一寸寸摩挲過臉頰，把寒意滲進毛孔，卻又像裹著層薄紗，讓每一絲冷意都滲得極緩。

窗外的琴聲還在繼續，與他心底沉寂已久的旋律無聲應和，又將他拉回現實冰冷的寂靜里。

他下意識地抬起頭，指尖觸碰到書桌一角的那個冰冷的、帶著裂痕的音樂盒，仿佛那是他與過去唯一的、脆弱的連接點。

晚風拂過窗欞，窗紗輕輕飄動，也拂動了心底深處的思念與寂寥。

琴聲不知何時停了，他深吸一口氣，將翻涌的情緒壓回心底。小心地將音樂盒放回書柜深處，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重新投入眼前的題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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瑰園居，第七棟

舒漫卿指尖還殘留著方才練習的觸感，她整理著琴譜，正準備再鞏固一遍。房門被輕輕推開。

“卿卿，時間不早了，該睡覺了。”沈若淑端著杯牛奶走進來，放在琴邊。

“好。”舒漫卿應著，放下琴譜。

沈若淑走近，在她身邊的琴凳坐下，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高中學習是不是很緊啊？”

“媽是想跟你商量，等這次比賽結束，就先停一停吧。”沈若淑拉著舒漫卿的手說。

“停？為什么？”舒漫卿手指一頓，猛地抬頭，“我都學了這么久的鋼琴了。”

“又要練琴又要顧學習，別把自己弄得這么累。”沈若淑輕輕拍了拍女兒的手背，“聽話，鋼琴的事先放一放，早點休息。”

舒漫卿張了張嘴，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一股悶氣堵在胸口，她默默抽回手，轉頭望向窗外。

沈若淑起身離開房間，舒漫卿獨自坐在琴凳上，月光灑滿庭院，空氣中浮動著隱約的花香，卻吹不散心頭的沉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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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沅錦巷

午后的陽光已帶上幾分初夏的燥熱，街上的柳樹像病了似的，葉子掛著塵土在枝上打著卷，枝條一動也不動。

舒漫卿推開便利店的門，冷氣撲面而來。她徑直走到冰柜前拿了瓶蘇打水。

“言叔。”

柜臺后的言志強見來者是舒漫卿，臉上立刻有了笑意，原本皺起的眉頭也漸漸松開，“漫卿啊，好一陣沒見著你了！”

“嗯，最近忙著準備比賽，時間有點緊。”舒漫卿把水放到柜臺上，瓶身立刻凝了層水霧。

“比賽要緊，但也別累著。”言志強說著，又忍不住嘆氣，“害，言沐塵那小子一天不知道又跑哪去了？這次月考考得真沒法看。”

“言叔，剛分了文理，也得有個適應期。言沐塵他...其實籃球打得特別好，很有天賦。就讓他試試唄？說不定勞逸結合，成績自然就提上去了。”

言志強愣了一下，擺擺手：“等他回來，我跟他好好說說。”他接過水掃碼，“趕著去上課吧，快去吧，別遲到了。”

舒漫卿付了錢，道了謝，匆匆走出便利店。

晚春的陽光從密密層層的枝葉間透射下來，地上印滿銅錢大小的粼粼光斑。舒漫卿走在石板小道上，小心避讓著周圍的行人。

手機提示音響起，是言沐塵發來的消息：[下午有空嗎？]

舒漫卿邊走邊快速回復：[有，怎么了？]

對方秒回：[江湖救急，下午六點，沅錦巷口等你。]

[好]

舒漫卿回完，看了眼時間，立刻小跑起來，朝著音樂館的方向趕去。

沐禾音樂館，A07教室

賀書尋清朗的聲音正講解著比賽流程：“...復賽已經篩掉一半，決賽就要看綜合表現了，...”他掃視著臺下十幾張年輕的臉龐，“都明白了嗎？”

坐在舒漫卿旁邊的溫知夏不自覺地咽了口口水，小聲問：“漫卿，上周的譜子你背了嗎？”

“嗯，差不多了。”舒漫卿低頭翻著譜子。

溫知夏的心更慌了，“完了完了，我連第一頁都磕磕絆絆...”

“好了，”賀書尋拿起名單，四處張望著，“驗收一下你們的練習成果。舒漫卿，你來。”

溫知夏一聽是舒漫卿，長舒一口氣，心里的大石頭也算是放下了。

舒漫卿走到琴凳前坐下，閉眼定了定神。再睜眼時，手指已輕盈地落在黑白琴鍵上。

靈動的音符瞬間流淌出來，她的身體隨著旋律微微起伏，指尖在琴鍵上跳躍、滑行，不是機械的敲擊，而是情感的自然傾瀉。

最后一個音符落下，余韻在教室里輕輕回蕩。

教室里“啪啪啪”的掌聲響起，賀書尋臉上露出贊許的笑意，“很好，大家看看，這就是下了功夫的樣子。”

一節課很快結束，舒漫卿收拾好書包，等同學們走得差不多了，才走到講臺邊：“賀老師，我想問問這次比賽...競爭會很激烈嗎？”

“別給自己太大壓力，”賀書尋溫和地打斷她，“以你的能力，我相信你能走到決賽的。”

“嗯，謝謝老師。”舒漫卿心中的忐忑被沖淡了些，但母親的話又悄然涌上心頭。

她剛走出音樂館，言沐塵的電話就打了過來，“下課沒？大救星！”

“剛出來，馬上到”沒等言沐塵回答，舒漫卿就掛斷了電話，朝巷口奔去。

沅錦巷口，言沐塵正百無聊賴地踢著腳邊的石子。

“等很久了嗎？”舒漫卿的聲音帶著點微喘。

“沒，我也剛到。走，老地方！”他熟門熟路地帶著舒漫卿走進巷子深處的一家安靜的奶茶店。

剛坐下，言沐塵咧嘴一笑，從書包里掏出一沓卷子，“啪”地放在桌上，雙手合十，一臉懇求：“小霸王，幫個忙。”

舒漫卿看見這一沓卷子，倒吸一口涼氣，“這么多？！”

“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言沐塵趕緊解釋，“不是讓你寫，是給我講題，我好多都不會。”

“我爸下的死命令，這次月考不進前300，籃球隊就別想了。”他撓著頭，眼神里透露著幾分窘迫，“能不能進籃球隊就靠你了。”

舒漫卿看著他難得認真的樣子，又想起沈若淑的話，心頭那點煩悶被觸動。

原來不止是她，連言沐塵這樣的人，喜歡的東西也會被“現實”攔路。

她嘆了口氣，看著他眼里的認真和期待，還是點了點頭：“好吧，哪兒不會？”

時間在筆尖的沙沙聲和低聲講解中悄然流逝，路燈接連亮起，天不知不覺的已經完全黑了。

舒漫卿打著哈欠，猛的喝了一口蘇打水，一陣陣涼意驅散了白日的疲倦。

言沐塵沉浸在解題中，舒漫卿卻有些走神。

母親的話和賀老師的期許在腦中交替回響，是繼續堅持？還是暫時妥協？如果比賽可以獲得好的名次母親是否會松口？

“這里，為什么要這樣寫啊？”言沐塵的聲音把她拉回現實。舒漫卿回過神來，重新聚焦在眼前的題目上。

終于講完最后一道題，言沐塵長舒一口氣，“大恩不言謝，走，去我家吃飯，我爸已經做好了。”

舒漫卿沒有推辭，兩人收拾好東西走出店門。

兩人并肩穿過熟悉的沅錦巷，經過那棟灰白小樓時，舒漫卿的腳步慢了一瞬，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那間屋子。

“看什么呢？”言沐塵順著她的視線望去。

“沒什么。”舒漫卿收回視線，假裝隨意的問道，“那房子現在還有人住嗎？”

“好像搬走了吧。”言沐塵撓了撓頭，“回頭我問問我爸。走了走了，菜要涼了。”

吃過晚飯后，舒漫卿獨自走在回瑰園居的路上。晚風帶著些許涼意，輕輕拂過臉頰，卻吹不走心頭的煩悶。

快到小區門口時，包里的手機響了。

“媽，我馬上到家門口了。”她一邊接著電話，一邊在包里摸索著門禁卡。

一個不留神，鑰匙串不聽話地滑了出來，“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先掛了。”她匆忙掛斷電話，彎腰去撿。

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先一步撿起鑰匙。舒漫卿抬頭，撞進一雙沉靜的眼眸里。

“給。”段宥珩將鑰匙遞過來。

“謝謝。”舒漫卿連忙接過，指尖不經意擦過，微涼的觸感讓她心頭一震。

“客氣。”段宥珩語氣平淡，隨即他從衣服口袋里掏出自己的門禁卡，刷卡，開門，動作利落干凈，。

他的手穩穩地扶住門扇，示意她先進去。

舒漫卿快步走進小區，從他身邊掠過時帶過一陣淡淡的洗衣液的清香。

“你也住這兒？”舒漫卿忍不住回頭問道。

段宥珩松開手，門在身后輕輕合攏。

“嗯，開學的時候搬過來的。”他點頭，目光落在她帶著倦意的臉上。

一陣疲憊感席卷而來，舒漫卿點點頭：“哦...這樣啊”

“時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她朝他揮揮手，轉身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段宥珩站在原地，沒有立刻離開。目送著那個纖細的背影在路燈柔和的光暈下漸行漸遠。

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拐角，徹底融入那片溫暖的燈火中，他才緩緩收回視線。

瑰園居的夜晚很靜，比那個冬夜的沅錦巷安靜太多。

他靜靜站了好一會兒，才轉身，朝著第十二棟走去，路燈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帶著一種獨行的寂寥，卻悄悄地纏繞上一絲難以言喻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