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青黛的回歸，像一顆火星濺入熱油，瞬間點燃了云舒山沉寂月余的煙火氣。

“小師弟！接著！”清脆的呼喝聲打破清晨藥圃的寧靜。張陵下意識抬頭，只見一個油紙包劃著弧線飛來。

他手忙腳亂接住，溫熱的觸感和撲鼻的甜香同時傳來——是剛出爐的桂花糖餅。

陸青黛足尖在晾藥架的橫桿上一點，身姿輕靈地落在他身旁，發間銀鈴叮當作響。“快吃！我偷偷從杜衡師兄灶上順的，還熱乎呢！”

她自己也掏出一個，毫不顧忌形象地大口咬下，腮幫子塞得鼓鼓囊囊，像只貪食的松鼠。

張陵握著糖餅，看著少女明媚的笑臉和沾在鼻尖的糖屑，連日來因傷痛和心事而緊繃的心弦，仿佛被這簡單直接的“投喂”輕輕撥動了一下。

他學著陸青黛的樣子，也咬了一大口。軟糯香甜在口中化開，驅散了藥湯的苦澀余味。

“好吃吧？”陸青黛得意地揚揚下巴，“以后師姐罩著你，好吃的管夠！保管把你養得比石斛師兄還壯實！”

不遠處正在吭哧吭哧搬藥碾的石斛聞言，憨憨地撓頭傻笑。

“壯實？”陳硯小心翼翼地給一株葉片邊緣泛著幽藍的毒草蓋上遮光罩，聞言忍不住嘀咕，“小師妹，你確定是要養師弟，不是要把他養成試藥罐子？上次你喂給五師弟那‘五彩糖豆’，他可是竄了三天稀…”

“二師兄！”陸青黛杏眼一瞪，叉腰怒視，“那是我精心調配的‘清腸排毒丸’！石斛師兄自己說肚子脹的！再說效果多好，你看他現在多能吃！”

她順手又把一個糖餅拋給石斛，“對吧，五師兄？”

石斛樂呵呵地接住，甕聲甕氣：“嗯！師妹的藥，勁兒足！”完全無視了陳硯的白眼。

張陵看著這一幕，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陸青黛這種直來直去、帶著點蠻橫的親近方式，雖然常常讓人哭笑不得，卻意外地有種熨帖人心的力量。它沖淡了張陵初來乍到的拘謹和深埋心底的陰霾，讓他感覺自己是實實在在被接納進了這個有些古怪卻溫暖的大家庭。

接下來的日子，張陵身邊便多了一個精力無限的小尾巴。陸青黛似乎對“養成小師弟”有著超乎尋常的熱情。

清晨練劍時，她會在旁邊有模有樣地比劃，嘴里還煞有介事地指點：“笨小陵！手抬高！腰挺直！哎呀，你這姿勢還沒我花貍帥！”氣得大師兄齊楓直推眼鏡，生怕她把張陵帶歪。

辨識藥草時，她更是成了“搗亂專家”。陳硯正嚴肅地講解一株“七心海棠”的劇毒特性，她冷不丁插嘴：“二師兄，這花長得像不像你上次被蜂蜇腫的臉？”氣得陳硯差點把毒草懟她臉上。

但有時，她又會突然指著某處石縫里一株不起眼的小草，得意道：“看！‘星露草’！二師兄你找了半個月沒找到吧？它喜歡長在背陰有青苔的地方，笨！”弄得陳硯又氣又無可奈何，只能捏著鼻子認栽。

張陵也漸漸放開了些。

他會默默幫陸青黛收拾她“研究新配方”后留下的狼藉現場，在她試圖往師父酒葫蘆里塞“新口味”時及時咳嗽提醒，甚至在她慫恿下，一起偷偷嘗了點她自制的、味道極其古怪的“百味果汁”，結果兩人一起齜牙咧嘴灌了半桶山泉水。

在師兄們眼中，這兩個小的簡直是“臭味相投”，一個敢想敢干，一個悶聲配合，云舒山的“破壞力”指數直線上升。

但看著張陵臉上日漸增多的笑容和眼中重新燃起的生氣，師兄們也只能搖頭苦笑，默默加固籬笆，藏好寶貝。

這般“雞飛狗跳”又充滿生機的日子，過了一個多月。這天清晨，山風帶來一股濃烈的霜雪與奇異草木混合的氣息。一道略顯踉蹌的身影穿過晨霧，落在曬藥坪上。

正是離山一個多月的師父！

他寬大的道袍破損了好幾處，沾滿了深藍色的冰晶和未曾見過的奇異苔蘚，臉上帶著深深的疲憊，嘴唇甚至有些發青，顯然受了寒氣侵襲。

但那雙小眼睛里卻閃爍著興奮的光芒。他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寒玉雕成的盒子，絲絲縷縷的白色寒氣正從盒縫中溢出，盒子表面甚至凝結了一層薄霜。

“師父！”眾人圍了上去。

“寒髓星蘭！”齊楓推眼鏡的手猛地一抖，聲音都變了調，“您…您真闖進北冥寒淵深處了？”

陸云飛沒力氣罵人，只是疲憊地擺擺手，將寒玉盒鄭重交給迎上來的云靜婉：“靜婉…快…配上長春觀送的那瓶玄冰髓…熬‘九轉滌厄湯’…這小子，有救了！”他看向張陵，眼中滿是如釋重負的欣慰。

云靜婉接過寒氣四溢的玉盒，看著丈夫狼狽卻堅定的樣子，眼中閃過一絲心疼，點點頭，轉身快步走向丹房。

張陵默默地看著這一切，心中暖流激涌！

當夜，浴房內的氣氛凝重而充滿期待。

青銅大鼎內不再是墨綠色的藥液，而是一汪流轉著點點冰藍星芒的寒泉，刺骨的寒意讓整個房間的溫度都下降了許多，鼎壁甚至結了一層薄冰。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清冽到極致的藥香，吸入肺腑都帶著冰針般的刺痛。

張陵浸入鼎中，瞬間感覺骨髓都要被凍僵，牙齒不受控制地打顫。潛伏在骨髓深處的血魔黑毒，如同遇到了天敵克星，瘋狂地躁動起來，化作無數冰冷的毒針在他體內亂竄，帶來撕心裂肺的劇痛。

“抱元守一！緊守心神！這是最關鍵一次！”陸云飛神色無比凝重，盤坐于鼎后，雙掌抵在張陵后心。渾厚溫和如大地般的靈力緩緩渡入，小心翼翼地引導著鼎中那霸道無匹的冰藍藥力，化作無數細流，精準地沖擊向黑毒盤踞的巢穴。

與此同時，張陵強忍著非人的痛楚，全力運轉《玉清洞真金丹大道經》的引氣通脈法門。識海中道經紋路微亮，一股清涼精純、遠超尋常靈氣的無色靈力悄然流轉。

它并未與陸云飛的靈力沖突，反而如同最靈巧的工匠，悄然引導、梳理、轉化著那狂暴涌入的冰藍藥力。在道經靈力的微妙調和下，原本霸道無匹、可能損傷經脈的極寒藥力，變得更為精純可控，化作無數細密的冰針，更精準、更徹底地沖刷著每一絲頑固的毒根！

冰與毒在體內展開慘烈的拉鋸戰。劇痛、奇寒、灼燒感交織，張陵身體劇烈顫抖，周身毛孔不斷滲出粘稠腥臭的黑液，遇空氣即化作縷縷黑煙消散。

一個時辰后，鼎中藥液的顏色由冰藍星芒逐漸變得清澈透明。陸云飛撤回雙掌，臉色蒼白如紙，額角布滿細密的汗珠，顯然消耗巨大。

但他探查張陵體內后，疲憊的臉上瞬間被巨大的驚喜取代：“怪…怪哉！這寒髓星蘭配合玄冰髓，藥效竟霸道如斯？還是說…你小子體質特殊，對藥性吸收如此完美？”

他清晰感覺到，張陵體內的余毒已被祛除十之七八！原本被毒氣侵蝕得千瘡百孔的經脈，雖仍有損傷痕跡，但根基已穩，更透出一股勃勃生機！他甚至隱隱感覺到張陵體內有一股微弱卻異常精純的靈氣在自發流轉，滋養著傷處。

“師父，我…”張陵想解釋是道經之功。

“好小子！”陸云飛卻重重一拍他濕漉漉的肩膀，喜形于色，打斷了他的話，“好！好！底子比我想的扎實百倍！竟能完全扛住這猛藥之力！哈哈，天佑我云舒一脈！天賜良才啊！”他眼中精光閃爍，疲憊一掃而空，“余毒已除，其余不足為慮，只需靜養些時日！明日，為師便正式傳你修行根本之法！”

張陵看著師父欣喜若狂的樣子，將涌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道經的秘密，牽連太大，看來還需深藏。

翌日清晨，朝霞映紅了云海。

聽松小筑前的青石坪上，松濤陣陣，氣氛肅穆。陸云飛難得地沒有拎著他那標志性的酒葫蘆，負手而立，寬大的道袍在山風中獵獵作響，神情是張陵從未見過的莊重。

“天地有靈，萬物有源。”他聲音沉穩，迥異平日隨意，“我輩修玄，首重‘命源’。所謂‘命源藏于身，神物蘊其魂’。”他伸出一指，指尖一縷淡青色氣流如煙似霧，靈動流轉，“此乃天地靈氣，經我青玄門基礎練氣法門‘引源訣’淬煉轉化，化生為‘命源之氣’，乃修行之基。”

他詳細解說此界修行七境：感氣、凝命、源海、洞真、證性、歸一、登天。“感氣境，引靈入體，淬煉命源之氣；凝命境，凝氣為旋，命源初顯；源海境，氣旋化海，命源磅礴，壽元大增；至洞真境，命源通玄，可窺天地法則，已有開宗立派之資；證性境，明悟己身命源真性；歸一境，萬法歸一、神通自生；最終登天境，身合天地，命源與世界共鳴，幾為傳說。”

“至于我云舒山，”陸云飛話鋒一轉，帶著一絲自豪與凝重，“核心傳承功法為《流云無相訣》。”他指尖那縷青色氣流驟然變化，時而縹緲如煙，時而厚重如山，流轉間毫無定勢，蘊含一種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意境。“此訣重意重性，講究心與云合，意隨流走，無相無定。非心性契合自然、不拘一格者，難入其門。但無論修行什么功法，皆需先練氣圓滿，夯實根基，初步感應命源后，方能修行。”

他掌心浮現一枚青色玉簡：“此乃‘引源訣’全篇及我修煉心得。你需謹記：引氣貴在專一，行功貴在持恒。靈氣駁雜，需以法訣反復淬煉提純，方得精純命源之氣。初時可能進境緩慢，萬不可急躁…”

張陵恭敬接過玉簡，心神沉入。法訣運轉路線與《玉清洞真金丹大道經》引氣通脈篇竟有六七分相似，但很多環節更為繁復、遺漏，兩相對比，《玉清洞真金丹大道經》則更為至簡高效。

而后師父又給張陵講解了許多人體關隘、感氣練氣要點，張陵開始了正式修煉！

張陵依訣默默感應，四周稀薄的靈氣緩緩匯聚，被法訣淬煉后化作一縷淡青色氣流沉入丹田。雖也算精純，但比起《玉清洞真金丹大道經》直接引納、轉化而成的那股清涼精純、隱帶韻味的無色靈力，少了份靈動與高渺，多了份沉滯。

他心中一動，嘗試以意念引導丹田內那微弱卻精純的無色靈力，模擬“引源訣”路線運轉。無色靈力流暢運轉，毫無滯澀，所過之處，竟自然而然將吸入的駁雜靈氣淬煉提純，效率遠超“引源訣”！

更奇妙的是，無色靈力運轉完畢，心念微轉，便輕易化作了與“引源訣”修煉出的命源之氣一般無二的淡青色氣流！

張陵心中劇震！《玉清洞真金丹大道經》的層次，似乎遠超這玄門正法！按師父所言，命源道乃此界根本，越到后期，修士命源與天道聯系越緊密，感悟法則、借助天地之力固然強大，但也似乎被這方天地所束縛，超脫談何容易？

而道經所述的金丹元神之道，似乎更重自身內煉，精氣神三寶合一，在體內自成天地乾坤，不假外求？

只是他修行尚淺，猶如管中窺豹，難明其中真正關隘與高下。

“師父，”張陵忍不住心中疑惑，開口問道，“您修行廣博，見識深遠，可曾聽聞過…元始天尊、靈寶天尊、道德天尊？”

陸云飛一愣，捻須沉吟：“元始…靈寶…道德…天尊？此等名號…聞所未聞。不過…”他神色微凝，“‘元始’、‘靈寶’、‘道德’之稱謂，皆暗含法則本源、至高無上之意，非等閑可冠之。敢以此等名號自居或傳法者，要么是妄人，要么…其道統傳承，恐涉及天地間最古老的某些因果秘辛。你從何處聽來？”

張陵心中一凜，含糊道：“…是小子幼時偶聽村中老人提及的神仙傳說，一時好奇。”

陸云飛看他一眼，未再追問：“修行之路，浩渺無垠。玄門十派，亦非終點。或許在更古老的歲月，更遙遠的地域，存在過我們無法想象的傳承。腳踏實地，莫要好高騖遠。”

“弟子謹記。”張陵垂首。

在看見張陵引源順利漸入佳境后，師父叮囑張陵好生修煉，如有疑問可來找他，便離開了。

正式踏入修行之門后，張陵的生活有了微妙變化。白日里，他依舊隨師兄們辨識藥草、打熬筋骨、修煉“引源訣”。

無人時，他則全力主修《玉清洞真金丹大道經》，并將白日修行的靈力提純。在那清涼精純的靈力日夜滋養，張陵的余毒和經脈已完全無恙，更是讓他五感漸敏，神思清明。

短短時間，便已踏入感氣中期！讓師父直呼：“天資聰穎！悟性非凡！”

而他最近最大的興趣，便是云舒峰那座堆滿經卷的陳舊閣樓。

閣樓由大師兄齊楓掌管，里面不僅有基礎的《百草圖鑒》、《金石紀要》、《經脈淺說》，更有許多記載山川地理、奇聞異事、宗門歷史的雜書玉簡，甚至還有些殘缺的古籍。

“小師弟又來了？”齊楓從堆積如山的玉簡后抬起頭，鏡片反光，“《東洲玄門紀要》在丙字架第三層，《上古異聞殘篇》在戊字架最底下…小心點，別碰倒了。”

張陵道謝后，如饑似渴地翻閱。

這段時間里，他知道了這個世界沒有道門，只有玄門；知道了這個世界沒有天尊，只有天君；知道了未有金丹元神修行法，只有命源修行法！知道了青玄門乃當世玄門十派之一，與長春觀、無量山等同為正道魁首；知道了邪道五宗猖獗，血魔門正是其一；更知道了此界廣袤無邊，東洲之外尚有西漠、南荒、北冥、中土神洲…

他努力尋找著關于“道門”、“天尊”的蛛絲馬跡，卻一無所獲。仿佛《三洞真經》所載的一切，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是遺落在時光之外的孤本。

這日，他翻到一本獸皮縫制的殘破筆記，落款模糊，只能辨出“云游散人”幾字。其中一段描述引起他的注意：

“…游歷至西漠‘葬法古墟’，見斷壁殘垣無數，風格迥異今朝。有巨碑傾頹，半埋黃沙，其上銘刻奇文，非篆非籀，形若云雷，隱有法則威壓。余觀之三日，神魂欲裂，僅識一枚殘字，形近‘元’…疑為失落古紀之遺跡，其法已絕，其名已葬…”

元？元始？張陵心臟狂跳，手指摩挲著獸皮上模糊的摹畫圖形。那扭曲的字符，與他識海中《三洞真經》封面上的古字，隱隱有幾分神韻相通！

“小師弟？”齊楓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找到什么寶貝了？臉色這么凝重。”

張陵迅速平復心緒，合上筆記：“沒什么，看到一段古墟記載，覺得神秘。”

“哦，那些啊，”齊楓不以為意，“都是些捕風捉影的傳說。修行還是要腳踏實地，莫要被虛無縹緲的東西亂了心神。”他指了指窗外，“喏，你的‘護法金剛’來了。”

閣樓窗外，陸青黛正踮著腳，雙手攏在嘴邊：“小——師——弟——！快出來！我發現后山寒潭有會發光的魚！陪我去抓！”陽光下，她鵝黃的身影活力四射，發間銀鈴清脆作響。

張陵將筆記小心放回原處，心中卻似投入巨石的深潭。葬法古墟…失落古紀…法絕名葬…《三洞真經》…這背后究竟隱藏著什么？而自己，又在這漩渦中扮演什么角色？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思緒，臉上露出無奈又溫和的笑意，推開經樓吱呀作響的木門，走向那抹明亮的鵝黃。

前路迷霧重重，但至少此刻，云舒山的陽光很暖，師姐的呼喚很…急。修行之路漫長，秘密可以慢慢探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