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擷芳殿內,算盤珠子的清脆碰撞聲、筆尖劃過宣紙的沙沙聲、以及偶爾壓抑不住的、因難題而生的輕微吸氣聲,交織成一首獨特而緊張的樂章。空氣里彌漫著墨香、紙香,還有女子們身上淡淡的脂粉香氣,混合成一種奇異而凝重的氛圍。
工部尚書額爾赫像尊石雕般端坐在主考席上,板著臉,目光如鷹隼般掃視全場,仿佛要用眼神釘死每一個可能作弊的角落。他內心卻遠不如表面平靜,那份愁苦幾乎要從稀疏的胡須里滲出來。伺候這群姑奶奶考試,比當年殿試還讓他心累百倍!
殿內二十余位應選者,神態各異。
簡親王家的敏珠格格,眉頭緊鎖,寶藍色的旗裝襯得她臉色有些發白。她手指飛快地在黃銅算盤上撥動,算珠撞擊聲密如驟雨,但額角滲出的細汗暴露了她的焦灼。那道關于神州港一日所需石料運輸車次、民夫工錢及總耗銀兩的復雜應用題,數字龐大,涉及多次比例換算,她算到一半,總覺得哪里不對,算盤珠子撥得越發急躁。
安親王家的海蘭珠格格則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她穿著那身鮮艷的蒙古袍,在一眾素雅宮裝中格外跳脫。此刻她正歪著頭,一手撐著下巴,大眼睛亮晶晶地,全神貫注地盯著面前那張“神火機”鍋爐結構局部示意圖摹本。紙上那歪歪扭扭、標注著奇怪符號(湯若望按福臨要求標注的阿拉伯數字和簡單字母代號)的罐子和管道,仿佛對她有著無窮的魔力。她完全無視了旁邊的算學題和文字題,纖細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圖紙上描摹著,嘴里還無聲地念念有詞:“這個鼓鼓的…是燒水的地方?這個彎彎的管子…水開了,氣從這里沖出來…沖…推動那個大輪子?”她眼神里閃爍著純粹的、如同孩童發現新玩具般的好奇光芒,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推演世界里。
角落里的衛琳瑯,月白色的宮裝讓她幾乎融入背景。她神情專注而沉靜,如同古井深潭。她先快速瀏覽了一遍所有題目,然后有條不紊地提筆蘸墨。那幾道涉及比例、物料損耗的算學題,她幾乎不需要過多思索,纖細的手指在算盤上輕盈跳躍,清脆的“噼啪”聲節奏穩定,如同珠落玉盤。算出的結果,被她用娟秀工整的小楷清晰記錄在答卷上。輪到那張鍋爐圖時,她同樣凝視了片刻,秀眉微蹙,隨即拿起一張草稿紙,竟嘗試著在旁邊用更清晰的線條重新勾勒起結構,并在關鍵節點旁,用小字標注上自己的理解:“此處連接似有榫卯之嫌?若高溫膨脹,恐有泄漏之險?”“此管徑若加粗一分,氣流或更暢?”雖只是猜測,卻顯示出遠超旁人的空間想象力和對結構問題的敏銳直覺。
一個時辰,在汗濕的手心、焦灼的心跳與專注的推演中,倏忽而過。
“時辰到——!停筆——!”司禮太監尖利的嗓音刺破了殿內的凝滯。
有人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有人懊惱地看著未完成的答卷,也有人如海蘭珠般意猶未盡地放下圖紙。試卷被太監們迅速收走,送往格物院。
格物院深處一間密室,燈火通明。湯若望親自坐鎮,幾位他最信任的、精通算學和格物原理的助手圍坐一起,神情嚴肅地審閱著一份份答卷。空氣中彌漫著油墨味和緊張的期待。
“不堪入目…不堪入目啊…”一位老學究模樣的助手放下手中一份答卷,連連搖頭,“這算學,連三下五除二都撥不明白!還有這圖,讓她標注鍋爐進氣口,她畫了個圈寫個‘洞’字!這…這如何能協助整理天書?”
“這份尚可,”另一人拿起敏珠的答卷,“算學題雖有錯漏,但思路尚算清晰,基礎尚存。只是這文字題…對格物之道的理解,流于表面,全是些‘此乃神物’、‘陛下圣明’的空話。”
湯若望面無表情地聽著評價,目光卻落在最后幾份答卷上。當他拿起衛琳瑯的答卷時,渾濁的老眼驟然爆發出精光!
“妙!妙啊!”他激動地指著衛琳瑯那份重新勾勒、加注理解的鍋爐圖摹本草稿,“你們看!此女竟能看出鍋爐連接處榫卯結構的潛在隱患!還提出了增大管徑以利氣流!雖未切中要害(湯若望知道有更優解),但這思路!這洞察力!簡直…簡直如同天生為格物而生!”他又翻看算學題部分,更是連連點頭,“算學功底扎實,條理清晰,無一錯漏!文字題的回答,雖簡潔,卻字字珠璣,直指‘格物致知,力行實踐’之要義!此乃上上之選!”
最后,他拿起海蘭珠那份幾乎空白的算學卷和文字卷,以及那張被她涂畫得面目全非、卻寫滿了各種“氣從這里沖”、“輪子轉起來”、“咣當咣當響”等充滿童趣卻莫名貼切描述的鍋爐圖原卷。湯若望看著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跡和充滿想象力的箭頭標注,非但沒有生氣,反而捋著花白的胡子,哈哈大笑起來:“有趣!有趣!此女雖不通算學文墨,然其靈性天成!觀圖而能想象其動,其直覺之敏銳,對機械運行之感悟,實屬罕見!璞玉!此乃未經雕琢之璞玉!格物院,正需此等赤子之心,以破陳規!”
他當機立斷,在衛琳瑯和海蘭珠的名字旁,重重畫了兩個圈。敏珠的名字旁,也畫了一個略小的圈。其余人等,皆被劃去。
名單很快呈到了養心殿。
福臨看著湯若望附在名單后那充滿溢美之詞的評價,尤其是對衛琳瑯的“天生格物”和對海蘭珠的“璞玉靈性”的評語,嘴角勾起一抹滿意的弧度。
果然,金鱗豈是池中物!衛琳瑯…這名字,朕記住了。海蘭珠…這小丫頭,有點意思。敏珠…勉強可用。
“傳旨。”福臨放下名單,“擢景陽宮衛常在為‘御前文書’一等行走,賜居鐘粹宮東配殿。安親王格格海蘭珠、簡親王格格敏珠,賜‘御前文書’二等行走銜,特許其出入格物院及工部相關衙署,協助湯若望整理‘天書’、核算營造數據。其余入選者,皆為三等行走,分派至各文書處聽用。即日上任!”
“嗻!”李進忠領命,心頭也是微震。衛常在…這是要一步登天了!
圣旨一下,后宮與宗室再次掀起波瀾。
衛琳瑯接到圣旨時,正在景陽宮那方小小的書案前,對著自己考試時畫的鍋爐草圖發呆。當聽到“一等行走”、“賜居鐘粹宮東配殿”時,她握著畫筆的手猛地一顫,一滴濃墨滴落在宣紙上,迅速洇開,如同她此刻驟然翻涌的心湖。她緩緩跪下,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臣妾…領旨謝恩。”深宮數年沉寂,一朝云開月明!她知道,屬于自己的天地,終于打開了。
海蘭珠在安親王府接到旨意,興奮地直接蹦了起來,抱著她阿瑪的胳膊又叫又跳:“阿瑪!阿瑪!你聽到了嗎!我能去格物院了!我能去看‘神火機’了!萬歲!皇上萬歲!”全然不顧王府下人們驚愕的目光。
敏珠在簡親王府,面對父親濟度那復雜難言(既有女兒入選的欣慰,又有對女兒拋頭露面的糾結)的眼神,驕傲地揚起了下巴:“阿瑪,女兒說過,這是個機會!”
董鄂妃在翊坤宮聽聞衛琳瑯不僅入選,還得了“一等行走”的殊榮,甚至搬離了景陽宮那等偏僻之地,賜居鐘粹宮東配殿(距離養心殿更近),氣得將手中把玩的一支赤金點翠步搖狠狠摜在地上,步搖上的翠羽登時折斷了數根。“衛琳瑯!那個悶葫蘆!她憑什么?!”嫉妒的火焰在她眼中熊熊燃燒。
佟妃在承乾宮,聽聞消息后,只是對著《女誡》幽幽嘆了口氣,神色愈發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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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后,山西,五臺山。
盛夏的五臺山,本該是香火鼎盛、游人如織的佛國圣地。然而,在臺懷鎮以西,一片人跡罕至、被當地人稱為“鬼見愁”的險峻山谷深處,卻呈現出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這里,便是福臨選定的“潛龍山莊”——他遙控天下的隱秘指揮中心。
山谷三面環山,峭壁如削,只有一條被密林遮蔽的崎嶇小徑可以進出,易守難攻。谷內地勢卻相對開闊平坦,一條清澈的山澗穿谷而過,帶來充沛的水源。此刻,谷內早已不復往日的荒涼死寂。
巨大的轟鳴聲在山谷間回蕩,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靠近山壁一側,一座利用天然山洞拓寬加固而成的巨大工坊里,數臺體積驚人的“神火機”(早期蒸汽機)正噴吐著滾滾白煙,巨大的飛輪在連桿的驅動下,以恒定而強大的力量飛速旋轉!這些龐然大物通過粗大的齒輪組和傳動軸,將澎湃的動力源源不斷地輸送到外面。
工坊外,是熱火朝天的建設場面。大片的空地被平整出來,由“神火機”驅動的巨大圓鋸,正發出刺耳的尖嘯,將粗大的原木輕易剖成規整的板材!碎石機如同怪獸般咆哮,將開采來的山石粉碎成大小均勻的顆粒。攪拌機隆隆轉動,將碎石、石灰、水混合成混凝土(水泥的進階應用)。一座座建筑的地基正在澆注,腳手架如同巨人的骨架般拔地而起!這些建筑風格迥異于傳統宮殿或民居,線條簡潔硬朗,大量使用磚石混凝土結構,顯得異常堅固實用。其中一座最高的塔樓主體已經完工,塔頂正在安裝一個巨大的、結構復雜的金屬框架(無線電接收塔雛形?)。
負責督造山莊的,是福臨絕對的心腹——內務府總管大臣索尼的長子,年僅十七歲的索額圖!這位少年老成的貴胄子弟,此刻穿著一身沾滿泥灰的短打勁裝,頭戴藤編安全帽(格物院新制),正站在一處高坡上,手持一張巨大的工程圖紙,對著下方指指點點,聲音洪亮,指揮若定。他身邊跟著幾名同樣年輕的工部吏員和格物院匠師,對他言聽計從。
“水泥!那邊的水泥再澆快些!要趕在上凍前把主控樓的外殼立起來!”“石料!石料供應跟不上!讓后山采石場再增派兩組人手!‘神火錘’(蒸汽驅動的碎石錘)給我日夜不停地開!”“信號塔的基座加固!圖紙上標注了,要能抗十級大風!”
少年的臉龐曬得黝黑,但眼神銳利,充滿干勁,儼然已有了獨當一面的氣勢。他深知,這座山莊是皇帝陛下宏圖偉業的核心樞紐,是“潛龍”騰淵之地!能負責此等重任,是陛下對他索尼一族無上的信任!
山谷深處,靠近山澗的一片相對幽靜的林間空地上,整齊地排列著十幾座新搭建的、形制統一的木屋營房。這里便是“潛龍衛”的秘密訓練基地!
營房前的空地上,百余名年齡在十二到十六歲之間的少年,正頂著烈日,進行著嚴苛到近乎殘酷的訓練!這些少年,皆是福臨登基以來,命李進忠等人秘密從八旗孤兒、陣亡將士遺孤以及忠誠包衣奴才子弟中精心挑選出來的根骨上佳、心智堅毅之輩。
訓練科目,更是聞所未聞!
隊列操演,要求如同尺子量過般精確,一絲不茍!
體能訓練,負重越野、攀巖泅渡,挑戰生理極限!
格斗搏殺,傳授的并非傳統的摔跤或刀法,而是福臨憑借記憶“改良”的、糅合了現代特種兵格斗技巧的兇狠近身戰法,招招致命!
火器操練,他們使用的赫然是格物院最新量產的“燧發II型”火槍(燧石激發,紙殼定裝彈),裝填、瞄準、擊發,動作迅捷如電!遠處山坡上設置的木靶,不斷被精準命中,木屑紛飛!
更令人驚駭的是,還有專門的“潛伏”、“刺探”、“情報傳遞”、“密碼編譯與破譯”等科目!教導他們的,是幾名面容冷峻、眼神如同鷹隼般銳利的中年人——他們是李進忠通過隱秘渠道從江湖上重金禮聘來的頂尖斥候和刑偵老手!
“快!再快!你們是蝸牛嗎?!”一個皮膚黝黑、臉上帶著刀疤的教官厲聲咆哮,手中的藤條毫不留情地抽在一個動作稍慢的少年背上,留下一道紅痕,“戰場上慢一息,丟的就是命!是你們自己的命,是袍澤的命,更是陛下的信任!潛龍衛!要的是龍!不是蟲!都給我打起精神來!”
少年們咬著牙,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浸透了粗布短褂,眼神卻如同淬火的鋼鐵,充滿了超越年齡的堅毅與狂熱!他們知道,能被選入“潛龍衛”,是天大的機緣!他們將直接效忠那位如同神祇般指引大清走向強盛的少年天子!成為陛下手中最鋒利、最隱秘的匕首!
福臨的明黃御駕,便是在這轟鳴、喧囂與鐵血訓練交織的背景下,悄無聲息地駛入了山谷。沒有繁瑣的儀仗,只有最精銳的御前侍衛和巴圖魯那如同鐵塔般的身影嚴密護衛。
御輦停下。福臨在李進忠的攙扶下步出。他并未穿戴繁復的龍袍冠冕,只著一身玄色金紋的常服,但那股睥睨天下的帝王威儀,卻比任何華服都更令人心折。
索額圖早已帶著工部、格物院負責人以及幾名潛龍衛教官頭目,跪伏在道路兩側。
“臣等恭迎圣駕!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福臨的聲音平靜,目光卻如同探照燈般,掃過轟鳴的工坊,掃過拔地而起的建筑,掃過那些在泥濘和汗水中揮灑青春的潛龍衛少年。山谷中那充滿力量感的喧囂,那撲面而來的、混合著機油、汗水、新木和石灰味道的氣息,讓他胸中涌動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激情!
這才是朕想要的地方!不是那座華麗卻窒息的囚籠!福臨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這象征著力量與變革的空氣全部吸入肺腑。他看向索額圖,眼中帶著贊許:“索額圖,山莊營造,進度如何?”
索額圖激動得聲音發顫:“回皇上!托皇上洪福,得‘神火’之力相助,主控樓、核心工坊、潛龍衛營區已具雛形!信號塔主體完工,不日即可調試!鴿舍已建成,首批精選信鴿三百羽正在適應此地環境!連通京畿及神州港的加密信鴿通道,半月內必可貫通!只是…”他略微遲疑,“物資轉運,尤其是重型‘神火機’部件,山路艱難,雖有‘神火’牽引車(早期蒸汽機車雛形?),損耗依舊巨大,進度…略慢于預期。”
“無妨。”福臨擺擺手,“非常之地,行非常之事。能在如此短時間,于這絕地開辟出如此基業,爾等功不可沒!索額圖,擢升你為內務府營造司郎中,專司潛龍山莊營造!所需一切,內帑優先供給!”
“臣!叩謝天恩!”索額圖激動得渾身發抖,重重叩首。
福臨的目光轉向那群正在泥地里摸爬滾打的潛龍衛少年,眼中閃過一絲期許:“潛龍衛…雛鷹初啼。很好。傳令,所有潛龍衛,餉銀加倍!肉食管夠!受傷者,用最好藥物!陣亡者…撫恤十倍于尋常八旗兵!朕要的,是百煉精鋼!”
“萬歲!萬歲!萬萬歲!”教官和少年們齊聲高呼,聲震山谷!少年們眼中爆發出更加熾熱的忠誠光芒!
巡視完畢,福臨在索額圖的引領下,步入剛剛落成、還散發著新木和石灰味道的“主控樓”頂層——一間視野極佳、可俯瞰大半個山谷的靜室。這里陳設簡單,只有一張巨大的紫檀木桌案,一張寬大的圈椅,以及幾排空蕩蕩的書架(等待填充)。墻上掛著一幅巨大的、標注著大清疆域及周邊態勢的精細地圖。
福臨走到巨大的窗前,望著下方如同精密機器般運轉的山谷。蒸汽機的轟鳴是澎湃的心跳,潛龍衛的吶喊是沸騰的熱血,拔地而起的建筑是堅實的骨骼!一種掌控全局、運籌帷幄的快感,油然而生。
“陛下,”李進忠悄無聲息地進來,呈上一個密封的銅管,“福建‘墨梅’(潛伏于鄭軍內部的秘諜代號),八百里加急密報!‘海風’行動…已有回音!”
福臨精神一振!接過銅管,熟練地擰開,取出里面卷得極緊的密信。信是福建總督用暗語寫成,經“墨梅”轉呈。福臨快速瀏覽,眼中精光爆射!
信上言:施瑯自被鄭成功當眾斥責、奪了兵權后,一直閉門謝客,郁郁寡歡。“海風”使者(一位曾受鄭芝龍大恩、精通閩南語的老海商)攜帶仿制的鄭芝龍舊信物,幾經周折,終于潛入施瑯府邸。一番密談,動之以舊情,曉之以鄭氏不容之現實,誘之以大清新式水師統帥之位、未來“神火”鐵甲巨艦之威,更示之以大清國力蒸蒸日上之實!施瑯雖未當場表態歸順,但其態度已明顯松動!尤其對皇帝陛下所描繪的、以鐵甲巨艦橫掃海疆的藍圖,表現出了難以抑制的向往!他提出一個條件:若皇帝陛下能助他救出其被鄭成功扣押在廈門島上的老母妻兒,他施瑯,愿率麾下親信精銳水師官兵,舉旗來投!并獻上閩南沿海鄭軍布防詳圖!
“好!好一個施瑯!重情重義,孝字當先!此等猛將,朕要定了!”福臨猛地一拍窗欞,震得窗紙嗡嗡作響。他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如同獵人看到了最心儀的獵物!
救其家眷?此乃施瑯心結,亦是其投誠之投名狀!必須辦成!而且要快!要萬無一失!福臨的思維高速運轉。鄭成功在廈門的防衛必然森嚴,強攻救人,無異于癡人說夢,更會打草驚蛇。唯有…智取!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窗外山谷中,那群正在泥濘里進行著偽裝潛伏訓練的潛龍衛少年。一個大膽而精密的計劃雛形,瞬間在他腦海中勾勒出來!
“李進忠!”
“奴才在!”
“立刻密令‘墨梅’,不惜一切代價,務必查清施瑯家眷在廈門的具體關押位置、守衛力量、換防規律!越詳細越好!同時,命‘海風’繼續穩住施瑯,傳遞消息:朕,應允了!讓他靜候佳音,暗中集結可靠人手,隨時準備接應!”
“嗻!”
“還有,”福臨的目光變得深邃而冰冷,“傳朕口諭給巴圖魯和潛龍衛總教頭!讓他們從潛龍衛中,挑選十名最精銳、最機敏、精通水性、通曉閩南語或粵語的少年!即刻開始針對性特訓!目標——潛入廈門,救人!告訴他們,這是潛龍衛成立以來第一場實戰!只許成功,不許失敗!朕…要看到他們的獠牙!”
“奴才遵旨!”李進忠心頭凜然,知道一場無聲的驚濤即將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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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在福臨部署廈門救人的同一時刻,遙遠的巴達維亞(今雅加達),荷蘭東印度公司(VOC)總督府內,氣氛凝重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
總督約翰·馬綏伊克(Joan Maetsuyker)面色陰沉地坐在寬大的橡木辦公桌后,桌上攤開的,正是“海爾德蘭人號”船長范·迪門那份字跡潦草、充滿驚懼與警告的緊急報告。報告旁,還放著一張由隨船畫師根據記憶匆匆勾勒的草圖——模糊的港口輪廓、巨大的干船塢雛形、以及一艘側舷伸出一根粗大炮管的奇特戰艦。
“巨大的軍港…威力遠超我方艦炮的新式火炮…”馬綏伊克總督的聲音低沉而冰冷,手指重重敲擊在草圖上,“范·迪門沒有夸大其詞。清國人…他們不再滿足于陸地了!他們想要挑戰我們在遠東的海上霸權!”
會議桌兩旁,坐著公司的高級官員和海軍將領,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震驚和憂慮。
“總督閣下,”艦隊司令科內利斯·范·德·林(Cornelis van der Lijn)臉色難看,“如果清國人的新式火炮射程和威力真如報告所說,那么我們的戰艦在他們面前將如同活靶子!我們的海上優勢…將蕩然無存!”
“還有那個港口!”貿易總監焦急地補充,“一旦建成,清國就能在北方建立起強大的海軍基地,直接威脅我們通往日本、朝鮮的航線!甚至…威脅到我們在香料群島(今印尼馬魯古群島)的利益!”
“必須阻止他們!”一個年輕氣盛的軍官猛地站起來,“趁他們的港口還沒建好,艦隊還沒成型!集結我們最強的戰艦,直接炮擊大沽口!摧毀他們的船廠和試驗場!讓他們知道挑戰VOC的代價!”
“愚蠢!”馬綏伊克總督冷冷地打斷他,“直接攻擊清國的北方港口?這等于向這個龐大的帝國宣戰!你有把握在陸地上擊敗他們數百萬的軍隊嗎?你想把我們在廣州、澳門的貿易據點全部葬送嗎?!”
會議室陷入一片死寂。直接開戰,代價太大,風險無法估量。
“或許…”一個陰鷙的聲音響起。說話的是公司情報主管,一個面容消瘦、眼神如同毒蛇般的荷蘭人,名叫范·里貝克(Van Riebeeck)。“我們不必親自動手。”他嘴角勾起一抹陰險的弧度,“清國南方,不是還有一位‘老朋友’嗎?”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他身上。
“鄭成功!”范·里貝克吐出這個名字,“他盤踞金門、廈門,擁有強大的水師,一直與清國為敵!而且,據我們在澳門的最新情報,清國皇帝似乎正在暗中招攬鄭成功麾下大將施瑯!雙方嫌隙已生!”
馬綏伊克總督眼中精光一閃:“你的意思是…”
“我們可以做兩件事,”范·里貝克壓低聲音,如同毒蛇吐信,“第一,立刻派出秘密特使,攜帶重金和承諾——承諾提供最新式的火炮和戰艦圖紙(當然是過時的),甚至承諾未來支持他‘反清復明’——去見鄭成功!煽動他!告訴他清國正在北方打造一支足以橫掃整個東亞海域的鐵甲艦隊!一旦建成,第一個要剿滅的就是他鄭成功!鼓動他立刻集結水師,北上襲擊大沽口!摧毀清國的造船基地!”
他頓了頓,眼中閃爍著更加陰冷的光芒:“第二,同時派人,設法將清國皇帝秘密招攬施瑯、甚至可能正在策劃營救施瑯家眷的消息,‘不經意’地泄露給鄭成功!而且,要暗示他…施瑯可能已經暗中投靠了清國,準備里應外合!以鄭成功多疑暴戾的性格…他會怎么做?”
會議室里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
“借刀殺人!驅虎吞狼!”馬綏伊克總督撫掌,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猙獰的笑意,“好!好計策!讓鄭成功這條瘋狗去撕咬清國人的造船廠!讓他們兩敗俱傷!無論結果如何,對我們都有利!清國造船計劃被拖延甚至摧毀,鄭成功實力受損…而我們,只需要付出一些過時的圖紙和金幣!妙!立刻執行!”
“是!總督閣下!”范·里貝克躬身領命,眼中閃爍著陰謀得逞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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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臺山,潛龍山莊主控樓靜室。
福臨站在巨大的地圖前,目光如同鷹隼般鎖定在福建廈門島的位置。他剛剛聽取了索額圖關于山莊建設的最新匯報,以及巴圖魯關于那十名潛龍衛少年特訓進展的密報(少年們正日夜苦練潛水、攀巖、偽裝、格殺以及閩南俚語)。
“陛下,”李進忠再次悄無聲息地進來,這次臉色卻帶著一絲不同尋常的凝重,“京師‘雀眼’(潛伏于京師荷蘭商館的秘諜)急報!巴達維亞荷蘭人…有異動!”
福臨霍然轉身:“說!”
“據‘雀眼’探知,荷蘭東印度公司總督府于三日前,秘密派遣了兩支隊伍離港!一支由快船‘飛魚號’搭載,打著商船旗號,目的地不明,但航向偏北!另一支則由一艘不起眼的雙桅帆船‘信風號’搭載,航向…直指廈門方向!船上人員行蹤詭秘,似有精通漢話者!‘雀眼’判斷,荷蘭人…恐有陰謀針對我神州港或…招撫施瑯之事!”
“荷蘭人…果然坐不住了!”福臨眼中寒芒一閃,如同冰原上刮過的寒風。范·迪門的倉皇逃離,他就料到對方必有后招!只是沒想到來得這么快,這么陰險!一支去廈門…目標很明確,必然是沖著鄭成功和施瑯去的!另一支北上的“飛魚號”…目標,極可能就是神州港!
“好一個紅毛夷!想玩火?”福臨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到極致的弧度。他踱步到窗前,望著下方山谷中,那臺正在為新建信號塔吊裝巨大金屬框架的“神火”起重機噴吐出的滾滾白煙,眼中沒有絲毫慌亂,只有一種掌控一切的冰冷殺伐!
“李進忠!”
“奴才在!”
“傳令!”
“第一,命‘墨梅’!最高警戒!啟用備用聯絡通道!嚴密監視廈門鄭成功及施瑯府邸動向!尤其注意是否有荷蘭人接近!同時,不惜代價,加快營救施瑯家眷的情報搜集!計劃…必須提前!”
“第二,命湯若望!神州港所有新式艦炮,即刻進入戰備狀態!港口防衛,外松內緊!所有試驗艦船,偽裝成商船,秘密部署于港外錨地,枕戈待旦!若有不明船只靠近窺探…警告無效者,給朕開炮擊沉!不必請示!”
“第三,命巴圖魯和潛龍衛!那十名少年,特訓強度加倍!朕只給他們…七天!七天后,必須出發!目標廈門!”
“第四,”福臨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穿透時空的決斷,“啟用‘潛龍鴿’最高密級通道!傳訊福建總督、兩廣總督、及沿海各水師提督:即日起,沿海進入一級戒備!所有港口,嚴查出入口岸船只人員!凡懸掛荷蘭旗或形跡可疑之西洋船只,一律扣押審查!若有反抗…格殺勿論!”
一連串殺氣騰騰的指令,如同無形的鐵拳,狠狠砸向荷蘭人伸出的陰謀觸手!
福臨轉過身,目光再次投向地圖上廈門島的位置,手指重重地點在上面,仿佛能隔空點中那些陰險的紅毛夷和躁動的鄭成功。
“想給朕玩驅虎吞狼?想借鄭成功的刀?”他低聲自語,聲音冰冷得如同萬載玄冰,“朕就讓你們知道,什么叫做…引火燒身,玩火自焚!”
他走到書案前,鋪開一張特制的加密信紙,提筆疾書。這一次,他的指令不再僅僅給“墨梅”和“海風”,而是直接發往福建前線,發給一位他早已秘密布置、此刻終于可以啟用的關鍵棋子!他要讓荷蘭人和鄭成功的每一步,都落入他精心編織的羅網!
靜室內,燭火跳躍,將福臨伏案疾書的身影投在巨大的地圖上,如同一條即將騰淵、攪動四海風云的…潛龍!山谷外,“神火機”的轟鳴聲更加雄渾有力,仿佛在為帝王的意志擂響戰鼓!遙控天下的神器,已然顯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