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呂洞賓，不！應該是王純陽的故事，該從何處講起？

是從長安城暮春時節滿城喧鬧的酒樓上嗎？醉客推杯，小二呼喝，說書人驚堂一拍，吐沫橫飛地講到某位少年郎如何單騎走馬，一劍蕩平洛水畔盤踞多年的七個悍匪？

滿堂彩聲雷動，似乎整個春天的生氣都匯聚于此，喧騰鼎沸。

不，不該是那里。

或許，該從三年前那個雪夜說起。

天地雪白一片，夜是令人絕望的漆黑。年幼的孤兒蜷縮在雪堆里，腹中無食，身上無衣，饑寒像毒蟲鉆進麻木的骨髓。

高燒模糊了所有知覺，只覺自己如寒風中一點微弱燭火，即將熄滅。

在意識沉向無邊黑暗之際，廟門外風雪忽然小了起來。

一個身影披著滿身光耀悄然走到他跟前。

來人輕輕拂去我額上落雪，一股溫厚的暖流帶著生機，霸道又不失柔軟。

那暖意驅散了瀕死嚴寒，身體似乎有了力氣，頭腦也清醒起來。

無數陌生又奇異的念頭、光影、碎片——有長劍驚鴻，有丹爐青煙，有道人醉臥桃花樹下……紛至沓來。

意識像沖破了一道亙古的閘門，驟然開闊。

那之后發生了什么？我忘了許多。只記得那人說他自己姓王，自稱“純陽故友”，又說我根骨清奇，留下一塊鐫刻著簡單呼吸法的古玉和一冊基礎劍訣，便再未現身。

因為沒人給我取名字，而恩人姓王，我便自命名“王純陽”。

那些呼吸法門和劍訣于我，竟如呼吸飲水般自然而然。力氣日增，舉手投足間氣韻流轉。

十二歲那年，我在山野獨自練劍，一頭餓紅了眼的惡狼撲襲。我手中無劍，僅憑樹枝斜刺而出，體內那股微弱但精純至極的氣機瞬息勃發，“噗”地一聲，惡狼額頭頓現一個血洞，斃命當場。

那樹枝未曾折斷，反而隱隱透出金屬般迫人的寒光。

我望著自己粗糙的手掌，體內那股不知其然而然的力量悄然運轉，如同沉睡許久的巨獸輕輕舒展爪牙。

我知道，它醒了，可我也說不清它到底是什么。

長安的坊間巷陌，開始流傳開一個名號——純陽義俠。沒人知曉那孤僻少年姓名，因為“王純陽”這三字他從未告訴任何人。

別人只知道他一身破舊布衣，佩一柄磨掉了大半舊漆的古樸長劍，常神出鬼沒于市井污穢處。

他為乞兒出頭，打得欺凌人的地痞抱頭鼠竄；他替遭盤剝的炭農討回血汗錢，逼得刻薄商賈當街跪地；更孤身夜探某位顯貴的私宅，將受困的賣唱女子安然送回她久病的老父身邊……一件件一樁樁，那看似單薄的身影，竟隱然有了些許傳說中八仙之一呂洞賓扶危濟困的影子。

后來我被陷害致死，那一年我剛滿二十歲。怎么死的來著？讓我想想。

哦！我想起來了！都怪那該死的婦人！

那日我像往常一樣解救了一位八歲孩提，臨走前，那孩子拉著我的手叫我去他家做客，見我不應，他便一聲聲“哥哥”的喊我，喊得我肉麻。于是我便去了。

那孩子家住得很偏，是在一處人煙稀少的小屋子里。走了幾步后我便發覺古怪，但并未說出。

后面具體的細節我記不清了，那孩子的娘親說是“略備薄酒”，可準備的晚餐有烤鴨、燒牛肉等等，十分豐盛。我半杯酒水下肚后，便覺得頭昏沉沉的。我這酒量，按道理來說不該啊……

不對勁！我警覺了起來，隨后“刷”地從身后閃出一個提著大刀的彪形大漢。

我憑本能準備出劍反擊，可手觸碰到劍鞘的瞬間，一股寒意毫無征兆地從尾椎骨猛地竄上后頸。體內奔涌的力量似乎被某種無形之物驟然壓制，流轉瞬間變得生澀遲滯，心臟沉重地跳了一下，發出擂鼓般的悶響……

我徹底昏死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無法形容的刺痛先從右眼傳來！緊接著，幾乎是同時，左眼！仿佛兩把最粗糙的鐵鏟，狠狠地，一下又一下，生生地、活活地攪挖著什么溫熱的、與神魂相連的東西！

雙手被死死綁住，我拼命地掙脫可無濟于事。

整個世界最后殘存的一絲模糊的光感和色彩徹底被劇痛碾碎！眼前再無顏色，只有一片永無盡頭的黑暗，伴隨深入骨髓、痛徹靈魂的可怖劇痛猛烈爆發！

“呃…啊——！”

喉嚨深處被這酷刑撕裂，破碎的慘叫甚至無法完整沖出，只化作漏氣般的嗚咽和身體瀕死抽搐時骨骼摩擦的“咯咯”聲。

滾燙的液體，不知是血是淚，沿著破碎的眼眶洶涌流淌，糊滿了額角臉頰，滴落在脖頸上。

然而，這僅僅是開始！

喀嚓！右臂！先是巨斧鋒刃砍斷筋肉的滯澀感，隨即是骨裂沉悶的巨響！劇痛尚未來得及完全占據意識，左臂同樣位置又遭到重擊！相同的滯澀切割，相同的骨肉碎裂！

雙腿！幾乎是齊根！沉重鋒銳的利器撕裂褲腿布料，毫無憐憫地斬入大腿骨！

我的大腿肌肉被強行割裂的聲音混合著骨頭徹底折斷的爆裂脆響，身體每一塊肌肉都在瘋狂地、不受控制地痙攣。

每一次抽搐都牽動無數斷裂的神經，帶來新一輪炸裂的足以讓人立即昏厥的劇痛！我似乎聽到了自己的骨頭碎渣掉落在地的細微又刺耳的聲響。

無法思考，也無需思考。我那軀體已是徹底破碎的死物，靈魂也好不到哪去。劇烈的疼痛和全身力氣急速流失導致的昏沉感反復拉鋸，意識卻清醒無比。

“他這顆人頭應該值不少錢吧？”

女人的聲音，準確來說就是那孩子的母親。

“走！快！動靜太大，別引來城衛！”

這是男子的聲音。

“可這人……”

“保命要緊，這上有老下有小的，快走！”

我這一生做盡善事，救無數百姓于危急之際？可最終還是被他們給陷害！

呵呵……

意識一片荒蕪，我在絕望與惱怒中沉睡了不知多久。

然后，一點細微的觸碰點破了這瀕死的混沌。

極其輕柔，帶著一絲濕潤的微涼，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生命氣息，極其偶然地觸碰在我額頭粘稠結塊的血污邊緣。

是蝴蝶？還是甲蟲？我無從分辨。那點觸感如此清晰，成了死寂黑暗中唯一的存在。

一只溫軟的手掌，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輕輕拂過我的額頭，似乎想要拂開那些血污和發絲。動作很輕，如同羽毛飄落，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憐惜。

可聯想到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于是我用盡全力嘶喊

“滾開！”

我保持警惕怒喝著，可那雙手并未放棄，而是伴隨一陣輕柔如風的聲音拂面而來。

“如此重的傷……定是痛極了吧？”

那聲音穿透了厚重的死亡帷幕，帶著獨有的澄澈空靈清晰地流淌進來。

我還想開口，但是喉嚨卻只發出“荷”，“荷”的聲音。我如同一只掙扎的困獸般，經過方才的嘶吼身體已經瀕臨極限。

“不要怕，不要怕……”那聲音立刻響起，更添了幾分柔軟，急促地安撫，“我在這里呢……莫動，莫動……”

腳步聲輕輕靠近。我感到一股溫柔的暖意靠近了自己的臉頰一側。隨后，是極其輕柔的呼吸拂過皮膚。

一只極其溫暖手指無比小心、又無比堅定地，一點點擦拭著我粘連在額頭和破碎眼窩周圍的血痂和泥土凝結的污塊。

她的動作溫柔到極致，仿佛不是在觸碰一具血腥的殘骸。每一次小心翼翼的挪移，每一次輕柔的擦拭，都帶著一種讓我心魂顫抖、幾乎要燃燒起來的氣息。

我的身體微微顫抖，每一次輕觸都帶來傷口的隱痛，卻被那奇異的暖意所覆蓋，一股委屈的情緒猛地沖撞上來，化為溫熱的液體從空洞漆黑的眼眶中奔涌而出！

滾燙的血淚混在一起，順著猙獰的傷疤蜿蜒流下，灼燒著碎裂的顴骨皮膚，最終流經脖頸。

“你……怎么哭啦？”她的聲音有些嗚咽，在我臉上溫柔擦拭的手指猛地停頓了一下，隨即感受到它的動作更加緩慢和小心。

她很害怕，很緊張，她的指尖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卻依舊溫柔堅定地撫上我臉頰上血淚混合的溫熱液體。

她的手指在我冰冷的面頰上停留了片刻。我能清晰地感覺到指尖纖細的輪廓，還有那細微的顫抖。

我能感受到她內心的憐憫與善良。我想問她的名字，可是滲血的喉嚨已然不支持我這么做。

“荷……”

一陣刺痛從喉管自下而上襲來，我猛地吐出一口鮮血。

“別……別再說話了……”她的聲音有些顫抖。那溫熱的淚珠滴落在我的臉上，與我的血淚交融后，溫熱漸漸變得冰冷。

“我……我認得路……”她的聲音哽咽著，帶著一種強行撐起的勇氣，“我帶你去尋郎中……一定能好的……一定要撐住……”

她深吸了一口氣，我能感覺她胸腔的起伏。然后，一只手臂輕柔卻有力地從我尚算完好的腰背部小心翼翼地穿過，另一只手則費力地嘗試抬起我斷裂的大腿根部。殘存的痛覺神經立時在斷裂的創口處發出尖銳的警告！身體劇烈地痙攣抽搐起來。

“忍著點……忍著點……”她的話語滿是心疼和無助的慌亂，努力調整著力道和姿勢，動作依舊笨拙，每一次接觸我的斷肢都引發劇痛。

沙……沙……沙……

沉重的腳步聲在寂靜的林間小徑上響起，混著鞋底碾過泥土和碎石。背著我這么個累贅，她每一步都走得極其艱難。

…………

再次恢復一點模糊的感知時，首先是被劇痛喚醒的。

這痛楚已不同之前狂暴的撕扯灼燒，而是沉甸甸地浸透在每一寸斷折的筋脈骨頭里，我好像已經漸漸習慣了。

一股混雜著藥草、陳年木頭和塵埃的特有氣味彌漫在四周。冰冷堅硬的觸感從后背傳來，顯然是躺在一張木板或矮榻上。

“……小郎君……怕是……熬不過了……”

一個蒼老、疲憊，帶著沉重疲憊和掩飾不住沉痛的聲音響起，語氣干澀得如同枯木斷裂，“這等傷勢……老夫已是無力回天。”

“我可以把這個玉鐲子給您，求您救活他！”短暫的沉默被凝固的絕望填滿，仿佛連空氣都停止了流動。聽聲音女孩好像哭得很厲害。

玉鐲子？看來她是個鐘鳴鼎食的富貴人家。可是……我這條爛命，不值得。

我本已心如死灰，可女孩的行為喚起了我內心殘留的最后善意。

可就在這時，我的腦瓜里“嗡”的一聲！一串文字出現在我的腦海——“純陽真人，呂洞賓”

這名字如同雷霆直貫而下，照亮了意識深處某個被塵封萬年的角落！

霎時間，無數光影如怒濤奔涌！純陽宮內，桃花灼灼如血，零落成雨；石室丹爐中，紫煙繚繞升騰，青氣盤桓……一個熟悉又模糊的身影在桃樹下暢飲、在云海間長歌、在山巔劍舞乾坤！劍氣縱橫千里！扶危濟困，鋤強扶弱！那是……我！是我未竟的道！是我刻入元神的烙印！是呂祖蕩盡天地妖邪的凜然。

那抹如殘燭般即將熄滅的靈魂終于有了寄托。它不再留戀這具千瘡百孔、油盡燈枯的殘破肉體，反而化作一股純粹無比、帶著至陽至剛氣息的金色暖流！那是純陽根本所在！

目標——正是那柄古樸的長劍。

此刻我雖看不見，但好似和長劍產生了共鳴，我知道它就靠在床塌旁。于是我凝聚神識，猛地伸手將真氣打入劍中。

在旁人看來，只不過是榻上那具瀕死的殘軀猛地震動了一下，沾滿血污的手突然抬起，那早已失去力道、僅剩殘骸的臂膊卻帶著一股不容拒絕的堅決，竟在黑暗中精準無比地摸索著，牢牢扣住了那靠近床榻放在地上的劍柄！

冰涼的金屬觸感沿著掌心傳遞，仿佛連接了靈魂的最深處，一種前所未有的血脈相連感油然而生。那劍成了軀殼，更成了歸宿。仿佛漂泊萬年的游子，終于踏上了歸途。

“給……你……”兩個字艱難地從喉骨深處擠出，干澀微弱得像隨時會被風吹散。但每個音節都凝聚著剛剛沉入劍身內那份沉重如山岳的承諾，帶著前所未有的澄澈與意志，“收……好……這柄……劍……”

劍柄入手處微不可察地輕震了一下，一股微溫傳遞出去。

少女的聲音帶著驚懼和濃重的哭腔，急切地靠近：“什么？你說……這劍？”

“拿住它……”意識漸漸模糊，似乎又要被無邊的黑暗拉扯回去了。可這一次，卻不再冰冷絕望。

沉甸甸的歸宿感包裹著最后一點執念，牢牢系在那微涼的劍柄和她柔軟溫熱的掌心連接之處。聲音更加微弱，卻蘊含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斬釘截鐵：

“當你……遇險時……”

“……我……必……現身……”

“大哥哥，你的名字？！”女孩還在盡力挽回我，

“王……純陽……”

最后一個音節消散在冰冷的空氣中，再無聲息。那緊握劍柄的殘破手掌頹然滑落，無力地垂落在床沿旁。掌心最后一絲也溫熱徹底散去。

少女抽噎著，將那柄似乎剛剛發出過奇異聲響的劍抱在了懷里。她用一方干凈的手帕，仔細地擦去劍刃上殘留的一點泥污血痂。溫熱的淚水不斷地落在劍柄上。她動作輕柔，仿佛害怕驚醒什么。

最終，她將劍珍而重之地用一塊素凈的粗布包裹好，緊緊抱在懷中，像是抱住了最后一點溫暖和微弱的希望。

“……我叫白依可，家就在城里的白府……你別怕……”她低著頭，對著懷中看不見的劍，低聲呢喃，“我帶你回去……”

女孩叫白依可。后來我才知道，她是京城大名鼎鼎的巨賈——白家最小的女兒，比我小兩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