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寒夜里的針光
- 烽火雙城記
- 筆證
- 3120字
- 2025-08-01 21:41:10
1937年12月中旬的南京,雪后初霽,陽光卻吝嗇得不肯多給半分暖意。地下室的空氣比往日更渾濁,彌漫著草藥、血腥與汗臭混合的味道,墻角結著薄薄的冰碴,踩上去咯吱作響。
江雅把最后一塊炭添進鐵皮爐里,火星子“噼啪”跳了兩下,很快又歸于沉寂。她搓了搓凍得發紅的手,轉身看向鋪在木板上的林羽——他已經昏迷三天了,傷口發炎得厲害,燒得渾身滾燙,嘴里時常念叨著“膠卷”“真相”之類的話,像在跟誰爭辯。
“還是沒退?”周姐端著一盆臟紗布走過來,眼下的烏青比昨日更深。救護站的藥品早在三天前就見了底,現在連酒精都要兌著水用,唯一能指望的,只有江雅那點祖傳的草藥知識。
江雅掀開林羽額頭上的濕布,布面已經被燙得發潮。她指尖剛觸到他的皮膚,就被燙得縮了一下,像觸到了燒紅的烙鐵。“燒得更厲害了,”她聲音發緊,“得想辦法降溫。”
三花貓不知從哪兒叼來塊破布,輕輕放在林羽枕邊。這幾日它寸步不離守著,仿佛知道這個人類正與死神拔河。江雅摸了摸貓背,它喉嚨里發出呼嚕聲,尾尖卻還在微微發抖。
“我去外面找找看有沒有薄荷。”江雅抓起墻角的破棉襖,那是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帶著股霉味,卻能擋風。周姐想攔她:“外面不安全,日本人還在搜街。”
“再找不到退燒的藥,他撐不過今天了。”江雅系緊棉襖扣子,從懷里摸出那把林羽留下的小刀,別在腰后,“我快去快回。”
推開地下室的門,寒氣像針一樣扎進骨髓。雪被風卷著,在空蕩的街道上打著旋,光禿禿的樹枝上掛著冰凌,折射出刺眼的光。江雅把圍巾拉到鼻尖,只露出一雙眼睛,貼著墻根往前走。
昔日繁華的朱雀街,如今成了人間煉獄。倒在路邊的尸體被雪半掩著,有穿軍裝的士兵,有戴瓜皮帽的老人,還有抱著孩子的婦人,姿態扭曲,仿佛還在做最后的掙扎。一家綢緞莊的招牌倒在血水里,“瑞蚨祥”三個字被凍成了暗紅色,旁邊散落著幾匹被血浸透的云錦,像凝固的晚霞。
江雅不敢多看,目光只在墻角、屋檐下逡巡——薄荷喜陰,往年這個時候,老墻根下總能找到幾株。她想起父親說過,薄荷性涼,能清熱疏風,搗碎了敷在額頭上,退燒最管用。
走到聚寶門附近時,她聽見馬蹄聲。躲在斷墻后偷偷一看,是一隊日軍騎兵,正用槍托驅趕著十幾個平民,往城墻根走去。那些人里有個穿長衫的老者,被雪滑倒了,一個日本兵揚鞭就抽,鞭子落在他背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江雅捂住嘴,才沒讓自己叫出聲。她認得那老者,是夫子廟的算命先生,去年還給她算過姻緣,說她“命帶貴人,逢兇化吉”。此刻那“貴人”的批語,像根刺扎在她心上。
騎兵走遠后,她才敢出來,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拐進一條小巷時,眼角忽然瞥見一抹綠——墻縫里竟真的長著幾株薄荷,葉片凍得發蔫,卻還帶著清冽的氣息。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連根拔起,生怕弄斷了莖葉。指尖觸到冰涼的泥土,忽然摸到個硬東西,挖出來一看,是個青瓷小瓶,塞著木塞,里面裝著半瓶棕色的藥膏,聞著有黃連的苦味。江雅認得這瓶子,是自家藥鋪的,這藥膏是父親秘制的,專治外傷感染,她小時候燙傷,涂了兩次就好了。
“爹……”她對著空巷輕聲說,眼眶一熱,眼淚落在薄荷葉上,瞬間結成了冰。
往回走時,她特意繞到濟世堂的廢墟。藥鋪已經燒得只剩個框架,焦黑的房梁塌在地上,埋著些沒燒盡的藥渣。她在瓦礫里翻找,希望能找到些有用的東西,手指被碎玻璃劃破了也沒察覺,直到血珠滴在雪地上,才后知后覺地疼。
忽然,她聽見貓叫。不是三花的聲音,更尖細些。循聲找去,發現是只剛出生沒多久的小貓,被壓在斷磚下,只剩半只腦袋露在外面,凍得瑟瑟發抖。江雅費了好大勁才搬開磚頭,把小貓捧在手里——它右前腿斷了,閉著眼睛發出微弱的哼唧。
她把小貓塞進懷里,用體溫焐著,又在附近找了些干草,打算回去給它做個窩。轉身時,目光落在藥鋪后院的井臺上——那口老井還在,井繩被燒斷了,轱轆上的木齒掉了一半,卻依然頑強地立在那里。
江雅走過去,趴在井邊往下看。井水結了層薄冰,映出她蒼白的臉,還有鬢角新添的幾縷白發——這才半個月,她好像老了好幾歲。她舀起一瓢冰水,潑在臉上,冰冷的刺激讓她清醒了些,也壓下了翻涌的淚意。
回到地下室時,周姐正抱著那個穿學生制服的小姑娘急得團團轉。“小雅你可回來了!你看她這是怎么了?”小姑娘渾身抽搐,牙關緊咬,臉色發青,嘴角還掛著白沫。
江雅心里一沉——這是驚風,多半是受了驚嚇,加上營養不良。她立刻把薄荷搗碎,混著溫水撬開小姑娘的嘴灌進去,又拿出銀針,找準人中、合谷兩穴,快速刺入。她的手很穩,不像剛才在外面那般顫抖,仿佛一拿起針,就有了主心骨。
片刻后,小姑娘的抽搐停了,臉色漸漸緩和。江雅拔出針,長長舒了口氣,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她把剩下的薄荷分成兩份,一份敷在林羽額頭上,一份留給小姑娘備用,又把那半瓶藥膏仔細抹在林羽的傷口上。
藥膏接觸到皮膚時,林羽忽然哼了一聲,睫毛顫了顫。江雅立刻俯身看他,他的眼睛沒睜開,卻喃喃道:“膠卷……要送到重慶……”
“我知道,”江雅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滾燙,卻在她掌心微微收緊,“等你好了,我們一起送,好不好?”
他沒再說話,呼吸卻似乎平穩了些。江雅把那只斷腿的小貓放在他枕邊,三花貓立刻湊過去,用舌頭舔著小貓的毛,像在照顧自己的孩子。
傍晚時分,林羽的燒真的退了些。江雅摸他額頭時,雖然還有溫度,卻不再灼手。她松了口氣,靠在墻上打盹,連日的奔波讓她疲憊到了極點,很快就睡著了。
夢里,她回到了濟世堂。父親坐在柜臺后,戴著老花鏡翻醫書,陽光透過雕花木窗,在他銀白的胡須上跳躍。她蹲在院子里曬草藥,薄荷、艾草、金銀花……香氣彌漫了整個院子。林羽推門進來,手里拿著本新出的《申報》,笑著說:“江小姐,你看我給你帶什么來了?”
醒來時,眼淚打濕了衣襟。地下室里很靜,只有小貓的哼唧和林羽均勻的呼吸聲。她摸了摸懷里的膠卷,硬邦邦的,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心口發疼。
周姐端來一碗稀粥,是用找到的半袋米熬的,上面飄著幾粒米糠。“趁熱吃吧,”周姐嘆口氣,“剛聽外面的人說,日本人要開始‘清城’了,咱們這地下室,怕是藏不住了。”
江雅的心猛地一沉。“清城”兩個字,像兩把淬了冰的刀,插進她剛稍微放松的神經里。她看向林羽,他還在睡,眉頭卻微微皺著,像是在夢里也在擔憂。
“走,我們得找個更安全的地方。”她站起身,把粥分成兩份,一份留給林羽,一份自己快速喝完,“城西有個廢棄的防空洞,是前幾年修的,我小時候跟爹去過,隱蔽得很。”
周姐點點頭:“我去叫大家準備。”
江雅把那半瓶藥膏、銀針、藥碾子都仔細包好,又把膠卷塞進最貼身的地方,用布條纏了好幾圈。她抱起那只斷腿的小貓,三花貓則靈巧地跳上她的肩頭,用尾巴圈住她的脖子。
準備妥當后,幾個男人抬起林羽,江雅扶著那個學生姑娘,一行人趁著夜色,悄悄離開了地下室,往城西走去。
雪又開始下了,不大,像撒鹽似的。月光透過云層,在雪地上灑下一片朦朧的銀輝。江雅回頭望了一眼,他們藏身的那棟樓隱在夜色里,像頭沉默的巨獸。她知道,從今往后,南京城里再也沒有濟世堂的藥香,只有瓦礫堆里未涼的熱血,和寒夜里不肯熄滅的針光。
走在最前面的男人忽然停住腳步,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遠處傳來日軍的巡邏聲,還有狼狗的吠叫,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江雅立刻捂住懷里小貓的嘴,緊緊貼著墻根,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
巡邏隊走遠后,他們繼續往前走。經過一座小橋時,江雅看見橋下的水里漂著些東西,借著月光仔細一看,是些書本、筆盒,還有個繡著“好好學習”的書包——像極了那個學生姑娘丟的那個。
她別過頭,不敢再看,腳下的雪咯吱作響,像是誰在低聲哭泣。肩上的三花貓忽然抬頭,對著月亮發出一聲悠長的叫,聲音里帶著說不出的悲涼。
江雅緊了緊懷里的膠卷,加快了腳步。防空洞的方向,有微弱的燈光在閃爍,像黑夜里的一點星火,支撐著他們在這片冰冷的廢墟上,一步一步,艱難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