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2月10日,雪下了整整一夜。南京城像被裹進了一塊冰冷的白尸布,連槍聲都被落雪捂得悶了些,只有風(fēng)穿過斷壁殘垣時,發(fā)出嗚咽似的聲響,像無數(shù)亡魂在哭。
江雅是被凍醒的。地下室的水泥地吸走了所有溫度,她蜷縮著身子,懷里還抱著那個穿學(xué)生制服的小姑娘。孩子發(fā)著燒,呼吸時鼻翼扇動,嘴里喃喃念著“娘”。江雅摸了摸她滾燙的額頭,悄悄抽出被壓麻的腿,借著從氣窗透進來的微光,在墻角摸索著找到那包草藥。
藥碾子昨晚落在了大廳,她只能用石頭把干柴葉砸碎。指尖被凍得通紅發(fā)僵,砸到第三下時,石子彈起來劃破了虎口,血珠滲出來,很快就結(jié)成了冰碴。她把碎草藥塞進小姑娘嘴里,用自己的體溫焐著她的手,忽然聽見氣窗外面有窸窣的響動。
“誰?”她壓低聲音,摸到身邊一根斷木,攥得指節(jié)發(fā)白。
“是我。”林羽的聲音從外面?zhèn)鱽恚瑤е鴿庵氐暮畾狻=潘闪丝跉猓驳綒獯斑叄崎_那扇銹跡斑斑的鐵柵欄。林羽的臉出現(xiàn)在眼前,睫毛上結(jié)著霜,軍大衣上的雪化了又凍,硬邦邦的像層鎧甲。
“上面情況怎么樣?”江雅問,目光越過他的肩膀,看見外面的雪地上印著雜亂的腳印,有些是軍靴,有些是草鞋,還有些……像是拖著什么重物留下的拖痕。
“暫時停了。”林羽側(cè)身擠進來,帶進一股寒風(fēng),“周姐讓我來拿些紗布,上面有個傷員動脈破了。”他說話時,江雅才發(fā)現(xiàn)他懷里揣著個東西,用破軍裝裹著,鼓鼓囊囊的。
“這是什么?”她看著那東西在他懷里動了一下,發(fā)出細微的“喵嗚”聲。
林羽解開衣角,露出個毛茸茸的小腦袋——是只三花貓,右耳缺了一塊,大概是被彈片劃傷的,正抖著身上的雪,怯生生地看著她。“在瓦堆里找到的,”他聲音放輕,“藥鋪那邊,就剩它了。”
江雅的心猛地一揪。這只貓是隔壁王嬸家的,總愛趴在藥鋪的柜臺上打盹,父親每次抓藥都會給它留些干魚片。她伸出手,小貓猶豫了一下,用冰涼的鼻尖蹭了蹭她的指尖,忽然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叫,掙扎著要往外跑。
外面?zhèn)鱽砥ぱゲ妊┑穆曇簦€有生硬的中文:“里面的人,出來!”
林羽臉色驟變,立刻把貓塞進江雅懷里,自己則擋在氣窗前,從相機包里摸出一把小刀——那是他用來削鉛筆的,此刻卻成了唯一的武器。江雅把貓按在懷里,捂住它的嘴,后背緊緊貼著冰冷的墻壁,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像擂鼓。
地下室的門被踹開了,幾道手電筒的光柱掃來掃去,伴隨著日軍士兵的呵斥聲。周姐強作鎮(zhèn)定地解釋:“太君,都是傷員,還有孩子……”話音未落,就被一記槍托砸在肩上,疼得悶哼一聲。
江雅看見一個戴眼鏡的日軍軍官走進來,軍靴碾過地上的草藥,把那些好不容易收集的止血草踩得稀爛。他的目光掃過蜷縮在角落的人們,像在打量牲口,最后停在江雅身上。
“這個,出來。”軍官用指揮刀指著她,刀鞘上的銅飾在昏暗里閃著冷光。
林羽往前一步,擋在她面前:“她是護士,要照顧傷員。”他的聲音在發(fā)抖,卻刻意挺直了脊梁。那軍官冷笑一聲,指揮刀突然出鞘,寒光閃過,抵在了林羽的脖子上。
江雅的呼吸瞬間停滯了。她看見林羽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卻沒后退半步,鏡片后的眼睛死死盯著那軍官。小貓在她懷里劇烈掙扎,爪子撓破了她的棉襖,她卻感覺不到疼。
“讓她走。”林羽一字一頓地說,手悄悄往身后伸,似乎想把江雅往更里面推。就在這時,那個發(fā)著燒的小姑娘突然哭起來:“姐姐,我怕……”
軍官的目光轉(zhuǎn)向孩子,眉頭皺了皺。周姐趁機上前,塞給他幾塊銀元——那是救護站僅剩的經(jīng)費,“太君,孩子病著,姑娘是她姐姐,求您高抬貴手……”
軍官掂了掂銀元,又看了看江雅沾著血污的手和粗布棉襖,似乎覺得沒什么意思,揮了揮手。兩個士兵上前,把林羽架了出去,臨走時,他回頭看了江雅一眼,眼神里有太多話,最終只化作一句口型:“照顧好自己。”
門“砰”地關(guān)上,落了鎖。地下室里死一般寂靜,只有小姑娘的抽泣聲和小貓壓抑的嗚咽。江雅癱坐在地上,才發(fā)現(xiàn)手心全是汗,把懷里的貓毛都濡濕了。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zhèn)鱽順屄暋=诺男奶岬搅松ぷ友郏е垼N在冰冷的門板上聽著,每一聲槍響都像打在她心上。周姐走過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會沒事的,林記者是好人。”話雖如此,她的聲音卻在發(fā)顫。
雪停的時候,門終于被打開了。進來的是兩個穿著便服的男人,臉上帶著傷,說是城里的工人,趁日軍換崗時摸過來的。“外面……”其中一個男人欲言又止,眼圈通紅,“好多同胞……被拉到長江邊……”
江雅的心沉了下去。她顧不上多想,跟著男人往外跑,腳踩在雪地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雪光晃得她睜不開眼,視線所及之處,盡是觸目驚心的紅——那是血,凝固在雪地里,變成暗褐色,像一朵朵開敗的罌粟。
她在街角的電線桿下找到了林羽。他靠在那里,軍大衣被扯開,胸口有個血洞,已經(jīng)不冒血了,臉色白得像雪。相機掉在腳邊,鏡頭摔碎了,里面的膠卷散出來,被風(fēng)吹得飄向遠處,上面還沾著他的血。
“林羽!”江雅撲過去,把他抱在懷里。他的身體已經(jīng)涼了,只有額頭還有點余溫。她顫抖著探他的鼻息,指尖觸到一絲微弱的氣流,像風(fēng)中殘燭。
“快,抬他回去!”她對著那兩個工人喊道,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
回到地下室,江雅立刻拿出銀針,顫抖著刺入林羽的人中、涌泉穴。她解開他的衣服,傷口周圍的皮肉已經(jīng)發(fā)黑,顯然是被子彈打穿了。她把所有能找到的草藥都拿出來,碾碎了和著烈酒敷在傷口上,又用紗布緊緊纏住,動作卻遠不如平時利落,好幾次針扎到自己手上。
周姐端來溫水,她撬開林羽的嘴,一點點喂進去,水順著他的嘴角流出來,打濕了胸前的衣襟。那只三花貓蹲在旁邊,用頭蹭著林羽的手,發(fā)出低低的嗚咽。
夜深了,地下室里的人漸漸睡去,只有江雅還守在林羽身邊。她借著燭光,仔細看著他的臉:他的眉骨很高,鼻梁挺直,嘴唇很薄,平時說話總帶著點銳氣,此刻卻抿成一條蒼白的線。她想起第一次見他,在夫子廟的書攤前,他正和老板爭論《申報》上的一篇社論,眼睛亮得像星星。
“你說過,要讓所有人都看到這里的事,”她輕聲說,聲音哽咽,“你不能食言。”她伸出手,輕輕撫過他臉上的疤痕,“我爹說過,醫(yī)者仁心,可我現(xiàn)在連你都救不了……”
說到這里,她再也忍不住,趴在他胸口哭起來,眼淚打濕了他的衣服,也打濕了那枚從他口袋里掉出來的、還沒來得及送出去的書簽——上面是他用鋼筆寫的“鐵肩擔(dān)道義”,字跡被血暈開了,卻依然遒勁有力。
天快亮?xí)r,林羽的手指忽然動了一下。江雅立刻抬起頭,看見他緩緩睜開眼,眼神渙散,卻在看到她時,慢慢聚焦。“藥……”他氣若游絲,指了指自己的口袋。
江雅掏出那個小布包,里面是幾張照片底片,用油紙層層裹著。林羽看著那些底片,嘴角牽起一絲微弱的笑:“藏好……”說完,頭一歪,又昏了過去。
江雅把底片塞進貼身的衣襟,緊緊按住。外面的天漸漸亮了,雪后的南京城,在晨光里露出殘破的輪廓。她摸了摸懷里溫?zé)岬牡灼挚戳丝椿杳缘牧钟穑鋈挥X得,這漫長的黑夜,或許快到頭了。
那只三花貓?zhí)纤南ヮ^,蜷縮成一團。江雅攏了攏衣襟,把貓和林羽的手都護在懷里,像守護著兩件稀世珍寶。地下室的氣窗透進第一縷晨光,落在她臉上,映出兩道清晰的淚痕,卻也照亮了她眼底深處,一點不肯熄滅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