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1章 鄭一官的算計

隆武元年·七月十五·夜·平國公府邸·私室

暹羅沉香的頂級凝脂在鎏金博山爐里熔開一片稀薄的白煙,裊裊如霧,試圖浸潤這間鋪陳著厚重波斯地毯、紫檀家具的私室。然而這價值千金的安神馨香,此刻卻完全無法驅散空氣中彌漫的、如同凝固墨汁般的肅殺與壓抑。沉木之香反而襯得那無聲的戾氣更加粘稠,沉甸甸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砰!”

一聲沉悶的爆響撕裂了窒息的寂靜!那只宋代哥窯的葵口茶盞,釉面帶著瑩潤如玉的“金絲鐵線”開片紋,本是價值連城的文房雅玩,此刻卻在鄭芝龍盛怒一擲下,狠狠撞上光潔似鏡的蘇磚地面!頃刻間,碎玉飛濺,茶湯潑灑,蜿蜒流淌,如同一攤污血浸透了上好的羊毛地毯。

鄭芝龍背著手,虎軀在不算寬敞的密室內急速地前后踱步。常年指揮千軍萬馬、掌控萬里海疆的軀體,此刻緊繃得像一張拉到極限的強弓,,每一步踏下,厚重的波斯地毯都微微凹陷。他臉色鐵青,額角青筋在虬結的虬髯掩蓋下依然突突跳動,一雙精光四射、閱盡風浪的眼眸里,燃燒著被公然愚弄的熊熊怒火,但那火焰深處,卻翻涌著一絲罕見且冰冷的……難以置信的忌憚。這位真正掌控著福建乃至東南半壁財力、兵力的平國公,竟被一個新入甕的年輕宗室,借力打力地結結實實耍了一通!

“呵!”一聲短促、充滿極端譏誚的冷笑,像刀片刮過粗糲的砂紙,從他喉嚨深處硬生生迸裂出來,“好啊!好一個唐王!好一個剛進福州的賢王!”聲音不大,卻震得幾位垂手侍立的核心幕僚心頭一凜,愈發噤若寒蟬。鄭芝龍猛地停下腳步,如鷹隯般的銳利目光狠狠掃過眾人:“老夫縱橫四海數十寒暑,血雨腥風闖過不知幾遭!洋夷總督的紅毛炮艦,朝堂閣老的筆架子,哪一樣能讓老夫這般如芒在背?偏生這位初出茅廬、連塊立足地皮都要老夫恩賜的天潢貴胄!這一手!‘忠君愛國’!‘教化蠻夷’!‘代捐濟民’!連環高帽扣得是又響又亮,順手還把老夫架到火堆上烤!滑不溜手!簡直是滑不溜手!比當初料羅灣海戰里,那尼德蘭人使的小手段,還要刁鉆,還要難纏!現在還要讓老夫吃下這啞巴虧!”

幕僚之首,年約五旬、面如古井般陰鷙沉穩的周繼武,默默垂下眼簾。他是鄭芝龍的第一智囊,深知主子的脾性。這看似滔天的怒火,實則并未燒盡理智,更像一種被迫亮出獠牙的姿態。主子此刻需要的并非附和泄憤,而是抽絲剝繭的分析,一個能下臺階又能破局的臺階。他深知,被一個幾乎“一無所有”的新王反將一軍,這對鄭氏家族,尤其是對掌控絕對實力的家主鄭芝龍而言,是極罕見的。

周繼武上前半步,身影在搖曳的燭光下拉長,躬身施禮,聲音低沉而清晰,像一滴冷水滴入沸騰的油鍋:“爵爺息雷霆之怒。此子……確非常人!非其智謀通天,然其眼光之毒,心思之敏,手段之巧,應變之速,堪稱驚艷!其以微末根基,借皇上所賜之名分,借爵爺府上宴客之力(二爺赴宴及獻禮),行此借力打力、移花接木、順水推舟之連環術……此等手段,非常人可及。說句不敬之言,便是昔日府中與李魁奇、鐘斌等輩周旋時,亦少見如此羚羊掛角般不著痕跡的反制。”

他微微抬眼,目光銳利如針,剖析著朱既正的策略,也是在為主子消解一部分難堪:“然……驚艷歸驚艷,其驚艷之刃,卻也斬不開其致命之短——根基!無根之萍,縱使有翻江倒海之智,難為無米之炊!爵爺深謀,當細思之:其一,名分?乃皇上給,然皇上能穩坐行宮,亦是仰賴爵爺虎威!其二,立足?福州、福建乃至閩海之根本,在爵爺一念之間!其三,財力?其今日諸般作態——施粥安民,招兵買馬,修建那勞什子的‘敬化院’……樁樁件件,哪一樣是空口白話?哪一樣不要真金白銀,不要糧秣軍械,不要強有力的后臺支撐?他眼下的一切風光,不過是借爵爺之盛威、借二老爺(鄭鴻逵)一時興起之資助,強撐起來的幻象!爵爺若有不快,只需微微收緊五指,令其府衙糧草緩送,令其護衛營伍生變,令其‘忠義之舉’后續無著……無需大動干戈,他那門樓高懸的‘賢王’牌匾,只需旬月,便會布滿蛛網塵埃!其所謂根基,不過是鏡花水月,彈指可破!至于那行宮里的皇上……”周繼武嘴角勾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嘲諷,“他對爵爺之心意,何敢有半個‘不’字?此乃定海神針般的鐵律!非區區智謀可改!”

鄭芝龍狂暴的踱步不知何時已停了下來。他背對著周繼武,魁梧的身軀投下濃重的陰影,粗重的呼吸聲在室內清晰可聞。雖未言語,但那緊繃的肩膀線條,微微松弛的指節,都表明這番話精準地刺中了鄭芝龍手中真正握著的王牌——絕對的實力優勢。朱既正的表演再精彩,終歸建立在沙土之上,沙土的深度,由他鄭芝龍決定。

周繼武敏銳捕捉到主子的變化,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入刀,切向朱既正行為的核心矛盾:“再者,爵爺明鑒,此人之行跡,極其詭異叵測!其一,他甫入福建,即暗通二老爺,受其金銀厚助,結下香火情分;其二,面對爵爺所賜,他卻公然玩出這一套‘公心’、‘大義’的花樣,將爵爺的厚賜化為朝野稱道的‘義舉’,看似與爵爺保持清譽上的距離;可其三,事后竟還敢以書為引,回贈爵爺!態度似遠似近,欲拒還迎!若說其全然拒絕爵爺好意、欲行割裂,那決計不像;然若說其死心塌地、甘愿投效爵爺帳下聽令,呵……”周繼武發出一聲輕蔑的冷笑,“更是滑天下之大稽!此人行事,如同一個精于算計、眼明手快、偏偏又膽大包天的賭徒!”

他上前一步,聲音低沉而緊迫:“其在多方下注!在皇上那頭,他以血叩首表忠心至誠,換得了名分的庇護與表面上的寬容;在二老爺那頭,他借其資助與善意,已在鄭氏門墻之內悄然埋下一線牽絆;在爵爺您這里……他既要借您的勢維持那搖搖欲墜的門面,保全他羽翼未豐的王府勢力,甚至,”周繼武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他恐怕還存著在爵爺與我二老爺之間尋找縫隙、從中漁利的妄想!一言以蔽之,卑職愚見,其當下急如星火所求之事,唯兩件:一是借著爵爺與皇上給予的這點虛名和從我等指縫中漏出的些許資源,用盡一切手段,盡快將其所謂‘羽翼’——王府護衛、親信幕僚、地方聲望——真正豐滿起來;其二,便是尋找一切可能的契機,逃離福州!遠離福建這個被爵爺您定海神針牢牢釘住的漩渦!其‘賢王’之名不過是迫于形勢、粉飾太平的表象,究其心底深處……”周繼武深吸一口氣,說出一個讓鄭芝龍既能理解又帶些許鄙夷的判斷,“恐怕不過是欲效法昔年陶朱公(范蠡)、張子房(張良),于這大亂之世,尋一處清靜水域,做一富家閑散翁罷了!此亦尋常人面對傾巢之危時的自保之思!”

這番剖析,如同庖丁解牛,精準地將朱既正看似不可捉摸的行為邏輯,清晰刻畫為一個在滔天亂世中只求生存與逃離的“精明賭徒”形象。這極大地緩解了鄭芝龍那被“冒犯”的頂級權貴尊嚴帶來的暴怒,甚至讓他產生一種居高臨下的掌控感——一個能力尚可,野心有限(至少表面如此),只為自保的高級棋子,其威脅性瞬間大降,可利用性陡增。棋子縱有些小動作,棋盤還是鄭家的棋盤。

“然!”周繼武話鋒陡轉,眼中迸射出如針尖般的厲色,聲音帶著一絲陰寒的警醒,“與這等心智超卓、行事乖張偏又極擅藏鋒之輩打交道,如同豢養猛虎,與虎謀皮!必須時時刻刻握緊籠頭的韁繩,掌控其進退的力道分寸!稍有不慎……今日這場戲碼就是明證!他能在絕境中反客為主,就證明其手中縱無一兵一卒,其智謀、其膽色、其臨機轉圜之能,皆屬頂尖!這等人,一旦讓其真正掌控力量或尋得空檔……后果難料!其今日借我等之力站穩腳跟,焉知他日不會用我等之力捅我等一刀?”

他停頓片刻,目光直視鄭芝龍,終于點出了核心的目的與價值:“然,爵爺明鑒。正因為此人非無能、無膽、無謀的凡夫俗子,其在朝廷宗室中的血統名分又極為清貴(唐王乃神宗直系,僅次于崇禎、弘光、隆武),行事又頗知機巧,不似迂腐宗親。若將來……待北方建虜南下之勢愈急,福建乃至朝廷需行某些必要之事時,譬如……需要一面尊貴體面、又便于我等拿捏掌控的‘旗幟’去統合號令某些難以直接駕馭的力量——招撫廣東丁魁楚、蘇觀生?籠絡桀驁不馴的李成棟?乃至……”周繼武的聲音低不可聞,但字字重若千鈞,“在非常之時,代表朝廷發出一些特殊的‘聲音’?打著這位‘唐王、帝室至親’的旗號,配合爵爺的無上實力與海上威能,必可如臂使指,事半功倍!他那點‘賢王’清名,正好充當潤滑脂。此子……若用之于當,當作一件趁手的‘玉璽’(替代隆武帝之意),其價值,當在今日所受冒犯之上!是謂物有所值!”

“必要之事……旗幟……玉璽……物有所值……”鄭芝龍口中低低咀嚼著這幾個詞,眼中那足以焚燒一切的怒火徹底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見底、如同閩海最深寒淵般的算計與冰冷。他緩緩踱回那張沉重的紫檀太師椅,緩緩坐下。強壯的手指關節無意識地敲擊著光潤的扶手,發出“篤、篤、篤”的沉悶聲響,像一頭食髓知味的老虎在評估新捕獲的獵物價值幾何。

良久。那“篤篤”聲停止。

鄭芝龍猛地抬眼,嘴角咧開,拉出一絲冰冷、殘酷卻又帶著一絲玩味的笑意:

“好一個賭徒……嘿嘿,有點意思。”

他大手一揮,語氣帶著重新掌控一切的篤定:“繼武!立即以老夫名義,遣府中通事繕寫大紅金帖!著人明日一早,便呈遞唐王府邸!定下七月廿三晚戌時,于本府西花廳,老夫專設小宴!敬候唐王殿下尊駕光臨,以敘鄉誼!禮數務必要做足!做足!要讓全福州城都知道,平國公對這位賢王是何等敬重!場面排場,比上次更要宏闊!”

“此外,”鄭芝龍眼中閃過一絲殘忍的精光,嘴角那絲笑意的嘲諷意味更深了一層,“你親自去辦。從府庫中挑選幾樣東西:不必最頂級的,但求精細雅致、不顯山露水的金玉古玩,湊夠四件數,要考究匣子裝好;另……開銀庫,取足兌兩千兩紋銀的官票,要蓋閩省官印的那種‘足色無疵’票!”他強調著,“不得張揚!就今夜子時之后,待宵禁更深,你帶兩個嘴最嚴的親信,走府邸西角那個通往南大街裁縫鋪后宅的密道……悄無聲息送進唐王府邸側院!交到他那個長史吳順手里,或者任何一個能直接遞到他面前的貼身近侍手上!記住,人不要多,東西不要顯眼!帶句話給他那個長史,”鄭芝龍模仿著傳話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和施舍者的優越,“就說:‘國公爺久慕王爺賢德風雅,此乃些許心意,不成敬意,專供王爺閑時賞玩之用,萬勿推辭。王爺在此間若尚有難處,不論何事,只需遞句話過來,國公爺必當盡力照拂!’”

這才是鄭芝龍真正拋出的試探之餌,與明面上華麗宏大的宴會邀請截然不同。沒有“代捐”、“教化”、“忠義”這類冠冕堂皇的大旗遮擋。只有赤裸裸、沉甸甸、帶著濃郁銅臭味的金錢與珍寶!它避開了一切公眾視線,以最隱私的方式,直抵核心。測試的就是這位剛剛獲得“賢王”稱號的朱聿鐭(朱既正),在無人監督、毫無外在壓力的情況下,最真實的人品與貪欲底線!那“萬勿推辭”四個字,字字千鈞,如同無形的鎖鏈,更是鄭芝龍以其掌控一切的威勢,不容置疑地畫下的線!收下,便是默認接受“照拂”的潛規則,意味著一種隱秘的控制關系初步形成;退回,那便是撕破臉皮的公開決裂信號!

同日·深夜·唐王府

白日那場耗盡心力、精彩絕倫的公關表演后,唐王府似乎陷入了短暫的平靜。然而,“平靜”不過是表象。

鄭芝龍府密使如同暗夜的幽靈,悄然而至。捧著價值不菲、卻包裝得毫不顯眼的四樣珍玩和那沉甸甸、仿佛會咬人的兩千兩白銀票(或銀票或現銀),遞到了長史吳順手中。隨行的鄭府管家只低低留下一句:“國公爺專意交代,些許心意,萬請王爺賞玩,萬勿推辭。王爺但有難處,國公爺說,但講無妨。”

吳順捧著燙手的山芋,額冒冷汗,急匆匆奔入書房。

朱既正(朱聿鐭)靜靜聽完匯報,看著那份清單,臉上沒有任何意外或喜悅,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寒。

他拿起那張“萬勿推辭”的帖子,指尖感受著那四個字的份量。

“好一個鄭一官!當真是不見兔子不撒鷹!兩千兩私銀,金玉珍玩……好大一份‘體己錢’!”朱既正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卻透著徹骨的譏誚。

這場七月廿三的宴請,根本就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鴻門宴!不,是與虎謀皮宴、與狼共舞宴!

他太清楚鄭芝龍想要什么了:一個可供其驅使、又足夠分量“擦屁股”的傀儡!一個在其最終走向降清、出賣整個隆武朝廷和漢家江山時,可以用來邀功、甚至代替隆武帝的“偽帝”或“降王”人選!鄭芝龍骨子里的軍閥投機本性,尤其是在面對席卷天下、看似不可阻擋的清軍洪流時的恐懼與短視,早已在歷史中刻下注腳。他絕非可以真心結盟的對象,他只是在尋找一個隨時可以犧牲的高級替罪羊,榨干其最后的利用價值!

鄭芝龍在測試自己是否真正“貪”且“可控”,同時也拋出了一個明確的誘餌——只要足夠“聽話”、足夠“有用”,他這條福建地頭蛇可以提供更多資源(“但講無妨”)來支撐自己的“根基建設”。

“收下。”朱既正的聲音斬釘截鐵,沒有一絲猶豫。

“通通收下!珍玩入庫,仔細查探有無特殊印記、夾層暗信。銀兩……另庫封存!”這份“私禮”,是裹著劇毒的蜜糖,但現在是毒也要吞!不收,等于當面打鄭芝龍的臉,立刻翻臉;收下,則是進入下一個回合博弈的入場券。

他將那份帶著“萬勿推辭”警告的帖子放在紅燭的火焰上。火苗跳躍著,貪婪地舔舐著紙張的邊緣,迅速將其化為卷曲的焦黑與一撮灰燼。如同他此刻面臨的絕境——步步危機,退一步便是萬丈深淵。

“廿三之宴……”朱既正望著跳動的燭火,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映照出西花廳觥籌交錯后隱藏的刀光劍影與無形枷鎖。鄭芝龍想把他當棋子、當籌碼、當替罪羊?那就看看,究竟是誰能在最后,讓對方成為自己逃出生天、甚至撬動未來的那塊墊腳石!他需要更多力量,需要更快地將王府衛隊的架子搭起來,需要更深地綁定鄭鴻逵這條尚存一絲可能性的線,需要……利用這場危險的宴會,為最終遠遁兩廣,爭得最后一絲寶貴的“推力”或“掩護”!

一場無法回避的獵人與獵物之宴,已然注定。賭局的核心,是朱既正能否在猛獸的巢穴里,找到那條通往生路的縫隙。

主站蜘蛛池模板: 东阿县| 南陵县| 大渡口区| 通辽市| 南投县| 拉萨市| 博爱县| 资溪县| 临朐县| 平山县| 德格县| 丰县| 英吉沙县| 柘城县| 尚义县| 浙江省| 台南市| 岳阳市| 榆中县| 秦皇岛市| 汤阴县| 易门县| 左云县| 苍山县| 永平县| 高碑店市| 衡南县| 平泉县| 永吉县| 镇江市| 抚远县| 资中县| 岑巩县| 海原县| 留坝县| 台前县| 广汉市| 石渠县| 乌恰县| 牙克石市| 忻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