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武元年·七月十五·午后·唐王府門前
王府門前的喧囂尚未散盡，數千兩白銀、皮甲銃炮、珍玩歌姬、還有那幾十名軍匠，如同兩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新掛的“唐王府”牌匾都似乎在扭曲變形。
朱既正（朱聿鐭）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胃液和幾乎要過載炸裂的大腦，在眾多混雜著驚懼、艷羨、探究、鄙夷的目光注視下，緩步登上府門前臨時搭起的一處矮臺。陽光落在他額頭那塊依舊清晰的淤傷上，折射出奇異的暗影。
“諸位父老！諸位國公使節！”他聲音清朗，瞬間壓下了嘈雜。
目光先是掃過鄭芝龍府那位捧著一摞禮單、志得意滿的大管家，又轉向鄭鴻逵府那位神情沉穩的家將。他臉上綻開誠摯而感激的笑容，雙手抱拳，對著兩邊的“賀禮”方向各自深深一揖：
“平國公、定國公，二位國之柱石！今日之恩義，如同雪中送炭，解本王燃眉之急！二位公爺拳拳愛護宗室、忠心體國之心，本王……銘感五內！”
先將高帽子牢牢扣上！他言辭懇切，姿態放得極低，仿佛真是受了大恩的晚輩。鄭府管家得意之色更濃，鄭府家將也微微頷首。
緊接著，朱既正話鋒一轉，目光掃過在場漸漸聚集的福州百姓和聞訊趕來的小吏，語氣陡然變得沉重，帶著無盡的唏噓與悲痛：
“然而！諸位父老鄉梓啊！”他的聲音在人群中回蕩開來，“我大明江山……如今是何光景？虜寇肆虐，山河破碎，生靈涂炭！多少將士在沙場流血拼殺，甲胄破損無錢修！多少饑民嗷嗷待哺，食不果腹夜無眠！國難至此，舉國上下，一草一木，一銀一米，當用之于刀刃！當用之于社稷！當用之于黎庶！”
他猛地轉身，指向那堆積如山的金銀財貨，那冰冷的甲胄火銃，那幾十位花枝招展的異族女子，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一種殉道者般的慷慨悲愴：
“二位國公爺深明大義，感念國事維艱！方才所贈厚禮，實非為本王一人之私享，其用心良苦，正是見皇上頒詔賜臣器物，諭孤府額，恐有遺缺，特以國朝勛貴之身，行補闕之事，盡忠君護國之誼！此非私贈，乃我大明忠義之臣、國之棟梁替朝廷盡一份綿薄！其心可昭日月！其行當百世流芳！”（偷換概念核心！將私相授受升格為替朝廷分憂補缺的公義之舉！）
話音未落，他向著行宮方向，又是深深一躬，眼中已然蓄滿淚水。
“故而！本王雖承蒙二位國公高義，厚贈如山！然！”他猛地挺直腰背，用盡全身力氣嘶喊，“豈敢獨享？！豈能妄為私庫？！今日本王，謹以唐王之身，”他指著自己的胸口，“代朝廷！受二位國公捐輸之忠義！今日之后，將此等忠義，”手臂霍然橫掃，直指金銀糧帛，“反哺家國！反哺鄉梓！”
“來人！”朱既正一聲令下！
早已在府內待命的王府侍從、仆人甚至廚娘，此刻如同排演好的儀仗隊，在長史吳順的指揮下，迅速搬出早已準備好的道具。
一面面嶄新的木牌被迅速豎起，展開成大幅告示：
*“皇恩浩蕩”
*“國公為民”
*“唐王代捐”
*“施粥安民”
*“奉旨納員”
*“勿忘國恩”
*“鄭公二柱”（特指鄭芝龍、鄭鴻逵）
*“百世流芳”
字跡遒勁！紅紙黑字，在陽光下無比刺眼！這些字帖對聯，如同利劍，瞬間釘死了輿論的高地！
與此同時，成排的鍋灶、碩大的粥桶、雪白的米袋被抬到府門外開闊處，仆役們立刻開始搭建臨時棚架！
“從今日起！以此二公之忠義銀米為本！于府前設棚施粥！凡福州父老，有困乏者，皆可至本王府前粥棚，免費取食！”朱既正的聲音帶著強大的感染力！
嗡——！
人群徹底炸開了鍋！驚愕！議論！然后是部分窮苦百姓眼中驟然爆發的狂喜！看向那高高木牌的眼神也變了！這是皇上恩德、國公仁義、唐王施恩！名分大義，瞬間占全！這即將到口的銀子，被他當眾“吐出來”，割的不是他自己的肉，而是打上了國家印記、用來“招兵買馬（王府缺員）”和收買人心的公共資源！
“至于二位國公所贈軍械！”朱既正處理完錢財，立刻矛頭轉向那一堆皮甲、鋼刀和珍貴的鳥銃嚕密銃！
“國之重器！豈可輕動！”他神態凜然，“孤唐王衛戍未齊，護衛不備！當此之時，為免人言物議，此等軍械暫封大部！開府門！”
王府大門轟然洞開！皮甲整齊疊好、鋼刀成捆、火銃架起，如同公開展覽般陳列在府門內側最顯眼處！
“凡愿遵皇命、持忠義、投效本王府儀衛司之壯士！皆可報名！擇其優者入府！招一人，支一械！由王府管帶統領！”他又畫出了一個“奉旨納員”的大餅！武器成了吸引兵源的“廣告”！
話音剛落，朱既正本人卻走向那堆軍械！他目光灼熱地拿起一支造型精美的鳥銃（荷蘭簧輪槍樣品），動作嫻熟地拉動簧輪，檢查銃管，甚至做出瞄準姿態！那神情專注而肅穆，充滿了一名戰士對手中武器的尊重。
“孤雖處王府之尊，亦常念太祖太宗、成祖靖難、戚少保平倭之赫赫武功！無時無刻不在想，若能如二位國公爺那般，縱橫疆場，奮勇殺敵，衛我大明！驅除韃虜！”他手持火銃，環視全場，猛然爆發出悲壯激昂的歌聲：
“怒發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滿江紅》的詞句如同驚雷炸響！在火銃冰冷的金屬反光中，在這個新晉親王的額前淤傷下，帶著一種撕裂靈魂的力量，撞擊在現場每一個人的心上！那些剛被宣布可以應募的王府護衛缺員位置，似乎瞬間鍍上了一層金光！而陳列的軍械，也仿佛染上了忠烈的熱血！
人群之中，鄭府大管家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嘴唇哆嗦，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這……這和他家公爺設想好的劇本，完全不一樣！銀子沒了？軍械成了招兵廣告？這南陽王……不，唐王！簡直是一條滑不留手的泥鰍！
鄭府家將倒是眼神微亮，若有所思。
最后，朱既正的目光落在那幾十名驚慌失措、衣著艷麗的歌姬倭婢身上。他眉頭緊鎖，仿佛看到了極其棘手之物。
“這些……皆是平國公之厚贈！”他語氣沉重，帶著明顯的“為難”，“國公之美意，孤實在難卻！”他環視眾人，話鋒突轉，語氣驟然變得崇敬無比：“然！諸君可知？平國公，我大明海上柱石！昔日料羅灣大捷，揚我國威！數十載縱橫海疆，屢破倭寇，雪我壬辰之恥！國之長城，當之無愧！”
他微微一頓，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一種近乎刻意的贊譽：“孤素來聽聞國公爺為人，寬宏雅量，包容萬端！更有仁者之心！世人若見倭夷紅毛，或思戮之！然國公爺乃圣人賢徒！深明天父好生之德！（“天父”二字咬得微重）以教化萬物、澤被蒼生為己任！看！”他一指那些換上華服但難掩異域之容的女子，“此等夷女，皆著漢裳，習漢禮，豈非國公欲以其仁君賢士之懷，行此改邪歸正、歸化王化之無上功德？！”
朱既正臉上浮現出“恍然大悟”和“肅然起敬”交織的復雜神情，聲音近乎“激昂”：
“國公爺將這教化之責托付于孤王府，定是見孤蒙恩，得封唐王，或有人謬贊孤有‘賢王’之譽！國公深知孤德薄名虛，這才特意送來此等重任，讓孤代行此教化之禮！為國公分憂！為朝廷分憂！此乃國公交于孤之重托！皇兄知悉，亦必欣慰！這……實是成全孤之仁義！孤……豈能不惶恐？！然國公之命，圣人之教，皇兄之托，孤……必竭盡全力，不負厚望！”
“傳令！”朱既正斬釘截鐵，“將國公所贈女子，盡數安置于王府西北即將開工擴建之‘敬化院’！此院務必整潔清雅！每日分派女教習，教習漢語經典（《千字文》《女誡》《孝經》為首要），傳授漢家女紅之藝！所有行止，皆依漢家禮法！王府定期于此地派米糧布帛！若有父老有心見證‘王化’之功，亦可于此院外圍靜觀！其日常所需耗銀，亦由方才二公所捐‘忠義銀’內支應！務使其沐浴圣化，歸順天朝！勿負平國公一片好生向化之苦心！”
一席話，將禍水般的“禮物”徹底點化為神圣的“教化工程”，還綁上了平國公的“大仁大義”和“天父信仰”（再次點明暗示鄭芝龍天主教身份，促其無法反駁）！那些女子瞬間成了王府門前踐行“仁義”的活招牌！誰再敢以此攻訐，便是對平國公“仁德”的褻瀆！朱既正更是堂而皇之地將“敬化院”綁定在新王府的擴建范圍內。
王府深處書房。朱既正屏退所有人，如同虛脫般靠在椅背上，臉色慘白如紙，太陽穴突突狂跳，渾身上下都被冷汗浸透。剛才那一番步步驚心、環環相扣的表演與操盤，幾乎耗盡了他所有心力！每一個表情、每一句措辭、每一個動作的時機把握，都如同在萬丈深淵上踩鋼絲！
“滴……”
一聲極其輕微，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到的系統提示音在意識深處響起。
【團隊隊長權限：緊急精神過載風險解除！檢測到任務：‘諫言皇兄（隆武帝）’超額完成，團隊成員任務鏈‘依附鄭氏借雞生蛋’階段性達成（目標：取得立足點與資源渠道），獎勵：‘歷史進程扭曲能流匯入，緊急精力恢復一次（時效：12時辰）’。】
一股溫和卻強大的暖流瞬間涌遍朱既正的四肢百骸，如同干涸的土地得到甘霖滋養，那幾近崩潰的精神壓力瞬間被撫平了大半，眩暈和劇烈的頭痛潮水般退去，思路重新變得清晰而冷靜。
“呼……”他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濁氣。千鈞一發！
趁此精神恢復的寶貴窗口期，朱既正眼神一凜，沒有絲毫停頓。他迅速抽出兩本精心準備好的書冊。一本是普通宣紙精心手抄的《宋史·趙汝愚傳》（其中著重標注了趙汝愚作為外戚權臣與宗室合作又因權勢過大而遭忌憚的段落），另一本同樣精心節選的《宋書·劉義康傳》（著重彭城王劉義康因被權臣簇擁功高震主而被廢殺的悲劇）。
他將這兩本書冊裝入一個樸素卻結實的木匣，喚來心腹侍衛，聲音低沉而急促：“此匣，立刻秘密、單獨送往平國公府上最核心之幕僚案頭！不必言明何人所贈，只說我等奉命送來答謝今日厚贈之‘還禮’！務必要他親自拆看！”
匣中之書，是無聲的、充滿歷史智慧的警告與試探。他在對鄭芝龍說：我知道你的盤算，也看到了權臣簇擁宗室的前車之鑒。你要的“合作”我懂，但如此鋒芒畢露、咄咄逼人，是想做韓侂胄（構陷逼死趙汝愚的權相），還是想讓我步劉義康的后塵？暗示：你我都在懸崖邊上，進退當有分寸！
至于平國公府送來的那些奇珍異寶？朱既正沒有絲毫留戀。他命人仔細將寶物用黃綢重新包裹，在那名貴的沉香木箱子內壁極其隱蔽的位置，用匕首深深刻下八個細如蚊足、不凝神細看幾乎無法發現的字：
“忠肝義膽，不忘皇恩”
“即刻！以本王敬獻貢品之名！原封不動送進行宮！呈于皇兄案前！”
做完這一切，朱既正才真正地、完全地癱軟在寬大的紫檀木座椅中，任由恢復的精力暖流緩緩滋養著緊繃了太久的神經。
破局的第一步，在系統的及時雨支持下，驚險萬分卻又如履薄冰般完成了。
府門外，施粥的炊煙裊裊升起，夾雜著米粥的香氣。敬化院內，隱隱傳來女教習生澀的領讀：“人之初，性本善……”府門內，陳列的甲胄刀槍在斜陽下泛著幽冷的光。
而福州的天空，依舊陰沉。更深的風暴，還在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