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還曾窺見一絲天光。

到了午后，鉛灰色的云層低垂得仿佛要壓垮東京的摩天樓群。

空氣悶熱黏膩，帶著山雨欲來的土腥氣，連街邊的游魂都似乎躁動不安，蜷縮在角落陰影里，發出不安的嘶鳴。

放學的鈴聲，伴隨著廣播聲同步響起。

‘預計一小時后，東京都及其周邊區域……會有特大暴雨，請同學們盡快回家，不要逗留……’

……

淺川綾利落地將一個沉甸甸的黑色雙肩包甩到肩上，動作間帶著一種與她平日活潑形象略不相符的鄭重。

但臉上依舊掛著元氣滿滿的笑容。

她笑著拒絕了同班女生去卡拉OK的邀請，快步穿過教室。

“明天見啦！”

“拜拜，綾！”

“玩得開心哦！”

她的人緣極好，幾乎每個人都笑著回應她的道別。

走到東方千鶴座位旁時，她調皮地眨眨眼，送出一個夸張的飛吻，然后揮揮手，腳步輕快地消失在門口。

東方千鶴朝她點點頭，而后就面無表情地整理起了筆記。

直到淺川綾的身影消失，她才抬起眼。

目光落在后排靠窗位置的伊藤源身上。

他正望著窗外陰沉的天色，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輕輕敲擊，眉宇間凝著一絲焦躁。

“你不跟她一起？”

東方千鶴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伊藤源收回目光，看向她，眼神里沒什么情緒：“你就這么肯定跟我有關系？”

“廢話。”

東方千鶴無語：“她都背著你的包了，快說。”

“我稍晚一點也會趕過去。”伊藤源言簡意賅。

東方千鶴的嘴唇囁嚅了一下，立刻猜到這恐怕是事務所的委托。

她不好多問，沉默了片刻，才低聲道：“快要下暴雨了，注意安全……”

“還有……保護好綾。”

“嗯。”

伊藤源應了一聲，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壓抑的天空仿佛倒映在他深不見底的瞳孔里。

校門口。

一輛線條流暢、顏色扎眼的亮黃色跑車違停在不遠處，引擎蓋還微微散發著熱氣。

靠在車邊的女人格外引人注目——暗紅色大波浪長發，夸張的大墨鏡，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緊身運動服，勾勒出成熟性感的身段。

指尖夾著一支細長的女士香煙，猩紅的火點在昏沉的天色下明明滅滅。

這十分鐘里，北村七瀨已經面無表情地打發走了三四個上前搭訕的男高中生。

若在平時，她或許還有心情跟這些荷爾蒙過剩的小男生玩玩。

但今天不行。

她頻頻抬頭看天，烏云翻滾，空氣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為什么偏偏要把時間定在這幾周里唯一的暴雨天？

根據天氣預報，最多還有一個小時，積蓄已久的雨水就會落下。

一想到要在暴雨中重返那個隧道……北村七瀨就感到一陣生理性的反胃。

只能靠尼古丁強行壓下喉嚨口的痙攣。

就在這支煙快要燃盡時，一個身影出現在她面前。

北村七瀨愣了一下，墨鏡后的眉毛疑惑地挑起。

拉下墨鏡仔細看去。

眼前的女孩穿著椿丘高等學校的標準制服，外面套著件略顯寬大的黑色外套。

背著一個鼓囊囊的黑包。

但她鼻梁上架著一副老氣的黑框眼鏡，柔順的長發梳成了一條土里土氣的麻花辮搭在左胸前。

頭上還系著一條白色的發帶。

活脫脫一個從鄉下剛轉學來的土妹子。

“……淺川助理？”北村七瀨遲疑，下意識開口詢問道。

“你好呀，北村小姐。”女孩推了推眼鏡，聲音倒是清脆悅耳。

“老板讓我們先過去，他稍后就到。”

北村七瀨將信將疑地掐滅煙頭，拉開車門：“上車吧。”

引擎轟鳴著駛離市區。

出發前，淺川綾從那個巨大的黑包里掏出各種黃紙符箓。

示意北村七瀨撩起衣服下擺，將符箓仔細地貼在她的腹部、后腰、以及被衣物遮蓋的手臂和小腿上。

冰涼的紙符接觸皮膚，帶來一種奇異的刺痛感，但轉瞬即逝。

北村七瀨看著女孩專注而專業的側臉，心中那點不安感稍稍褪去些許。

車輛拐入通往黑澤隧道方向的岔路后，周圍的景象迅速變得荒涼。

同行的車輛越來越少，路旁的植被卻愈發茂密陰森。

道路兩旁開始出現一些被隨意丟棄、破損嚴重的石雕神像、裂開的陶瓷人偶。

廢棄的田舍中荒草叢生。

歪斜倒塌、漆皮剝落的微型鳥居，散落在荒草叢中。

在瀛洲的《古事記》與《風土記》等記載中，鳥居從未被簡單地視作尋常的建筑或裝飾。

當人們穿過一座完好的鳥居，意味著他們已將塵世的污穢與喧囂暫留身后，懷揣敬畏之心，踏入神明所棲息的清凈之地。

是現世與常世最明顯的分界。

然而，當鳥居破敗坍塌時，其所象征的意義便發生了駭人的逆轉與崩壞。

正如眼前所見，是大片歪斜斷裂的木柱，密集雜亂地倒塌在地、爬滿青苔與真菌的笠木，纏繞著枯藤而非注連繩。

據說，在荒野密林、山道盡頭，若偶然遇見一座坍塌的破敗鳥居。

有經驗的旅人或古老的村落居民絕不會視作尋常風景。

他們會下意識地繞行，屏息凝神，心中默禱。

……

北村七瀨握著方向盤的手心沁出冷汗。

淺川綾也收斂了笑容。

透過后視鏡看著那些飛速倒退的破碎神龕、雕像，下意識地摸了摸脖子上伊藤源給的項鏈。

當黑澤隧道現在視野盡頭時，天空已經陰沉得如同傍晚。

入口處的水泥早已斑駁脫落，露出里面暗紅色的磚塊，爬山虎和不知名的藤蔓纏繞其上，在風中微微晃動。

空氣里彌漫著泥土、腐葉和鐵銹的沉悶氣味。

冷汗順著北村七瀨的額角滑落。

淺川綾深吸一口氣，背上那個幾乎有她半人高的黑包，跳下車。

包有些沉，壓得她肩膀一歪，但她很快穩住了身形。

“我們進去吧。”

北村七瀨的聲音有些發干，她從車里拿出強光手電。

“再等等……”

淺川綾卻拉住了她，抬起手腕，緊緊盯著電子表上跳動的數字：“還有一分47秒。”

北村七瀨愕然，這才明白連進入的時間都被精確計算過。

可那位伊藤偵探現在又在哪呢？

一路上，淺川綾已經和她簡單解釋了伊藤源沒有出現的原因。

如果伊藤源和他們一起，那那個帶走小野寺美咲的怪物就不會出現。

事已至此，她也只能相信了。

這些天她感覺自己關于美咲的記憶越來越模糊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徹底消失……不能再等下去了……

當時針精準地跳向下一個刻度，淺川綾低聲道：“走。”

兩人一前一后，踩著滿地枯葉，邁步踏入那片能夠吞噬所有光線的黑暗之中。

就在她們的身影被隧道黑暗吞沒不到三秒鐘——

“轟隆！！！”

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天幕。

緊接著，億萬顆雨滴如同天河傾瀉，砸落下來。

在隧道口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風的雨幕。

這雨聲如此巨大，幾乎隔絕了外界的一切，將兩人徹底封閉在了這個寂靜、詭異的隧道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