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藤源猛地睜開眼。

黑暗中，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聲在寂靜的房間里回蕩。

冷汗浸透了薄薄的T恤，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冰涼。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

他坐起身，指尖無意識地按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

多久了？

自從徹底掌控了體內奔流的靈能，他就鮮少做夢了，更遑論噩夢。

而人類夢境里的細節，往往像是退潮時的沙堡，在意識清醒的瞬間便迅速崩塌、模糊。

可剛才的夢，卻格外清晰。

他只記得一片粘稠得化不開的昏黑，身體被無數的紅線和鋼針釘在原地，動彈不得分毫。

一個女人模糊的臉反復浮現，占據整個視野。

直到那張粉唇張開，露出牙齒和舌頭，將他一口吞入其中。

失重感瞬間攫住了他。

仿佛靈魂被從萬丈高空拋落，風聲在耳邊呼嘯，直墜向無垠的虛無。

下墜，無休止的下墜。

下方，是無邊無際的黑暗……突然出現一點光亮，不斷放大，一個龐大得難以想象的赤裸女人緩緩浮現。

她的肌膚如同月光下的冷玉，泛著非人的光澤，曲線飽滿到令人窒息。

她舒展著肢體，做出一個足以引發人類最原始性沖動的與生殖本能的姿態。

伊藤源直直朝著那光滑平坦的小腹墜去。

“噗——”

沒有撞擊的實感，只有氣球被戳破的、虛幻的破裂聲。

巨大的女體如同水泡般炸開，化作漫天飄散的，帶著甜膩香氣的光點。

失重感再次襲來，他重重跌坐在一個冰涼光滑的曲面上。

低頭看去，那曲面清晰如鏡，映照出他十二三歲時驚愕的臉。

不，那不是鏡子！

視角驟然拉高，他驚駭地發現自己正坐在一只巨大無朋的瞳孔之上。

那瞳孔深邃如宇宙，虹膜是流動的銀河。

他掙扎著想要起身逃跑，可腳下的眼瞳似乎在無限的延伸，無論他如何狂奔，都逃不出那巨大瞳孔的邊界！

下一刻，腳下的瞳孔猛地溶解、塌陷，化作一片絢爛又波光粼粼的七彩湖泊。

他失足跌落。

迷幻的、帶著奇異甜香、又溫暖的湖水將他吞沒。

無數長著潔白羽翼、面容同樣模糊不清的女人，如同優雅的水鳥，無聲無息地從他身邊的水中輕盈躍出，帶起一串串晶瑩的氣泡。

她們環繞著他，翅膀扇動間灑落光塵，身體曲線曼妙，帶著不似人間的絕美，好像天使。

伸出手，指尖冰涼滑膩，成群的貼向他的身體……

他像是一個面團般被不斷擠壓，不斷揉捏……

“嘭！”

夢醒了……

“呼……呼……”伊藤源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強行壓下心頭那股煩躁與疑惑。

夢的內容太過怪異和迷幻。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想象力豐富的人，為什么會做這樣的夢呢。

是最近的壓力太大了嗎？

但好在一切都只是一場夢。

擦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他下意識地扭頭，目光落在床頭柜上。

是昨晚交給朝倉奈奈子的那份契約書。

拿起來一看，右下角已然按上了一個指印。

伊藤源沒什么表情地催動自身靈力，指尖在契約書的甲方處虛空一劃。

一道無形的靈光閃過，‘伊藤源’三個字如同烙印般清晰地浮現在紙上。

整張契約書自燃，化作一道幽藍色的火苗，轉瞬間消失無蹤，只余下一點淡淡的靈能波動。

“嗡！”

在契約成立的同一刻，一道細微的靈光沿著墻壁的縫隙飛走，直入一樓客廳。

“呀——咚！”

樓下立刻傳來奈奈子的尖叫，緊接著是撞到家具的悶響。

伊藤源笑笑，無奈的搖了搖頭。

換上干凈清爽的校服，他走到房間角落那個小小的神龕前。

慣常的點亮了電子香燭。

橘黃色光芒亮起，散發出寧靜平和的暖意。

接著，他取下了那柄每日受香火滋養的古舊肋差。

今天，是跟北村七瀨約定好解決山神委托的日子。

放學后需要直奔北區的黑澤隧道。

因此他需要確保所有裝備、工具都處于最佳狀態。

昨晚與淺川綾的電話溝通異常順利。

當伊藤源說出需要她作為誘餌時，電話那頭只是短暫的沉默了一下，隨即響起女孩清脆又帶著點莫名興奮的聲音：

“好呀！沒問題！包在我身上”

干脆利落得讓伊藤源準備好的解釋和風險告知都噎在了喉嚨里。

她甚至沒問具體要怎么做誘餌……

伊藤源無聲地嘆了口氣。

他將預案和其中隱含的風險一五一十的告訴對方后，淺川綾仍舊沒有絲毫動搖。

這份毫無保留的信任，甚至讓伊藤源有些無措。

他收斂心神，不再多想，將檢查完畢的符箓、特制繩索、凝滯之核……連同那把肋差，放入背包夾層。

按常理來說，規模越大的行動，往往程序上越簡單。

參與人數的增加會導致出意外的可能性增加。

事務所一共就兩個人，其實完全可以定制稍微復雜，但更加高效的計劃。

可惜淺川綾是個笨蛋。

因此計劃還是得盡可能的簡單穩妥。

伊藤源將手掌按在神龕底座一個不起眼的符文上。

心神微動，將朝倉奈奈子的靈能氣息小心地注入公寓靈能循環法陣的核心節點。

這樣一來，只要她待在這公寓里，就能持續受到陣法散逸靈能的滋養，維持魂體穩定，算是員工福利了。

“叮咚——”

“叮咚——”

門鈴聲響起。

伊藤源下樓打開門，門外站著兩個快遞員，遞過來兩個包裹。

第一個包裹是長條狀的。

看形狀就知道是他昨晚在Eden論壇上緊急訂購的那幅《地獄變相圖》復制品。

第二個包裹則小得多，包裝卻很精致。

寄件人一欄，清晰地印著四個字：南野羽依。

這個名字讓伊藤源的動作頓了一下。

在京都就讀國中時的記憶碎片再次浮現：

那個總是低著頭，穿著黑色連衣裙，沉默內斂的女孩。

劉海長長的，總是會擋住眼睛，班上那些不懂事的男生也總是喜歡欺負她。

所幸有伊藤源幾次出手制止……

最初，出手阻止的伊藤源也會因為孤兒身份被欺負霸凌。

可很快他就通過暴力手段，打服了霸凌者。

以及他們的高年級大哥，早早在班級和學校里建立起了威望。

而南野羽依也成了他的小尾巴，整天跟在他的身后。

記得有次，他隨口對南野羽依說了句：“黑色挺適合你的”。

自那以后，她的衣裙服飾好像就只剩下黑色了。

但無論如何，南野羽依都算是國中時期，少數能和伊藤源正常相處的同學。

伊藤源也時常邀請對方去家里做客。

不過之后出了些事。

自己匆匆離開京都，倒也忘記了跟這位道別了。

南野羽依的家風似乎很緊，并沒有私人電話，所以也沒有留下任何聯系方式。

不過對方居然能知道自己現在的住址……

是西山友一告訴她的？

他拆開精致的小盒子。

里面躺著一個做工極為考究、穿著黑色小西裝的布偶。

布偶的眉眼間竟有幾分他少年時的模樣。

伊藤源拿起布偶，入手是上等絨布的細膩觸感。

他笑了笑，羽依她還是這么幼稚啊……

挺好的……

但出于職業習慣。

他還是下意識地開啟了靈能感知，雙眼微瞇，掃過人偶的每一寸。

材質普通，填充物是破碎的布料，沒有任何能量波動，沒有詛咒痕跡，沒有微型法陣……也沒有殘留的強烈怨念或執念。

倒是有些不明液體殘留的痕跡……應該無害。

反復確認三遍，伊藤源才自嘲地搖了搖頭。

一個普通的玩偶罷了。

真是被最近接二連三的襲擊搞得太敏感了。

一個老同學送來的禮物，能有什么問題？

他隨手將布偶放在客廳的桌子上，讓它端坐在一堆靈異資料和法器旁邊。

包裹里還有一封疊好的信。

伊藤源瞥了一眼墻上的掛鐘，快遲到了。

隨手將信塞進背包側袋，打算路上或課間再看。

伊藤源背上包，走向玄關。

“我出門了。”

奈奈子猶豫了一下，飄到門邊，怯生生地抬起一只半透明的小手，似乎想揮手道別。

“咔噠。”

門被干脆利落地關上了。

“……”

奈奈子抬起的手僵在半空，對著冰冷的門板，委屈地扁了扁嘴。

……

椿丘高等學校門口，清晨的陽光帶著點暖意，學生們三三兩兩地涌入。

伊藤源背著那個略顯鼓脹、一看就分量不輕的背包，剛踏上校門臺階。

一個長相平平無奇的女生攔在了他面前。

“站住，伊藤源！”

是風紀委員，佐藤明美。

她雙手叉腰，有些反光的鏡片后，眼神銳利，緊緊盯著伊藤源和他那個可疑的背包。

梳著一絲不茍的馬尾，袖章上的“風紀”二字仿佛自帶凜然正氣。

她對伊藤源積怨已久。

這個轉校生，成績總壓她一頭不說，整天遲到又早退，完全不把她這風紀委員放在眼里，偏偏班主任還對他的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可惡。

自己可不會慣著他。

今天別說是班主任，校長來了也沒用！

“例行檢查！打開你的包！”

伊藤源頭皮一麻。

麻煩來了。

別說那柄開了刃的肋差，就連那幅《地獄變相圖》也是絕對不該出現在高中校園里的東西。

見對方挺起胸膛，像一只捍衛領地的憤怒母雞，寸步不讓。

周圍的學生紛紛側目，竊竊私語。

伊藤源正思考著要不要找個借口把包先寄存到校外便利店時……

“喲！佐藤委員，早上好啊！精神頭還是這么足！”

一只結實有力的臂膀突然從后面伸過來，熟稔地搭上了伊藤源的肩膀。

宮城真人那張帥臉出現在兩人之間。

他仿佛沒察覺到眼前緊張的氣氛，笑容燦爛地跟兩人打著招呼，露出的牙齒白得晃眼。

佐藤明美在看到宮城真人時，身體僵了一下。

鏡片后的銳利目光軟化，甚至帶上了一絲慌亂。

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染上一層薄紅。

“宮、宮城同學……早、早上好……”

她的聲音陡然低了八度，剛才的那股凜然正氣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小女生姿態。

宮城真人仿佛毫無所覺，笑容依舊陽光：“這么早就開始辛苦執勤啦？真是盡職盡責呢！”

他目光轉向伊藤源鼓囊囊的背包，露出恰到好處的疑惑：

“伊藤同學，你這包里裝的什么寶貝？鼓鼓囊囊的，該不會是給哪個女生準備的驚喜吧？哈哈！”

他半開玩笑地說著，自然地拍了拍伊藤源的背包。

佐藤明美的心跳快得像擂鼓。

宮城同學在對我笑！

宮城同學夸我盡職了！

“都是一些社團道具……”伊藤源試圖解釋。

“哎呀，我當然知道啦，肯定是社團活動用的東西啦！”

宮城真人搶在伊藤源前面，語氣輕松篤定，他朝佐藤明美眨了眨眼，帶著點親昵的調侃。

“佐藤委員長這么認真負責，我們都理解！不過你看伊藤同學像是會帶違禁品的人嗎？他可是我們班……哦不，我們年級的優等生楷模啊！對吧？”

最后那個‘對吧’，帶著點撒嬌般的上揚尾音。

聽得伊藤源起了一脖子雞皮疙瘩。

而佐藤明美的防線徹底崩潰了。

她只覺得臉頰發燙，大腦一片空白。

“啊……是，是社團活動用品啊……”

她喃喃道，眼神飄忽，不敢直視宮城真人：

“那、那應該沒問題……既然宮城同學都這么說了的話……”

她甚至下意識地側身讓開了道路，背著手，腳尖在地上畫圈。

聲音細若蚊吶：“快、快進去吧，別遲到了……”

伊藤源：“……”

他看了一眼臉頰緋紅、手足無措的風紀委員。

又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身邊笑容燦爛的宮城真人。

意外的發現，宮城真人的頭頂，出現了名牌……

宮城真人（普通人類）（宗師刀匠）

宮城真人笑嘻嘻地對佐藤明美揮了揮手：“辛苦啦，佐藤委員！回頭見！”

然后摟著還沒完全反應過來的伊藤源，大搖大擺地走進了校門。

“回，回頭見……”

而此時此刻。

就在校門旁，一棵枝葉繁茂的櫻花樹下。

剛剛被完全忽視掉的宮城小夜。

呆立原地。

瞪大眼睛看著兩人勾肩搭背的背影。

宮城小夜：“？？？”

這兩人關系什么時候好到這種程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