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楚辭這話問得巧,實則已將陸沉淵逼入一個頗為窘迫的境地。
陸沉淵自知方才失態,又憶及女兒家足不輕露的俗禮,臉上登時一熱,心中羞愧難當。
然他與這位“楚公子”數番交往,知其機變百出,若一味閃躲,反落了下乘。
他心念一動,竟是不退反進,抬起頭來,目光清澈,直視著她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道:
“楚公子。”
“嗯?”
上官楚辭顯是未料到他竟敢直面自己的調侃,倒有幾分訝異。
陸沉淵緩緩道:“你可知,這海上月,潮下石,萬千風景,為何我都不看,偏偏只看你的腳?”
這一問,當真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將那難題原封不動地奉還了回去。
上官楚辭何等聰慧,一聽便知其意,不由得一怔,竟是為之語塞。
她行走江湖以來,唇槍舌劍,不知勝過多少才子高人,何曾被一個粗布少年問得啞口無言?
陸沉淵見她難得地露出這般窘態,兩片秀氣的眉毛微微蹙著,那平日里總掛在嘴角的從容笑意也淡了幾分,心中竟生出一絲頑皮的快意。
他學著她平日里的語調,慢悠悠地道:“看來……楚公子也不知道答案。”
言罷,又道:“既然你我都不知道,那這個問題,便算是個秘密了。或許,得拿另一個秘密來換才行。”
上官楚辭聽他將自己的口頭禪學了個十足,又好氣又好笑,一張俏臉在月下泛起淡淡紅霞,啐道:
“陸兄,你怎地也學壞了?”
她揚起手中折扇,本欲作勢在他肩上輕輕一敲,可手至半途,忽覺此舉未免過于親昵,與她“楚公子”的身份不符,手臂便僵在了半空,旋又緩緩收了回去。
不曾想,便在這一揚一頓之間,少女情態已是展露無遺。
就在此時,陸沉淵臉上的那絲促狹笑意卻忽然斂去,神情變得鄭重起來,只聽他輕聲道:
“其實,我也不知道你那雙腳有什么魔力,能讓我這般目不轉睛。”
上官楚辭見他神色突變,心中一奇,不由得凝神望去。
只聽陸沉淵續道:“方才,海里有東西在呼喚我。那一瞬間,我感覺整個世界都像要被那片黑沉沉的大海吞掉,到處都是冰冷和死寂。”
“唯獨你的腳……”
他的目光落在她那依然在水中輕晃的足尖上,那眼神里再無半分窘迫,只剩下一種劫后余生般的認真。
“在那時候的我眼里,只有它,是活著的。”
“月光照在上面,是活的。水花漫過腳踝,是活的。連你腳趾輕輕蜷起來的樣子,都是活的。”
他說得不快,仿佛在細致地描摹一幅失而復得的絕美畫卷。
最后,他抬起頭,迎向上官楚辭那雙因震驚而微微睜大的眼眸,無比真誠地說道:
“它讓我覺得,這個生了病的世界,好像還沒那么糟糕。”
上官楚辭怔怔地看著陸沉淵。
活著這兩個字,似乎對她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
一時間忘了收回自己浸在水中的一雙秀足,甚至連帶著咸腥的海風吹亂了她鬢邊的發絲也未曾察覺。
周遭的海浪聲、風聲,在這一刻仿佛都退到了天邊。
她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眼前這個少年的臉龐,以及被他這番話,在心中激起的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便在上官楚辭怔愣的時候,陸沉淵忽然想到了什么,心里不安的跳了一下,連忙朝著那書生的方向瞥了一眼。
見到那書生還坐在礁石上望著殘月,這才舒了一口氣。
緊接著,便是一陣沉默。
并不是尷尬的沉默,而是充滿寧靜與默契的沉默。
任由海風吹拂了一會兒,上官楚辭才不著痕跡的移開視線,輕聲道:
“其實我到這里,是為了散心的。”
陸沉淵聞言,心頭一動。
他想起白日里師父那番石破天驚的解夢,也想起了自己那些荒誕不羈的怪夢。
看著眼前這個故作堅強的“俏公子”,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或許他們正承受著同一種無法與外人道的孤獨。
陸沉淵沉默了片刻,想了想上官楚辭白天說過的話,尤其是那一句“我曾試著將夢中見聞錄于紙上,以備遺忘”。
盡管不知道她到底夢見了什么,但料想她一定很珍惜那些夢,于是輕聲說道:
“我師父的話,或許是胡話。”
他頓了頓,迎著上官楚辭看過來的目光,認真道:
“但你的那些夢,我相信都是真的。”
上官楚辭聞言,只覺眼眶一熱,視線瞬間變得模糊。
胸中似有萬千潮涌,霎時間便要化作兩行清淚。
她素來心高,哪里肯在陸沉淵面前出丑,當下用力一吸鼻子,將那涌起的酸楚強行忍住。
上官楚辭撇開目光,不敢再去看陸沉淵的眼睛。
只佯裝沒好氣地瞪著他身后的某處虛空,貝齒輕咬下唇,佯作沒好氣地道:
“陸兄,你這人……莫不是屬洋蔥的不成?偏愛說些戳人心窩子的話,惹人難受。”
她這話本是隨口而出,用以遮掩窘態,哪知陸沉淵聞言,卻是神色一奇,注意力竟全讓那“洋蔥”二字引了過去,問道:
“洋蔥?那是何物?”
話音方落,上官楚辭卻身子一顫,愣在了原地。
洋蔥……
她曾記下的內容里,便有關于洋蔥的部分,只是后來再翻看的時候,再也無法記起洋蔥的模樣,甚至也想不起到底有何用途……
如今被陸沉淵這么一問,那球根的圓潤,那辛氣的刺鼻,那無端而來的淚水,竟然在腦海中重新活了過來。
陸沉淵見她神色陡變,與平日那份從容自若的模樣判若兩人,心中也是一奇。
瞧她這般模樣,莫非這洋蔥,乃是婦孺皆知的尋常之物?自己此番問出來,倒是暴露了自己的孤陋寡聞。
“楚公子,我莫不是問了什么蠢問題?”
卻見上官楚辭“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可那雙妙目里分明已經水汽氤氳。
“可不是什么蠢問題,而是一個很好……好到不得了的問題。”
見到陸沉淵露出不解,她深吸一口氣,強自按捺住胸中激蕩,帶著幾分喜極而泣的哭腔道:
“洋蔥是我故里的一種奇卉……”
她竭力形容,那聲音初時艱澀,繼而漸趨清亮,看似說與陸沉淵,卻更像是在向自己證明什么。
“其形如蒜,其瓣如玉。平日里瞧著,也是尋常……只是一經剖開,辛氣刺目,無端便教人……潸然淚下。”
說到最后四字,一滴清淚終是忍將不住,自她頰邊悄然滑落,滴入腳下微涼的海水之中。
那不是感傷之淚,而是她于這無邊孤寂的異世之中,第一次尋回自身存在的明證。
陸沉淵雖然不知她為何會如此激動,卻也聽得目中生奇,感慨道:
“天下之大,果真無奇不有,竟還有這等古怪的草木。”
上官楚辭見他信以為真,竟還為自己的“孤陋”而生出幾分赧意,心中既是好笑,又是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
那眼眶中的熱意再也按捺不住,她連忙佯作被海風卷起的沙粒迷了眼,用手背用力地抹了一把臉。
她一邊強自平復胸中的心緒,一邊卻又有一個念頭,如電光石火般劃過腦海:
“先前在酒樓,我心神失守,險些為濁流所侵,是他一聲呼喚,將我拉回人間……”
“如今我能尋回早已遺忘的故鄉記憶,也許就跟他方才一句‘我相信都是真的’有關……”
“對了,他剛才還提及深海有東西在召喚他,卻憑著我的一雙腳抵擋住了……”
冥冥之中,她仿佛把握住了一個至關重要的關聯,一個解決自身困境的突破口,甚至是關乎世界本質的重要秘密。
可當她試圖深入思考,探尋其中的因果聯系時,卻發現思緒紛亂,始終無法理出一個清晰的頭緒。
千頭萬緒中,她忽地想起一樁與此無關,卻又十分重要的事情。
上官楚辭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平息心中激蕩不已的心情,正色道:
“陸兄,你方才說,這海里有物事在呼喚于你?”
陸沉淵點了點頭:“確有此感,似遠似近,難以捉摸。”
上官楚辭明眸一轉,道:“陸兄可知,這東海深處,究竟藏著什么?”
見陸沉淵搖頭,她唇角微不可查地一勾,竟帶上三分小小的得意。
“這‘望海潮’,在那些真正的修行高人嘴里,還有另一個名頭,叫做‘蟄龍潮’。”
“蟄龍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