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觀潮客棧之內雖然燈火通明,陸沉淵卻覺得這滿客棧的亮堂,都好像隔了一層不真切的薄紗。
與師父返回客棧后,他沒有馬上回到柴房安歇,而是在心中反復思忖。
如今要調查這客棧,還得是從幾個濁流邪修入手。
只不過那幾個濁流邪修的行蹤詭秘,戒心極重,若要硬跟,只怕稍有不慎,便會打草驚蛇,反陷自身于險地。
“與其守株待兔,不如主動出擊。”
他在心中暗道,“要知魚兒何時咬鉤,須得先知魚兒好哪一口食。那伙人既是邪魔外道,所圖者,無非是那些無甚根基、易于下手的散客。”
他將客棧中所有住客的面孔在腦海中一一濾過,不出片刻,便已圈定了三四人。
這幾人或是獨行商旅,或是失意散修,瞧來皆是無甚背景、便于拿捏之輩。
那幾個身懷“滄海月明玉”的海外散修,雖是被聽潮閣趕了出來,瞧著落魄,然則修為不俗,又因身懷異寶,行事間多了幾分的小心,輕易不出客棧半步,短時日內,倒未必會成那伙人的目標。
正思忖間,他眼角余光瞥見那幾位目標中的一人,一個面帶愁苦之色的中年書生,竟是獨自一人出了客棧大門,向著夜色深處行去。
陸沉淵心中一動,立時有了計較。
他也不從正門跟出,只身形一轉,先回了后院。
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上,司徒正自倚在枝丫上,瞧見他去而復返,又匆匆欲出,不由得懶懶地抬了抬眼皮,疑惑道:
“這么晚了,要去哪里?”
陸沉淵腳步一頓,回首道:“師父不必掛心,弟子去去便回。”
他知師父聰慧,多言反易生疑,只這一句便已足夠。
說罷,也不多待,轉身便從后院那道少有人行的偏門,悄然閃入了夜色之中。
街上的風比先前更冷了幾分,吹在臉上,帶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自從前幾日那場當街道殞的慘劇發生后,這鎮海川的夜,便似被蒙上了一層無形的寒霜。
鎮魔司貼出的告示上,用猩紅的大字寫著:
“凡人雖無道化之虞,然怒、悲、怨、憎等烈情,亦能引動天地濁流。濁流濃郁之處,修士失控之險倍增。”
寥寥數語便足夠讓滿城的百姓變得小心謹慎。
街邊多了許多販售“清心符”和“靜氣香”的小攤,生意竟是前所未有的火爆。
人們不再信奉財神,轉而將那微薄的銅板,供奉給了名為心安的虛妄神祇。
往日里最是錙銖必較的魚販,如今竟也學會了和氣生財。
顧客還價還得狠了,他們也只是苦笑著擺擺手,生怕多說一句,便會惹惱了對方,讓那壓抑在心底的無名火,燒成一場索命的災殃。
街頭巷尾,再也聽不見夫妻的爭吵,也瞧不見醉漢的叫罵。
昨日還因一文錢爭得面紅耳赤的鄰里,今日竟能互相謙讓著半個身位,臉上露出如出一轍的僵硬笑容。
偶有一對年輕道侶起了口角,聲音稍大了些,周遭百米之內的人群便會如受驚的魚群般,“呼啦”一下散開,留下一個巨大的真空地帶,人人臉上都掛著“莫挨老子”的警惕與恐懼。
仿佛情緒本身,成了一種比瘟疫更可怕的禁忌。
陸沉淵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卻生不出一絲一毫的安全感,只覺得荒謬諷刺。
卻是沒想到,這朗朗乾坤,竟要靠這般法子,才能換來一時的和睦。
在這片充滿黑色幽默的和諧之中,唯有那一隊隊鎮魔司的夜巡之人,手持著時刻嗡鳴的玄鐵羅盤,在路上來回走動。
他們冷峻的目光掃過每一張強顏歡笑的臉,更添了幾分令人窒息的肅殺之氣。
陸沉淵將身形隱于廊柱的陰影之下,遠遠綴著那書生,一路行來,竟是到了那片臨海的萬民灘。
夜色下的東海,黑沉沉一片,唯有遠處天際線與海面相接之處,泛著一線磷光。
海風咸腥,卷著浪濤嗚咽之聲,拍打在岸邊的礁石之上,濺起慘白的水花。
便在此時,那自東海深處傳來的呼喚之聲,又毫無征兆地在他腦海深處響起。
那呼喚帶著一股難以言容的宏大與威嚴,比往日里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引得他體內那頭怪物,生出一種想要破體而出、奔向那片黑暗深海的渴望。
陸沉淵心頭一凜,連忙運轉起司徒所授的心法,根據心法調整呼吸,強行將這股沖動壓下。
他暗自戒備:“這生了病的天地,卻是不知那海里藏著何等兇物?平素聽聞的水鬼傳說,怕也不全是空穴來風。”
雖想探知那呼喚背后的秘密,卻非是這般莽撞送死之法,心想待到望海潮那日,或許便能得見分曉。
他凝神望去,只見那書生并未有何異狀,只在海邊尋了塊礁石坐下,望著那輪殘月,長吁短嘆,似是在排遣心中郁結。
陸沉淵正自尋思是否跟錯了人,眼角余光一掃,卻見不遠處另一塊被月光照得雪亮的巨大礁石之上,竟是孤單地坐著一人。
那人背對著他,一襲月白綢衫在海風中微微拂動,瞧那身形,竟有幾分眼熟。
定睛一看,不是旁人,正是那上官楚辭。
陸沉淵心中一動,暗道:
“我若獨自一人立于暗處,形跡太過可疑,一旦被那書生察覺或是被巡邏隊盤問,反而說不清楚。”
“不若大大方方走出去,尋個由頭與這位楚公子攀談幾句。旁人看來,不過是兩個夜游之人偶遇閑聊,反倒最是自然不過。”
他當即有了主意,索性不再躲藏,大大方方地從陰影中走出,向著那礁石上的人影行去,只將那書生的動靜,放在眼角余光之處。
待到行得近了,只見她坐于礁石邊緣,背影在月下顯得有幾分孤峭。
一雙赤足,浸于那微涼的海水之中,隨著波濤,輕輕晃動。
那姿態,不僅沒了平日里的瀟灑從容,而且還流露著一股說不清的落寞。
陸沉淵本是無心,目光只不經意地一掃,卻不由怔了一下。
只見那雙腳,實在不似男子之足。
至此,他心中基本已經可以確定,這位楚公子,應是女兒之身無疑。
心神方一搖曳,那深海的呼喚便趁虛而入,音量陡然拔高。
陸沉淵只覺眼前一黑,神魂搖曳,體內那頭怪物似要掙脫一切束縛。
他本能地運轉心法,卻發現收效甚微,心神依然在被拖拽著。
那來自深海的呼喚卻如無孔不入的潮水,輕易地繞過了他用意志筑起的堤壩,直接在他靈魂的最深處響起。
從此時起,從四面八方傳來的海浪聲,忽然變成了無數怨魂的低語,而從風中裹挾而來的咸腥,則充滿了一種鐵銹般的血腥氣味。
千鈞一發之際,他下意識的將無處安放的目光,死死的落在眼前。
此時此刻,那深海的呼喚,仿佛代表了幽邃、冰冷、混沌、非人,吞噬一切的無邊黑暗。
而眼前這雙腳,則是集了這世間所有纖弱、美麗、鮮活、具體的美好于一身。
一邊是無邊無際的深淵,一邊是觸手可及的人間。
在這兩股力量的沖撞之下,陸沉淵驚喜地發覺,自己那顆即將被瘋狂吞噬的心,竟是憑空尋著了一處定心之所!
那深淵的呼喚是冰冷、宏大而無情的,試圖將他的人格抹去,化為混沌的一部分。
而那雙腳帶來的感受卻是溫暖、具體而鮮活的。
盡管看似吹彈可破、不堪一擊,但又確實是這病態世界里唯一健康的東西。
這讓他感受到了一股勃勃的生機。
如同一道溫潤的細流,輕柔地注入到他那逐漸變得冰冷與瘋狂的意識,為那即將熄滅的人性之火,重新添上了一捧溫暖的薪柴。
剎那間,那無數怨魂的低語,重新變回了不知疲倦的海浪,那股刺鼻的血腥與腐朽,也再度化作了海風中那帶著一絲熟悉的咸腥潮濕。
陸沉淵一時間沒回過神來。
便在此時,上官楚辭似是察覺到了身后的動靜,回過頭來,正欲開口,一句“陸兄”剛到嘴邊,卻瞧見他正兩眼一眨不眨。
注意到對方目光所落之處,她先是一怔,隨即臉頰之上,不由自主地飛起一抹羞惱的紅暈。
可再一瞧,卻發覺陸沉淵的神情頗為古怪,那眼神之中,并非尋常的貪看或癡迷,更多的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專注。
仿佛他凝望的不是一雙腳,而是能將他從無邊黑暗中拖拽出來的一道光芒。
不知為何,被這般看著,竟讓她生出一絲被需要的滿足之感,也讓她那顆素來波瀾不驚的心,“怦”地一下,漏跳了半拍。
“開什么玩笑……在另外一邊的世界里,一個男人要這么直勾勾地盯著女孩子看,妥妥得進橘子里待幾天吧?”
“可為什么,被他這樣看著,我非但不覺得被冒犯,反而心跳快得跟裝了小馬達似的……這家伙有毒吧!”
上官楚辭定了定神,用了一個呼吸的時間,方才將這份陌生的悸動壓下。
再抬眼時,唇角已然重新勾起戲謔的弧度。
她沒有馬上開口,而是將纖手向后撐在粗糲的礁石上,皓腕與石色一襯,愈顯雪白。
微微側過削瘦的香肩,眸光流轉之間,盡是饒有趣味的戲謔。
直到陸沉淵終于從那種奇異的狀態中掙脫出來,眼神一下子恢復清明,臉上露出一絲茫然和無措。
上官楚辭微微前傾身子,一雙明眸在月光下亮得驚人,只聽她似嗔似笑的問道:
“喂,看夠了沒有?”
話音落下,卻見那少年臉色更多了幾分窘迫,像是驚覺自己方才做了何等失態之事,匆忙將目光移開。
上官楚辭見狀,唇角的笑意也更濃了幾分,
“這海上月,潮下石,萬千風景,陸兄都未曾看過一眼。”
“卻不知,我這雙腳究竟有何等魔力,能讓你這般目不轉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