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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蒸籠

陸沉淵自樓上下來,堂內(nèi)依然熱鬧得很。

然在他眼中,這滿堂的喧囂,似乎都蒙上了一層無形的血色。

瞧著那一張張或豪邁、或狡獪的臉,只覺人人背后都藏著一把看不見的刀。

陸沉淵忽然注意到什么,心頭一凜。

角落里,那張桌子空了。

昨日還在此處與張老板推杯換盞的那四個潑皮漢子,今日竟不見了蹤影。

陸沉淵心中思緒翻涌,暗道:“這四人身上的濁流氣息,雖有刻意收斂,卻瞞不過我。他們絕非善類,失蹤的客人,莫非是他們下的手?錢掌柜,或許當真只是個被蒙在鼓里的生意人?”

一念及此,他心中那份對錢大海的疑忌,竟稍減了幾分。

可這觀潮客棧,終究是處是非之地,一日不弄個水落石出,他便一日心不能安。

他不再多想,只默不作聲地穿過大堂,徑直往后院的伙房行去。

那伙房之中,油煙與水汽混作一處,七八口大灶一字排開,鍋鏟瓢盆之聲不絕于耳,幾個伙計正自忙得滿頭大汗。

陸沉淵于此間幫工十數(shù)日,早已熟門熟路,他尋了個由頭,只說去后頭劈些新柴,便無人理會。

他繞過那堆積如山的菜筐,目光在伙房內(nèi)緩緩逡巡。

忽然,他腳步一頓,視線落在了墻角。

只見墻角那只半舊的楠木大蒸籠,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

伙房內(nèi)其余蒸籠,或是熱氣騰騰,蒸著滿籠的白面饅頭;或是早已熄火,敞著蓋子晾著。

唯獨這只,不見沖天的熱氣,只在籠蓋的縫隙間,悠悠然地飄出一縷若有若無的白汽,似斷非斷,仿佛里頭用文火溫著什么物事。

陸沉淵心頭一跳。

他在此處幫廚,從未見過這只蒸籠里蒸過什么。

更奇的是,他回想起來,自從數(shù)日前錢掌柜將那個小乞丐趕走之后,便曾特意囑咐過,這只蒸籠里的東西金貴,誰也莫要去碰。

當時只道是掌柜的為哪位貴客溫著珍饈,并未在意。

可此刻與那幾樁失蹤案一聯(lián)系,一股寒意便自他尾椎骨悄然升起,直沖頂門。

他心下駭然,登時便想到了話本里那些開黑心店的,將過路客商麻翻了,剁成肉泥,做成人肉包子……

“莫非那幾個失蹤的客人,乃至那個餓得面黃肌瘦的小乞丐,都已進了這蒸籠之中?”

這個念頭一生,他只覺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幾乎要當場嘔吐出來。

再看那縷悠悠白汽,便似冤魂不散的怨氣,再聞那伙房的肉香,也覺帶上了一股說不出的腥膻。

陸沉淵定了定神,強壓下心中的驚懼與惡心。

此事干系重大,須得親眼一見,方能證實。

小心謹慎的四處觀察了一番,瞧著幾個伙計正將一擔泔水抬到后院去倒,伙房內(nèi)一時無人。

機不可失!

陸沉淵一個箭步上前,也不顧那蒸籠邊緣尚有余溫,雙手已然搭在了籠蓋之上。

那籠蓋入手,沉甸甸的,竟似比尋常的要重上幾分。

他深吸一口氣,手上勁力一發(fā),便要將這藏著天大秘密的籠蓋揭將開來!

籠蓋開啟,見著里面的物事,陸沉淵不禁一愣。

只見那蒸籠的屜布之上,竟只孤零零地擺著兩個饅頭。

那饅頭早已冷硬,想是反復蒸過多次,面皮已有些發(fā)黃,瞧來干巴巴的,便似路邊兩塊不起眼的石頭。

陸沉淵腦中“嗡”的一響,霎時間一片空白。

他怔怔地瞧著那兩個饅頭,滿腔的驚懼、猜疑、悲憤,在這一刻盡數(shù)化作了啼笑皆非的茫然。

便在此時,一只手掌,毫無征兆的地落在了他的肩頭。

陸沉淵渾身一僵,只覺在者一剎那血液都似凝固了。

他方才全副心神皆在那蒸籠之上,竟是半分也未曾察覺身后何時多了個人!

這人走路,竟是沒有半點聲息!

他緩緩地地轉(zhuǎn)過頭去。

身后那人,一張胖臉,雙目微瞇,嘴角似笑非笑,不是錢大海,又是何人?

陸沉淵一顆心登時沉到了谷底。

哪知錢大海并未發(fā)作,只將目光在那兩個饅頭上溜了一圈,又瞧了瞧陸沉淵那張失了血色的臉,嘿然一笑道:

“小子,這灶房里的活計,可不興自個兒偷嘴吃啊。怎么,是嫌我給你的油條不夠塞牙縫,打起這冷饅頭的主意了?”

他這話說得是尋常口氣,聽在陸沉淵耳中,卻不啻于催命的判詞。

陸沉淵喉頭滾動,張了張嘴,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錢大海見他這副模樣,臉上的笑意卻緩緩斂去,化作一聲長長的嘆息。

他伸出那雙總是沾著油污的胖手,小心翼翼地將那兩個饅頭自蒸籠里取出,用一塊干凈的布巾包好,揣入懷中。

“你這小子,心思倒比旁人多些。”

錢大海背著手,轉(zhuǎn)過身去,望著伙房外那一方小小的天井,聲音里帶著幾分莫名的蕭索。

就在他轉(zhuǎn)身的瞬間,陸沉淵的目光無意間掃過錢大海的后頸。

在油膩的衣領(lǐng)邊緣的一小塊皮膚上,隱約浮現(xiàn)出一道蓮葉形狀的詭異紋路,并且朝著四周溢散著瘋狂的濁流氣息。

那紋路一閃即逝,快得仿佛只是他的錯覺。

陸沉淵卻不禁心頭一跳。

這紋路,和他從錢掌柜那尊青釉寶瓶上看到的纏枝蓮紋,竟有幾分神似之處!

便在陸沉淵思緒不定之時,錢大海那帶著幾分感慨的聲音,已在耳邊響起:

“你定是在想,我這蒸籠里,是不是藏了什么見不得光的東西罷?”

他頓了一頓,自嘲地笑了笑:“也難怪。這世道,人心比鬼都惡,多長個心眼,總不是壞事。”

沉默了片刻,錢大海方才緩緩道來:

“數(shù)日前,那個偷包子的小丫頭,你還記得罷?我瞧她那模樣,那眼神兒,活脫脫便是我那孫女小時候的樣兒。”

“唉,我那孫女,自打生下來身子骨就弱,吃盡了苦頭,也長不成那般有生氣兒的模樣。”

說到此處,他聲音微微有些哽咽,連忙清了清嗓子,續(xù)道:

“我當時將她趕走,心里頭其實是過意不去的。”

“便想著,她腹中饑餓,定還會再來。這肉包子放不久,饅頭卻能多擱上幾日。”

“我便日日在此處溫著這兩個饅頭,想著她若來了,能有口熱乎的吃食。”

“哪知……唉,一連等了這許多天,卻再也沒見著她的影兒。”

他轉(zhuǎn)過頭,一雙小眼在油煙的熏燎下,竟有些泛紅。

“至于為何不讓你們動這蒸籠,你道是為何?”

一直沉默不語的陸沉淵心頭一動,輕聲道:

“莫非是……”

錢大海沒好氣的冷哼一聲,嘆氣道:

“還不是你們這群毛頭小子,手腳沒個輕重,我怕你們不知情,見是兩個冷饅頭,隨手便當餿了的吃食給扔了。那丫頭……那丫頭便連這點念想也沒了。”

陸沉淵聞言沉默,那小乞丐到底去哪了、是何境況,他確實不知曉,只知道自己生出了一些愧疚。

難道自己真錯怪了這錢掌柜?

他真的只是一個好人,只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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