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楚辭所言“禁忌”二字登時截斷了陸沉淵心中所有紛亂的念頭。
他本以為上官楚辭會斥之為荒誕,或付之一笑,卻萬萬未料到,對方竟是這般反應。
只聽上官楚辭輕輕一嘆,那柄白玉折扇在掌心緩緩一合,道:
“陸兄,你可知曉,在這世上,越是荒誕不經之言,往往越是接近那血淋淋的本來面目。”
“尋常道理,人人可講,那是說給這蕓蕓眾生聽的。而令師這番話,卻像是掀開了那太平盛世的帷幕一角,讓你瞧見了那背后不忍卒睹的森森白骨。”
她頓了一頓,一雙明眸在燈火下凝視著陸沉淵,續道:“是以,我非但不覺此言為虛,反倒覺得,令師所言,或許方是真諦。”
此言一出,陸沉淵心中一震。
這上官楚辭,心思之詭、手段之辣,他已是親見。
然此刻這番話,卻似一道暖流,悄然注入他冰冷戒備的心防。
師父的言語,在外人聽來不過是醉后的瘋話,他雖知其中必有深意,卻也如霧里看花,難窺全貌。
未曾想,上官楚辭竟能一語道破天機,于瘋癲中見真知,于荒唐處聞大道。
這份見識與默契,便如高山流水,令陸沉淵心中,第一次對這來歷不明之人,生出了一絲莫名的欽佩與親近。
便在他心神微動之際,忽聽上官楚辭話鋒一轉,唇角又勾起了玩味的笑意:
“陸兄,你以這般天大的秘聞相告,按照江湖規矩,有來有往,楚辭自當還你一禮。”
陸沉淵心頭好奇,抬眼望去。
上官楚辭卻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言語,只搖著扇子,領著他繼續前行。
二人穿過喧鬧街市,轉入一條僻靜的柳蔭小巷,周遭燈火疏朗,行人漸稀,唯有蟲鳴與風聲相伴。
行至一株老樹下,上官楚辭方才停步,道:“我方才曾言,若陸兄肯以秘聞相換,我便告知你那心火的后話。”
“凡火、真火、靈火,此乃世人所知的修行正途,是為道內三品。”
她收起折扇,用扇骨在掌心輕輕一敲,發出“嗒”的一聲脆響,夜色中聽來格外清晰。
“可在這三品之外,尚有第四種心火。此火不入三品,是為道外,其生也詭,其成也奇,其力也非尋常修士所能想象。我將其稱之為——”
她一字一頓,聲音不高,卻仿佛帶著一股奇異的魔力。
“奇火。”
話音未落,陸沉淵心中念頭電轉,已然接口道:
“在下曉得了。至于楚公子是如何知曉這‘奇火’之秘的,想必……這又是另一個秘密,須得在下拿別的秘聞來換了。”
他說完此話,巷內一時靜了下來。
上官楚辭微微一怔,顯然未料到他竟能如此之快,便領會了自己言語間的機鋒,并且舉一反三。
再看眼前少年,只見他神情沉靜,目光清澈,哪里還有半分初見時的木訥?
這片刻的寂靜,讓二人間的試探與默契,發酵成一種難以言容的韻味。
終于,上官楚辭再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這一笑,不似她平日里那般瀟灑從容、盡在掌握,反倒帶著幾分少女乍聞趣事時的真心歡喜,清麗已極。
她似也察覺自己有些失態,忙將那白玉折扇“唰”地打開,遮住半邊臉龐,只露出一雙笑得彎成了月牙兒的眼睛,道:
“陸兄當真是穎悟過人,竟學會搶答了。”
二人又行一陣,便到了觀潮客棧的岔路口。
陸沉淵目送上官楚辭的身影消失在客棧二樓的廊角,方才提著酒囊,轉身向后院行去。
一路行來,他心中卻在反復咀嚼上官楚辭方才的言語。
“‘我將其稱之為奇火’……”
他心中暗道,“她說的不是‘古籍有載’,亦非‘先賢有云’,而是‘我將其稱之為’……”
“這五個字,何其自負,又何其篤定。莫非……她自身所執之火,便是那不入三品的‘奇火’么?”
“這上官楚辭說來也怪,明明知道她是心狠手辣之人,也覺得自己跟她不會是一路人,可方才相處,卻又有種說不清的輕松自在……”
正自思忖,一抬頭,卻見后院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上,月光之下,悄然多了一道身影。
那人一襲青衣,竟是斜倚在一根不逾兒臂粗細的橫斜枝干上。
只見她一條長腿隨意地擱在樹枝上,另一條腿則優雅地交疊其上,身子懶懶地靠著粗壯的樹干,一手支頤,一手輕晃著個酒葫蘆。
夜風吹過,衣袂飄飄,說不出的風姿卓絕,又帶著幾分慵懶與落拓。
正是他那便宜師父,司徒。
陸沉淵心中一暖,先前那份因修行之事而起的郁結,登時消散了大半。
他仰頭笑道:“師父,酒我給你打回來了。”
說罷,手腕一抖,那沉甸甸的牛皮酒囊便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向著樹上飛去。
司徒眼也未抬,只信手一探,便將那酒囊穩穩抄在手中,其勢行云流水,不見半分煙火氣。
她拔開塞子,卻未直飲,而是將新酒悉數灌入了自己那只從不離身的朱紅酒葫蘆中。
陸沉淵早已習慣了師父這個古怪的癖好。
不論什么酒,她總是要先倒進這葫蘆里再喝,仿佛那才是世間獨一無二的滋味。
司徒將葫蘆湊到唇邊,仰頭灌了一大口,臉上露出一抹滿足的神色。
這才將目光投向樹下的少年,狀似隨意地問道:
“淵兒,我傳給你的那套心法,近來要壓制體內的東西,是不是越來越吃力了?”
陸沉淵心頭一動,沒有隱瞞:“是的,師父。”
話音落下,便見樹枝上的那道身影似乎多了幾分落寞。
司徒摸了摸手邊從未出過鞘的劍,輕聲道:
“再給我一些時間……等到這次蟄龍潮結束,我會給你解決的辦法。”
這句話沒頭沒尾,可不知為何,陸沉淵聽完心中生出了難以遏制的酸澀,忙道:
“其實師父,我的情況也沒有那么嚴重……”
司徒卻忽然瀟灑一笑,道:“傻小子,你想到哪里去了。”
“為師我只是在想……你這身子骨要是真出了岔子,以后誰給我打這秋露白?誰給我烤那焦黃的面餅?”
“所以啊,你可不能有事,為師還等著你伺候我一輩子呢。”
陸沉淵聞言一笑,道:“只要師父不棄,淵兒自然愿意伺候你一輩子。”
司徒只揚起嘴角望向天邊的殘月,沒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