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大營的慶功喧囂終被三更梆聲吞沒。篝火余燼在塞外朔風中明滅不定，如垂死巨獸殘喘的瞳孔。傾倒的酒壇滾落沙地，潑灑出的酒液凝成冰琥珀，幾個酩酊老兵伏在案上鼾聲如雷，夢里或許仍是白日校場的屈辱。林風獨坐草料堆，枯草尖銳的斷茬刺透單薄衣料，掌心卻只死死攥著那封從斥候血衣夾層剝出的家書。

夜風似淬毒匕首，刮得信紙嘩啦欲裂。他側身擋住風，就著殘火微光，第無數次辨認浸透血污的字跡：

「十月廿七，史賊以震天雷破東郊大營...火油焚屋，煙蔽日月...李將軍親率殘部死守中門...小姐攜女眷退守祠堂地窖...若見林校尉...」

最后一行被濃黑血痂徹底吞噬，僅余半個「速」字如刀鋒劈出紙面。林風指節慘白，指甲深陷掌肉，在信紙邊緣掐出數道淌血的新痕——那是李昭陽貼身丫鬟的字跡，最后一筆拖曳如絕望的嘶喊。

“看一晚上，能看出朵花來？”陳鐵山沙啞的嗓音割破死寂。

老兵如幽靈般自陰影浮現，獨眼在暗夜里泛著冷鐵寒光。濃重酒氣裹著他，步履卻穩如磬石夯地。

“老陳...”林風喉結滾動，聲音嘶啞如砂紙磨鐵，“祠堂有條通往后山的密道，只有昭陽知道...她定還活著！我們今夜就——”

“活著？”陳鐵山劈手奪過信紙，粗糲指腹狠狠碾過墨血交融處，“這血都烏紫發亮了！至少是四天前的舊聞！四天——”他猛地揪住林風前襟，獨目逼視，“夠史思明把太原城掘地三尺！夠叛軍把李家祠堂的磚石都拆下來磨刀！”

遠處馬廄驟起凄厲嘶鳴，如瀕死哀嚎。林風暴起，衣襟草屑簌簌飛落：“那就更不能等！”

“站??！”玄鐵陌刀破空橫斬，寒刃距咽喉不過三寸！陳鐵山身軀如鐵塔封死去路，“帶著三十個火藥都沒摸熟的新雛，闖史思明五萬大軍？你這叫送死！是給叛軍白送火器營的秘方！”

中軍大帳內，孤燈如豆。寒風從帳隙灌入，火苗在青銅燈盞中癲狂亂舞，將兩道對峙的身影扭曲投在氈壁上，似兩頭撕咬的兇獸。

“砰！”林風將羊皮輿圖拍上案幾，邊緣在震顫中簌簌作響：“朔方至太原三條路，西線古商道最隱蔽！”他指尖如刀，沿黃河故道劃出銳利折線，“避開官驛烽燧，夜行曉宿，五日可抵——”

“放你娘的狗臭屁！”陳鐵山鐵拳砸落，茶碗驚跳，褐黃茶水潑濺如血，“黑石峽谷早被回紇輕騎占了！商隊骸骨能把谷底墊高三尺！”

林風赤目賁張：“難道眼睜睜看昭陽她們——”

“你當打仗是村童斗毆？”陳鐵山暴吼揪住他衣領，烈酒混著血腥氣噴涌而至，“怛羅斯峽谷！老子三百陌刀兄弟怎么沒的？就是為救你這種不知死活的雛兒！”他獨眼血絲密布，字字剜心，“尸首堆成山，血把整條河染透...救回來的人，腸子還掛在馬鐙上！”

帳外金鐵驟鳴！親兵急報刺破死寂：“郭帥到——！”

帳簾掀卷，冰風暴雪般灌入。郭子儀玄氅凝霜，眉睫掛滿雪粒，目光掠過狼藉案幾，最終鎖住那幅血書——攤開的信紙如垂死蝶翼，在寒風中簌簌戰栗。

“吵痛快了？”郭子儀解氅撣雪，霜屑簌簌墜地成星。

他自懷中取出一卷暗黃竹簡置于案上。簡牘展開時脆響如冰裂，墨字細密如蟻群：

“朔方軍，半月內失竊河曲戰馬十七匹?！敝讣鈩澾^冰冷數字，“皆夜半割繩，蹄印入北即消?！?

林風蹙眉：“這與太原何干？”

“馬掌?！标愯F山齒縫迸出寒氣，“回紇騎兵釘的是新月蹄鐵，中原沒有?！?

郭子儀頷首，又取出一支斷箭擲于案心——箭桿陰刻盤蛇紋，三棱箭鏃幽藍如鬼火！

“三日前，黑石峽谷伏擊巡哨所留?！惫觾x聲沉如淵，“箭毒名‘藍吻’，與史思明火器中提煉的蛇毒同源。”

帳中死寂，唯聞炭火爆裂。

“史思明圍太原是餌?！惫觾x五指如戟，狠狠釘入輿圖峽谷位置，“他要調虎離山，待火器營離營，回紇鐵騎便截殺于險道，奪火器，屠精銳！”

寒意如冰錐刺透林風脊骨。他驟然想起離別那夜，李昭陽將短劍抵在他心口：“若你敢死在范陽...”燭火在她眸中碎裂成星，未盡的尾音里，藏著他此刻才懂的驚惶。

馬廄浸在破曉前的青灰霧靄中。林風正為赤焰駒緊束肚帶，身后傳來熟悉的沉鈍腳步聲。

“三十人，配雙馬。”陳鐵山甩來麂皮囊，重物碰撞悶響，“蠟封砒霜丸五十粒。捏碎撒火把上，三息放倒奔馬。”

林風系緊皮囊，抬眼見老兵掌心托著一物——銅哨斑駁如凝血，吹口磨損泛白。

“怛羅斯血戰時的老伙計?！标愯F山將銅哨拍進他掌心，粗糙指腹劃過哨身一道深刻凹痕，“三長兩短鳴‘伏兵至’，兩短一長嘯‘向我聚’！刀山火海，聽見必應！”

帳外蹄鐵叩地如急雨。郭子儀調撥的兩百輕騎已列陣待發，每人馬鞍側懸兩枚鐵殼火藥罐，引線如毒蛇盤繞。

“老陳...”林風喉頭哽住。

陳鐵山轉身沒入霧中，忽又頓步。晨霧勾勒出他微駝的剪影：“救了人就走。別學戲臺上的蠢材，非要唱什么‘忠義千秋’?！彼珙^顫動，嘶聲如砂礫磨刀，“李丫頭若少半根頭發...”狠話戛然而止，只余一聲濁重喘息。

霧氣流散剎那，林風瞳仁驟縮——

那柄祖傳陌刀的纏繩處，赫然系著半幅褪色紅綢！綢角殘破的云紋，與李昭陽短劍穗絡上的紋樣，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