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環落在掌心時，沈硯秋幾乎以為自己會被凍僵的手指捏不住它。

那環身涼得像淬了冰，可上面流轉的符文卻透著一股奇異的暖意，順著他的指尖一點點往上爬，鉆進血脈里，竟讓他凍得發僵的四肢有了絲微的知覺。

“這‘吞月噬星’之法，與你們青崖宗的吐納術不同。”紅衣女子靠著巖壁坐下，鎖鏈被她壓在身下，發出沉悶的碰撞聲，“不必引天地靈氣入體，只需凝神觀想，以意御氣，將星月之光化為己用?！?

她說話時，風雪似乎都繞著她走，紅衣在雪地里鋪開，像一朵倔強盛放的曼殊沙華。沈硯秋低頭看著掌心的青銅環，符文的綠光已漸漸隱去，只留下古樸的紋路，像某種沉默的契約。

“現在是白日，星月無光，如何修習？”他問道，聲音依舊沙啞，卻比剛才多了幾分氣力。

女子嗤笑一聲：“誰說只有星月有光？這天地間的萬物，草木有靈，風雪有氣，連你這口將斷未斷的生氣，都能拿來煉?！彼а劭聪蛏虺幥?，眼角的朱砂痣在昏暗里若隱隱現，“你且閉上眼，試著去‘看’?！?

沈硯秋依言閉眼。

起初只有風雪呼嘯的聲音，還有丹田處那熟悉的空洞絞痛。他深吸一口氣，按照女子說的，摒除雜念，試著去“觀想”。

可靈根已碎，丹田盡毀，往日里如臂使指的靈氣，如今連一絲都感應不到。他像是沉入了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無論怎么伸手，都抓不住任何東西。

“蠢貨。”女子的聲音帶著點不耐煩，“別用你那套青崖宗的法子！忘了什么靈氣，什么經脈，你現在就是個凡人，用凡人的心去感受——冷不冷？痛不痛？這些都是‘氣’！”

凡人的心？

沈硯秋一怔。他自記事起就在青崖宗修行，早已忘了做凡人是什么滋味。他只記得引氣入體時的暢然，凝結金丹時的狂喜，卻忘了第一次被凍得發抖是什么感覺，忘了傷口結痂時的癢痛。

他試著放下那些根深蒂固的法門，不去想經脈流轉，不去求靈氣匯聚，只是單純地感受著此刻的身體——刺骨的寒冷從四肢百骸傳來，丹田處的空洞像一張嗷嗷待哺的嘴，連呼吸都帶著撕裂般的疼。

就在這時，掌心的青銅環突然又熱了起來。

那股暖意順著他的掌心蔓延，在他體內勾勒出一條從未見過的路線，繞過破碎的丹田，避開斷裂的靈根，最終匯入眉心處。沈硯秋只覺得眉心微微發癢，再睜開眼時，眼前的世界竟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風雪中似乎漂浮著無數細碎的光點，有的發白，帶著寒意，是雪的氣；有的發青，藏在石縫里，是草木的氣；還有一種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灰黑色光點，正從他自己身上緩緩散發出來——那是他正在流逝的生氣。

“這就是‘氣’?！迸拥穆曇粼谝慌皂懫穑疤斓厝f物，皆有其氣。你要學的，就是把這些氣，一口一口，吞下去?！?

沈硯秋的心跳快了幾分。他按照青銅環指引的路線，嘗試著用意念去牽引那些白色的雪氣。起初很艱難，那些光點像調皮的精靈，總在他快要抓住時溜走?？呻S著他越來越專注，終于有一縷極細的雪氣被他引到了掌心。

那雪氣剛一接觸青銅環，就被瞬間煉化，變成一股清涼的氣流，順著剛才的路線匯入眉心。沈硯秋只覺得眉心一陣清明，連身上的寒意都減輕了些許。

“不錯，有點悟性?！迸拥恼Z氣里多了幾分贊許，“不過雪氣太散，煉起來事倍功半。等入夜了，吸收月華之力，你才知道這法門的厲害。”

沈硯秋沒有說話，只是繼續牽引著雪氣。他能感覺到，每煉化一縷氣，眉心處的力量就增長一分，雖然微弱，卻真實存在。這是他被廢之后，第一次重新感受到“力量”的滋味。

不知過了多久，風雪漸漸小了些。沈硯秋停下時，掌心的青銅環已恢復了冰涼，而他身上的寒意退去不少，甚至有了些力氣能挺直腰背。

“看來青崖宗沒把你腦子也廢掉。”女子調侃道，正想再說些什么，突然臉色微變，抬頭望向崖頂。

沈硯秋也跟著抬頭，只看見灰蒙蒙的天，什么都沒有。

“有人來了?！迸拥穆曇魤旱土诵壑虚W過一絲警惕，“是青崖宗的人，他們身上有宗門的印記?！?

沈硯秋的心猛地一沉。是來斬草除根的嗎？

女子卻突然笑了，笑得有些玩味：“有意思，來的還是個熟人?！彼聪蛏虺幥?，“你說，要是讓你那位好師兄看到你現在這幅樣子，會是什么表情？”

師兄？

沈硯秋的腦海里瞬間閃過一個身影——溫潤如玉，總是帶著溫和笑意的大師兄，林慕遠。

他是師父的大弟子，也是這次親手將他扔下斷魂崖的人。

就在這時，崖頂傳來一陣輕微的破空聲，緊接著，一道青色的身影踏著飛劍，緩緩落在了離他們不遠的地方。

來人穿著一身合體的青崖宗道袍，面容俊朗，正是林慕遠。他看到沈硯秋時，眼中閃過一絲復雜，隨即又被溫和的笑意掩蓋。

“硯秋，師弟，你還好嗎？”林慕遠的聲音依舊溫和，仿佛他們只是尋常見面，“師父們終究還是念著舊情，讓我來看看你?！?

沈硯秋看著他，握著青銅環的手緊了緊，指節泛白。丹田處的恨意像是被點燃的火星，瞬間燎原。

“來看我死了沒有？”他的聲音冷得像崖底的冰。

林慕遠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嘆了口氣：“師弟，你別怪師父們，也別怪我。廢你靈根，實屬無奈。”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沈硯秋身邊的紅衣女子身上，眼中閃過一絲警惕，“這位是？”

女子懶洋洋地靠在巖壁上，把玩著袖口的半塊玉佩，笑道：“怎么？青崖宗的人，管得這么寬？”

林慕遠的眉頭皺了起來：“閣下是何人？為何會在此地？”他能感覺到這女子身上有股隱晦卻強大的氣息，被鎖鏈壓制著，依舊讓他心驚。

“我是誰不重要?！迸犹а劭聪蛄帜竭h，嘴角勾起一抹嘲諷，“重要的是，你這位好師弟，現在可是我的人了。”

林慕遠的臉色變了：“師弟，你與這妖女為伍，是想徹底墮入魔道嗎？”

“魔道？”沈硯秋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里滿是悲涼與憤怒，“大師兄，你告訴我，什么是正？什么是魔？”

他猛地站起身，雖然身形依舊單薄，眼中卻燃起了一簇火：“是廢我靈根，將我棄于絕地的青崖宗為正？還是給我一線生機的她為魔？”

林慕遠被他問得一噎，臉色有些難看：“師弟，你被她蠱惑了！這女子來歷不明，定是邪魔外道！”

“是不是邪魔外道，輪得到你來評說？”女子突然站起身，鎖鏈嘩啦作響，眼中閃過一絲戾氣，“三百年前你們青崖宗的老東西，可沒敢這么跟我說話?！?

林慕遠臉色劇變：“你到底是誰？”

女子正要說話，沈硯秋卻突然拉住了她的衣袖。他看著林慕遠，冷冷道：“大師兄若是來看我死了沒有，現在可以回去復命了。我還活著，而且會活得很好。”

林慕遠深深地看了沈硯秋一眼，又看了看那紅衣女子，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只是嘆了口氣：“師弟，好自為之。”

他轉身踏上飛劍，正要離去，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從儲物袋里取出一個油紙包，扔給沈硯秋：“這是些干糧和傷藥，你……保重?！?

說完，他御劍升空，很快就消失在風雪里。

油紙包落在沈硯秋腳邊，里面傳來食物的香氣。沈硯秋看著那油紙包，又看了看林慕遠消失的方向，眼神復雜。

“呵，貓哭耗子?！迸永湫σ宦?，“青崖宗的人，就擅長這套假仁假義?！?

沈硯秋沒有說話，彎腰撿起油紙包。打開一看，里面是幾塊干凈的糕點，還有一小瓶傷藥。都是他以前愛吃的。

他捏著那塊糕點，指腹微微顫抖。

林慕遠……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

而此時的林慕遠，御劍飛出斷魂崖的范圍后，臉上的溫和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他從懷中取出一枚傳訊符，捏碎。

“啟稟師父，沈硯秋未死，且與斷魂崖底的那東西有所接觸……”

符光消散在風雪中，飛向青崖宗的方向。

崖底，沈硯秋將糕點分成兩半，遞給紅衣女子一半。

女子挑眉：“你倒不怕我下毒？”

“你要殺我，不必用毒?！鄙虺幥锏?。

女子笑了，接過糕點，咬了一口：“算你識相?！?

風雪又開始大了起來，沈硯秋啃著糕點，看著漫天飛雪，突然問道：“你剛才說，三百年前，青崖宗的人見過你？”

女子的動作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晦暗不明的光，沒有回答，只是將剩下的糕點塞進嘴里，含糊道：“天黑了，該練正經的了?！?

沈硯秋抬頭，果然見風雪間隙，一輪殘月正悄悄爬上崖頂，清冷的月光灑下來，落在雪地上，反射出一片銀輝。

掌心的青銅環，又開始發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