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江淮音以為他會拒絕，或者至少會皺眉表示不贊同時，唐如成卻幾不可察地、幅度極小地點了一下頭。

“去吧?！彼穆曇舻蛦?，帶著濃濃的倦意，卻沒有任何責備或阻攔，“開我的車，慢點。手機帶好。”說完，他像是耗盡了最后一絲說話的力氣，重新低下頭，專注地凝視著懷里的小女兒，輕輕調整了一下抱姿，讓她睡得更安穩些。那無聲的應允，像是對她所有辛苦和壓抑的一種默然體恤。

江淮音心頭一松，隨即又被更深的愧疚和心疼淹沒。她沒再說什么，只是飛快地換了身簡單的衣服，拿起車鑰匙，腳步很輕地離開了這個被病痛和疲憊籠罩的“戰區”。關門聲幾不可聞，卻像一道無形的閘門，短暫地隔開了兩個世界。

深夜的街道空曠而安靜，白日里的喧囂沉淀下去，只剩下路燈投下昏黃的光暈，和車輪碾過路面的沙沙聲。江淮音開著唐如成那輛線條冷硬的黑色SUV，車窗降下一半，微涼的夜風帶著城市特有的、混合著塵土和植物氣息的味道灌進來，吹拂著她額前被汗水浸濕又干掉的碎發。

幾分鐘后，車子停在一條相對僻靜的街道拐角。一家名為“舊時光”的清吧就嵌在梧桐樹的濃蔭里。門面不大，暖黃的燈光透過磨砂玻璃窗流淌出來，像一塊溫潤的琥珀，在深夜里散發著慵懶而安全的誘惑。

推開門，熟悉的藍調音樂像溫柔的潮水般涌來，瞬間包裹住她?？諝饫飶浡考傻拇枷恪⒖Х鹊奈⒖嗪脱┣讶粲兴茻o的煙草味。吧臺后，穿著黑色馬甲的調酒師看到她，熟稔地點頭微笑。角落里，一個身影正朝她用力揮手。

“江江！這邊！”蘇曼的聲音清脆地穿透音樂。

江淮音循聲望去，緊繃的神經在看到好友明媚笑容的瞬間，終于松懈了一絲。她快步走過去，幾乎是跌坐在柔軟的卡座沙發里。

“我的天！江江，你這……”蘇曼湊近了，借著吧臺折射過來的光線仔細端詳她的臉，夸張地倒抽一口涼氣，涂著鮮紅指甲油的手指虛點著她眼下的青黑，“國寶見了你都得叫聲前輩！唐如成虐待童工?。俊?

江淮音被她逗得想笑，嘴角剛扯動一下，一股巨大的、混雜著委屈、疲憊和終于得以喘息的酸澀感猛地沖上喉頭，眼眶瞬間就紅了。她連忙低下頭，掩飾性地拿起桌上蘇曼提前點好的那杯顏色瑰麗的雞尾酒，冰涼的杯壁刺激著掌心。她沒說話，只是仰起頭，狠狠地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體混合著果味的酸甜，像一道灼熱的火線，從喉嚨一路燒到胃里，燒得她微微蹙眉，卻也奇異地驅散了一絲積壓的沉重。

“慢點喝！祖宗！”蘇曼嚇了一跳，趕緊按住她的手，“這‘今夜不回家’后勁兒大著呢！你這是想把自己灌趴下然后讓我把你扛回去？”

江淮音放下杯子，杯底與玻璃桌面碰撞，發出清脆的一聲輕響。她靠在沙發背上，長長地、深深地呼出一口氣，仿佛要把肺里積壓的消毒水味和孩子們的哭鬧聲都吐出來。

“四個……蘇曼，四個孩子……”她喃喃著，聲音帶著一點酒精刺激后的沙啞和濃重的無力感，“大的鬧，小的病，大的還互相拆臺舉報……水痘……你知道知微癢起來什么樣嗎？像有無數只螞蟻在她骨頭里爬，她哭得嗓子都啞了，我抱著她，哄到手臂都沒知覺了……唐如成也好幾天沒合眼，公司一堆事，他抱著筆記本在知夏床邊處理……”她語無倫次，像是在傾倒一籮筐被揉得皺巴巴的碎片，每一片都折射著這些天的兵荒馬亂，“十周年……游輪……地中?！恰彼l出一聲短促而苦澀的笑，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這次動作慢了些，眼神有些放空地望著吧臺后流光溢彩的酒瓶，“泡湯了，全泡湯了……連個水花都沒看見?！?

蘇曼安靜地聽著，沒有插話，只是又招手讓服務生上了一碟堅果，推到她面前。她知道江淮音現在需要的不是建議，只是一個可以安全傾倒所有垃圾情緒的樹洞。

“你知道嗎？”江淮音的目光有些迷離，落在杯中搖曳的液體上，“剛才出門前，我看著如成抱著知夏……他累得眼睛都睜不開了，胡子拉碴的……可他還是點頭讓我出來了……”她聲音低了下去，帶著濃濃的鼻音，“我覺得……我像個逃兵。”

“說什么傻話！”蘇曼終于忍不住，隔著桌子拍了她手臂一下，“你這叫戰略性撤退，補充彈藥！真把自己熬垮了，那四個小祖宗加上你家唐總，還不得全亂套？水痘又不是絕癥，熬過這兩周就好了！至于十周年……”她端起自己的酒杯，和江淮音的杯子碰了一下，發出清脆的叮響，“儀式感重要，但人更重要！等這陣子過去，讓唐如成給你補個更大的！太平洋、印度洋，環游世界都行！讓他放血！”

辛辣的酒精在胃里燃燒，舒緩著緊繃的神經，耳邊是蘇曼絮絮叨叨的打趣和開解，熟悉的音樂流淌著。江淮音靠在柔軟的沙發里，感覺身體里那根快要崩斷的弦，終于一點點地松弛下來。麻木的四肢百骸漸漸回暖，被瑣碎和病痛擠占的腦子，也獲得了一絲寶貴的放空。她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蘇曼聊著，從孩子們的水痘進展，聊到蘇曼畫廊新簽的藝術家，話題天馬行空，刻意避開了那些沉重的部分。時間在酒杯的輕碰和舒緩的音樂中悄然滑過。

大約一個小時后，桌上的手機屏幕無聲地亮了起來。是唐如成的信息，只有簡潔的兩個字：「好了？」

江淮音心頭一緊，立刻坐直身體。這意味著孩子們暫時安穩了，他可以短暫脫身。她看了一眼時間，確實該回去了。

“我家‘后勤部長’催了。”她晃了晃手機，對蘇曼露出一個帶著歉意的笑容，眼底的疲憊依舊，但精神顯然好了不少，“謝了，曼曼，這杯回魂酒……很及時?！?

蘇曼理解地擺擺手：“趕緊回去吧，女戰士！記住，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等你們家水痘軍團解散了，我們再好好慶祝！”

離開“舊時光”，深夜的涼風讓江淮音打了個激靈，殘留的酒精帶來一絲微醺的眩暈感，但頭腦卻異常清醒。她快步走向停在路邊的車子。

剛拉開車門坐進駕駛位，還沒等她發動引擎，副駕駛的車門就被拉開了。一道高大的身影帶著夜晚微涼的空氣，利落地坐了進來。

是唐如成。

他顯然也是匆匆出來，只套了件深色的薄外套，里面的家居服領口微敞，下頜的胡茬在車內昏暗的光線下更顯清晰，眉宇間是濃得化不開的倦色，但那雙深邃的眼眸在黑暗中卻異常明亮，像沉淀了整片夜空的星子，靜靜地落在她身上。

“你……”江淮音有些意外，握著方向盤的手指緊了緊，“孩子們……”

“陳姐看著，暫時都睡了?！碧迫绯傻穆曇舻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他系上安全帶，動作干脆利落，“喝了多少？”

江淮音被他看得有些心虛，下意識地舔了舔有些發干的嘴唇，殘留的酒精氣息在密閉的車廂里似乎更加明顯?！耙槐u尾酒?！彼蠈嵒卮穑盅a充道，“沒醉，清醒得很?！?

唐如成沒再追問，只是側過頭，目光沉沉地注視著她。車內沒有開燈，只有儀表盤發出幽幽的藍光，映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和眼底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有心疼，有理解，有疲憊，還有一種深沉的、仿佛穿越了無數雞飛狗跳的日夜依舊不變的溫柔。

“十周年，”他忽然開口，聲音很低，像貼著耳廓的低語，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打破了車廂里微妙的沉默，“快樂?！?

江淮音心頭猛地一顫。在這混亂疲憊、一地雞毛的深夜，在這狹小的車廂里，他竟還記得這個日子，記得用這樣簡單又鄭重的兩個字。一股溫熱的酸澀瞬間沖上鼻尖，視線有些模糊。她側過臉，努力想對他扯出一個笑容，卻只是微微牽動了嘴角。

唐如成的目光落在她唇角。那里似乎還殘留著一點酒杯留下的、不易察覺的濕潤光澤。他沒有說話，只是忽然傾身靠近。

帶著薄繭的指腹，帶著夜風的微涼和屬于他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氣息，極其輕柔地撫上她的唇角，準確地蹭去了那一點濕潤的酒漬。動作自然得如同呼吸，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親昵和占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