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他打開門時，客廳的燈還亮著。妻子周玉芬披著一件外衣，坐在沙發上打盹。看到潘毅失魂落魄的樣子，心里全明白了。

潘毅沒有說話，只是從口袋里掏出那包煙，抽出一根點上。他的手抖得厲害，打了好幾次才把火點著。

他猛吸了一口，嗆得劇烈咳嗽起來。

“別抽了，傷身體。”周玉芬柔聲說。

潘毅聽到這句話，眼淚毫無征兆地流了下來。不是嚎啕大哭，就是無聲地流淌，混著臉上的皺紋，一道一道地往下淌。

他這輩子，從農村出來，辛辛苦苦讀了大學，進了這家公司。他勤勤懇懇，任勞任怨。他以為只要努力，生活總會好起來。可現實給了他一記又一記響亮的耳光。

他見過太多不公，受過太多委屈。被領導搶功，被同事排擠，他都忍了。可是今天，他感覺自己連牛都不是。他是一只猴子，被人耍了一整天，最后還要對著耍他的人，搖尾乞憐。

“他……他讓我明天早上，去他辦公室。”潘毅低聲說。

周玉芬愣住了。“他……他還想干什么？”

潘毅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也許……是另一個羞辱的開始吧。”

第二天早上，潘毅準時出現在了公司。

他沒有穿那套讓他備受屈辱的西裝，而是換上了一身半舊的工作服。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沒有了前幾天的諂媚和緊張，也沒有了昨晚的崩潰和絕望。他看起來，就像一潭死水。

他敲響了總經理辦公室的門。

“進來。”

潘毅推門進去。陳智健正坐在辦公桌后，手里把玩著一個精致的打火機。

“來了？”陳智健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他似乎有些意外潘毅今天的狀態，但并沒在意。

“陳總，您找我。”潘毅的語氣很平靜，不卑不亢。

陳智健笑了笑，把打火機往桌上一丟。他從抽屜里拿出一份文件，扔到潘毅面前。

“看看吧。”

潘毅拿起文件。封面上寫著幾個大字：《關于城西物流倉庫資產清算及人員優化方案》。

他翻開文件，飛快地瀏覽著。越看，他的心越沉。

這是一個裁員方案。

公司在城西有一個老舊的物流倉庫，效益一直不好，常年虧損。現在，陳智健決定關停這個倉庫，并將所有資產變賣。而倉庫里的三十多名員工，將全部被辭退。

這份方案做得非常冷酷，辭退補償，只給了最低的“N+1”標準。而且，要求在一周之內，完成所有人員的清退工作。

“陳總，這……”潘毅抬起頭，想說什么。

“這個倉庫，以前是你負責的部門管轄的，對吧？”陳智健打斷他，“里面的員工，也都是你的老部下了。”

潘毅點了點頭，心里有種不祥的預感。

“所以，這個任務交給你，最合適。”陳智健靠在椅背上，雙手交叉放在腦后，用一種欣賞藝術品的眼神看著潘毅。

“你去跟他們談。讓他們在這份‘自愿離職協議’上，簽字。”

他頓了頓，嘴角的笑意變得殘忍起來。

“我知道，這事不好辦。他們肯定會鬧。但是，潘主管，我相信你的能力。”他加重了“能力”兩個字的讀音，“昨天那頓飯，九千多塊，說花就花了，多有魄力。辦這點小事，對你來說，應該不難吧？”

潘毅的身體，猛地一震。

他終于明白了。這才是陳智健真正的目的。

他不僅要羞辱他，還要把他變成一把刀，讓他親手去捅向那些曾經跟著他干了十幾二十年的老伙計。

城西倉庫那批員工，都是公司里最老、最沒有背景的一批人。平均年齡超過四十五歲，很多人都是夫妻兩人都在那里上班，一家老小的生計，全指望這份工作。

讓他們簽“自愿離職”，只給最微薄的補償，這等于斷了他們的活路。

而陳智健，把這件最骯臟、最得罪人的事，交給了他潘毅。

辦好了，功勞是陳智健的，他潘毅落得一個“冷血無情，出賣兄弟”的罵名。辦不好，陳智健正好有理由，把他和那群老員工，一起掃地出門。

這是一條絕路。一個完美的陽謀。

“怎么樣，潘主管？”陳智健好整以暇地看著他，“這個任務，接，還是不接？”

辦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靜。

潘毅站在那里，手里捏著那份薄薄的、卻重如泰山的裁員方案。他能感覺到陳智健的目光，像手術刀一樣，在他身上剖析著，期待著看到他痛苦、掙扎、最終屈服的模樣。

他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緩緩地抬起頭，看著陳智健，一字一句地說道：

“好。我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