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深秋的風，帶著一股不管不顧的勁頭，卷起人行道上枯黃的梧桐葉，打著旋兒撞在民政局莊嚴氣派的大門柱子上。葉蓁蓁縮了縮脖子，感覺那風也灌進了她單薄的真絲旗袍領口里。她手里捏著個快化完的老冰棍，涼意順著指尖往上傳，和手心里那張新鮮出爐、還帶著打印機余溫的結婚證，形成冰火兩重天。

“葉蓁蓁女士，帕塔拉·育坤先生，恭喜二位結為夫妻！”工作人員臉上掛著職業(yè)化的、仿佛批量生產(chǎn)出來的標準笑容，聲音平板無波。

葉蓁蓁低頭看著紅本本上并肩貼著的照片。照片里，她自己頂著一頭被江城妖風吹得有點炸毛的栗色長卷發(fā)，努力睜大因常年熬夜碼字而自帶煙熏效果的桃花眼，扯出一個略顯僵硬的、介于“老娘終于自由了”和“臥槽玩脫了”之間的笑容。旁邊的帕塔拉，則是一如既往地穩(wěn)定發(fā)揮他那張老天爺追著喂飯吃的奶狗臉，淺咖色的眼眸里漾著溫柔又狡黠的光，左耳那顆小鉆在民政局頂燈下閃得格外招搖，嘴角上揚的弧度恰到好處，仿佛不是在拍結婚照，而是在拍某皇室珠寶代言硬廣。

“嘖，”葉蓁蓁用胳膊肘捅了捅身邊新鮮出爐的合法丈夫，“你這表情管理，跟焊死在臉上似的，專業(yè)。”

帕塔拉接過她手里快滴水的冰棍桿，精準地投進幾步外的垃圾桶，動作流暢得像練過千百遍。他自然地牽起她另一只空閑的手，溫熱的掌心包裹住她微涼的指尖，聲音帶著點剛出爐的慵懶和笑意：“夫人過獎。主要是旁邊的人太耀眼，襯得為夫不得不努力一點。”

夫人？葉蓁蓁被他這稱呼激得一個激靈，雞皮疙瘩瞬間從手腕竄到后頸。她還沒來得及抗議，帕塔拉已變戲法似的從西裝內袋里掏出一個小巧精致的絲絨盒子。“啪”一聲輕響，盒蓋彈開。

里面躺著的，不是什么鴿子蛋，而是一個……易拉罐拉環(huán)。拉環(huán)被仔細地打磨過，邊緣光滑，內側甚至用極其微小的鉆石鑲嵌了一圈，在絲絨的襯托下，竟也折射出一點不俗的光。

“咳，”帕塔拉清了清嗓子，耳尖在深秋的涼風里透出一點可疑的紅暈，但他眼神亮得驚人，“‘翻身收費’條款升級版。葉蓁蓁小姐，愿意成為帕塔拉·育坤先生名正言順的、唯一的債主嗎？利息……用余生支付。”

葉蓁蓁盯著那枚閃亮的拉環(huán)，再想想昨晚在酒店套房那張價值不菲的定制書桌上簽下的、充滿了各種不平等“翻身收費”細則的婚前協(xié)議，一股荒謬絕倫又甜得發(fā)齁的熱氣直沖腦門。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一把搶過那個絲絨盒子，兇巴巴地吼：“收！翻一次身按協(xié)議雙倍收費！外加精神損失費！”

吼完，她自己也繃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帕塔拉也跟著笑，兩人站在民政局門口，頂著路人好奇的目光，笑得像個傻子。

“趕緊的！”葉蓁蓁好不容易止住笑，從自己那個塞滿了口紅、U盤、小零食和皺巴巴稿紙的帆布包里掏出手機，對著兩人手里的紅本本，“咔嚓”就是一張。她手指翻飛，打開微博，配上那張紅得晃眼的結婚證照片，指尖在屏幕上敲得飛快，幾乎要擦出火星子：

【@撲街姐今天碼字了嗎：報！撲街作者搞到了真·王子，小說都不敢這么寫！[結婚證照片.jpg] PS：本人自愿，沒被下降頭，沒繼承王位壓力（他說他排第七），目前只想安靜碼字順便收點“翻身費”。新書大綱在路上了，禿編別催！@催命禿頭張】

點擊，發(fā)送。

幾乎就在她拇指離開屏幕的瞬間，手機像是被扔進滾油里的活魚，開始在她掌心瘋狂地、持續(xù)不斷地嗡鳴、震動、發(fā)燙！提示音密集得連成了一片尖銳刺耳的長音。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嗡嗡嗡嗡嗡——”

“嗶嗶嗶嗶嗶——”

無數(shù)個紅色數(shù)字在微博圖標右上角瘋狂跳動、疊加，瞬間變成了令人眼暈的“99+”，緊接著，那個小小的紅色圖標本身，也猛地灰暗了下去，屏幕中央彈出一個冰冷無情的白色對話框：【服務器繁忙，請稍后再試】。

“靠！”葉蓁蓁瞪著瞬間罷工的手機屏幕，目瞪口呆，“真…真崩了？”

帕塔拉淡定地掏出自己的手機，劃開屏幕。他的微博界面同樣一片灰暗。他挑了挑眉，語氣帶著點意料之中的了然：“看來，夫人你的‘官宣’，威力堪比小型洲際導彈。”

“那是！”葉蓁蓁短暫的錯愕后，一股惡作劇得逞般的巨大興奮感像氣泡水一樣咕嘟咕嘟頂了上來，沖散了那點對“皇室”二字的最后忐忑。她叉著腰，下巴一揚，恢復了她葉·嘴炮十級·蓁蓁的本色，“老娘憋屈了二十八年，就為了等今天這個揚眉吐氣！讓那些等著看我灰溜溜回去繼承家產(chǎn)的、笑話我撲街的、還有那個渣渣前男友……統(tǒng)統(tǒng)閃瞎鈦合金狗眼！”

她話音剛落，帕塔拉的手機倒是頑強地響了起來，不是社交軟件的提示音，而是來電鈴聲。屏幕上跳動的名字是——【催命禿頭張】。

帕塔拉按下免提，還沒來得及開口，一個因為極度亢奮而劈叉的男高音就炸了出來，帶著破音的嘶吼，穿透了江城午后的空氣：

“葉——蓁——蓁——！！！我的姑奶奶！我的活祖宗！你干了什么啊！！服務器！微博服務器被你搞癱瘓了！三分鐘！整整三分鐘！！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禿頭張的聲音激動得直打顫，背景音一片嘈雜，隱約還能聽到他辦公室里有其他編輯的尖叫和拍桌子的聲音。

“熱搜！全是熱搜！爆了！全爆了！！”禿頭張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個八度，充滿了不可思議的狂喜，“#撲街姐嫁王子#爆了！#小說照進現(xiàn)實#爆了！還有……還有我！我禿頭張！！”他聲音里帶著哭腔，又像是狂笑，“#我?guī)У淖髡呒奕牖适?！！我禿頭張的名字居然跟皇室掛一起上熱搜了！祖宗！你是我親祖宗！下本書！下下本書！你想寫啥寫啥，日更五百字我都給你供起來！不！我把我珍藏的生發(fā)水分你一半！！”

葉蓁蓁聽得嘴角瘋狂抽搐，還沒來得及吐槽禿頭張這語無倫次的“生發(fā)水之盟”，帕塔拉的手機又急促地震動起來。這次是微信視頻邀請，發(fā)起人——【林·旗袍富婆】。

帕塔拉指尖一點，接通。

屏幕瞬間被一片耀眼的金光填滿。鏡頭拉遠，才看清是林富婆那張妝容精致、自帶柔光濾鏡的臉。她今天穿了身銀線繡纏枝蓮的墨綠色絲絨旗袍，脖子上掛著一串顆顆圓潤、寶光四射的帝王綠翡翠珠鏈，背景似乎是某個頂級會所的私人茶室。她正慵懶地靠在紫檀雕花椅背上，一只涂著蔻丹的纖纖玉手，隨意地劃拉著手機屏幕。

“喲，”林富婆紅唇一勾，眼波流轉，視線精準地穿過屏幕，落在葉蓁蓁身上，“葉蓁蓁，姐妹，可以啊！這波操作，穩(wěn)！準！狠！打臉前任的教科書級示范！”她指尖在屏幕上瀟灑地一戳，語氣輕描淡寫得像在菜市場買顆白菜，“我剛給你的新書《交換生追愛》打賞了999個‘黃金盟主’，小小心意，就當隨份子了。順便問下，”她身體微微前傾，眼中閃爍著八卦與求知的光芒，“你這‘翻身收費’的實操細節(jié)……版權賣不賣？或者開個課？我高價打包！”

葉蓁蓁：“……”

她看著屏幕上那足以閃瞎人眼的打賞特效殘留光暈，再看看旁邊帕塔拉那張寫著“夫人交友真廣”的俊臉，第一次深刻體會到了什么叫“壕無人性”的姐妹情。

“嗡嗡嗡——”帕塔拉的手機再次震動，這次是微信消息。發(fā)信人——【葉爸】。內容極其簡潔，只有一個銀行APP的轉賬截圖。截圖顯示，一筆天文數(shù)字的金額剛剛被打入葉蓁蓁名下的某個賬戶，備注欄里，龍飛鳳舞地寫著一行字：【閨女，干得漂亮！零花錢，隨便花！不夠還有！PS：那小子敢欺負你，爸用鉆石卡砸死他！】

緊接著，【葉媽】的消息也跳了出來，是一張照片。照片里，葉媽穿著一身極其隆重、繡工繁復的絳紫色旗袍，正對著鏡子比劃一套流光溢彩的翡翠頭面，旁邊站著面癱保鏢老陳。老陳依舊西裝墨鏡，一絲不茍，只是手里……端著一杯印著帕塔拉家族徽記限量奶茶店的超大杯奶茶，吸管都插好了。葉媽的文字緊隨其后：【寶貝！媽媽連夜訂了十套新旗袍！隨時準備進宮撐場子！老陳說奶茶店新出的椰香波波很好喝，下次讓他給你捎！[比心][比心]】

葉蓁蓁看著“叛變”得如此徹底的老陳，以及爸媽這簡單粗暴的金錢+物質支持，心里那點離家出走的小叛逆，瞬間被暖流沖得七零八落。她吸了吸鼻子，小聲嘟囔：“……算你們還有點良心。”

帕塔拉看著她微紅的眼眶，眼底的笑意更深，帶著濃濃的寵溺。他剛想說什么，手機屏幕上，一個標注為【煩人精堂姐】的來電，帶著一種不依不饒的架勢，強勢地頂?shù)袅怂邢⑻崾荆偪耖W爍起來。

帕塔拉臉上的溫柔笑意瞬間凝固，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劃過一絲無奈。他看了葉蓁蓁一眼，眼神里帶著點“該來的總會來”的認命，指尖劃向接聽。

免提剛開，一個活力四射、語速快得像機關槍掃射、還帶著點奇怪中文腔調的女高音就轟炸了出來，背景音是機場廣播模糊的登機提示和嘈雜的人聲：

“帕塔拉！我親愛的弟弟！Surprise！！！猜猜你的琳達姐姐帶著誰、現(xiàn)在在哪里？！鐺鐺鐺鐺——江城國際機場！T2航站樓！熱乎的！剛落地！”琳達郡主的聲音極具穿透力，元氣滿滿，“爺爺、大伯、三叔、四姑、還有你那個碎嘴的二堂哥……整個‘提親觀光團’全到齊啦！陣仗超大！驚不驚喜？意不意外？刺不刺激？”

葉蓁蓁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手里的絲絨盒子差點掉地上。提親團？整個皇室觀光團？機場？！

帕塔拉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對著手機那頭噪音制造源，聲音還算平穩(wěn)，但語速明顯加快：“琳達，你們怎么……”

“哎喲喂！別問！問就是爺爺想孫媳婦想瘋了！看到你倆熱搜上那個紅本本，老頭直接拍板包機！”琳達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幸災樂禍，“帕塔拉！快！地址甩過來！爺爺說了，今晚就要見到他的七孫媳婦！立刻！馬上！他老人家親自帶了三百斤聘禮……哦不是，見面禮！還有皇宮禮儀速成手冊精裝版！哦，對了，”她語氣忽然變得賊兮兮，“爺爺讓我提醒你，他老人家對上次視頻里某位未來孫媳婦笑場扣分的事情，記憶猶新哦！今晚家宴，請務必嚴肅對待！Over！”

“啪嗒！”

電話被干脆利落地掛斷，只剩下一串忙音，像小錘子一樣敲在葉蓁蓁驟然空白的腦海里。

民政局門口喧囂的車流人聲，遠處禿頭張可能還在電話里激動的咆哮，林富婆打賞特效殘留的金光，爸媽轉賬截圖上的天文數(shù)字……所有的一切，仿佛瞬間被抽離。世界陷入一片詭異的寂靜。

葉蓁蓁僵硬地轉過頭，看向帕塔拉。他正低頭看著手機屏幕，眉心微鎖，屏幕上赫然是琳達發(fā)來的最后一條微信：

【琳達：定位共享已開。帕塔拉，我們（和整個提親團）預計45分鐘后抵達你酒店樓下。蜜月套房準備好了嗎？爺爺說要先開個“家庭通氣會”！[壞笑][壞笑][壞笑]】

帕塔拉抬起頭，對上葉蓁蓁寫滿“我是誰我在哪我要干什么”的茫然眼神。他伸手，輕輕握住她冰涼的手指，試圖傳遞一點溫度，嘴角努力扯出一個安撫的弧度：“別怕，有我在。”他的聲音很穩(wěn)，但葉蓁蓁敏銳地捕捉到他喉結滾動了一下。

“怕？”葉蓁蓁猛地抽回手，像是被那兩個字燙到。她挺直了背脊，努力把剛才被“三百斤聘禮”、“皇宮禮儀手冊”、“笑場扣分”幾個詞炸飛的魂兒強行摁回身體里。她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那雙常年熬夜的桃花眼里，屬于撲街作者的、永不服輸?shù)木髲娦』鹈纭班帷钡匾幌轮匦曼c燃，越燒越旺。

“開什么國際玩笑！”她下巴一揚，聲音刻意拔高，帶著一種虛張聲勢的壯烈，“不就是見家長嗎？三百斤聘禮？呵，老娘寫過的宮斗宅斗加起來能繞地球三圈！禮儀手冊？背！今晚就把它當新書大綱啃了！笑場扣分？”她頓了頓，眼神兇狠地瞪了一眼帕塔拉，“你！今晚負責給我講冷笑話！越冷越好！我就不信了……”

她猛地掏出自己那臺剛剛恢復一點元氣的手機，屏幕還殘留著微博癱瘓的創(chuàng)傷和無數(shù)條999+的提示。她手指翻飛，點開一個備注為【萬能阿勇】的對話框，指尖用力得幾乎要把屏幕戳穿，語音信息帶著一股子破釜沉舟的狠勁飆了出去：

“阿勇！別管你那個又翻車了的夕陽紅旅行團了！十萬火急！立刻！馬上！給我滾到市中心最大的書店！”

“把能找到的——”

“《泰國皇室禮儀大全》！”

“《十分鐘學會優(yōu)雅跪拜》！”

“《見家長說話之道（地獄級）》！”

“《論如何讓國王爺爺笑出眼淚不加分》……管它有沒有！所有看起來能臨時抱佛腳的！”

“通通！立刻！馬上！給我買空！”

“錢不是問題！速度！速度才是王道！！”

“姐今晚要去——屠龍！！！”

吼完最后三個字，葉蓁蓁用力按下發(fā)送鍵，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她胸膛起伏，微微喘著氣，額角甚至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她轉過頭，再次看向帕塔拉。

深秋午后的陽光，帶著一種近乎透明的質感，穿過稀疏的梧桐枝葉，斑駁地灑落下來。幾片金黃的落葉打著旋，輕輕飄落在帕塔拉質地精良的深色西裝肩頭。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像一棵沉默而可靠的樹。他沒有笑，也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看著她，那雙淺咖色的眼眸里，翻涌著極其復雜的情緒——有對她這番“屠龍”宣言的愕然，有對她強撐勇氣的疼惜，有面對即將到來的家族風暴的凝重，但更多的，是一種近乎磐石般的沉靜與溫柔。

他朝她伸出手，手掌寬大，指節(jié)分明，掌心向上，帶著無聲的邀請和承諾。

葉蓁蓁的目光從他沉靜的眼眸，緩緩移到他攤開的手掌上。那點強撐出來的、虛張聲勢的“屠龍”勇氣，如同被戳破的氣球，“噗”地一下泄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更真實的情緒，混雜著對這個男人無條件的信任，以及對即將踏入的那個完全陌生世界的……一絲隱秘的、無法言說的恐慌。

她看著那只手，遲疑了僅僅一秒。然后，像是終于找到了唯一的錨點，她猛地伸出手，將自己的手用力地、緊緊地、甚至帶著點兇狠地，塞進了他的掌心。指尖冰涼，微微發(fā)著顫。

帕塔拉立刻收攏手指，將她冰涼的手完全包裹住，力道堅定而溫暖。

“好，”他低沉的聲音響起，像拂過琴弦的風，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穿透了她心底最后那點不安的薄冰，“我們一起去。”

他牽著她，轉身，朝著停在路邊那輛線條流暢的黑色轎車走去。深秋的風卷起地上的落葉，在他們腳下打著旋，發(fā)出沙沙的輕響，仿佛在為這對剛剛締結婚約、就要攜手闖入風暴中心的年輕人，奏響一曲充滿未知的前奏。

葉蓁蓁被他牽著走，另一只手下意識地攥緊了帆布包的帶子，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手機屏幕還固執(zhí)地亮著，停留在與阿勇的對話框，最后那條殺氣騰騰的語音信息下方，是阿勇秒回的一個巨大無比的、充滿懵逼氣息的卡通表情包：

【黑人問號臉.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