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剛泛起魚肚白,弘時就把那張帶墨點的宣紙重新夾回了《論語》。燭火燃到了頭,最后一寸火苗噼啪跳了兩下滅了,案幾上的茶盞早就涼透,空氣里那股怪兮兮的草木味被晨露沖淡了些,可壓在他心頭的陰霾,半點沒散。
“阿哥,該起了,今兒先生要講《大學》呢。”春桃輕手輕腳走進來,瞅見他眼底泛著青黑,聲音不由得放得更柔了。
弘時揉了揉發(fā)漲的太陽穴,昨晚幾乎沒合眼。趙三的話跟根刺似的,扎得他心里直鬧騰。八貝勒府能往雍親王府塞眼線,那別的阿哥呢?這座看著安安靜靜的府邸,怕是早成了各方勢力鉆空子的棋盤了。
“把那件石青色的常服拿來。”他起身時,無意瞥見銅鏡里的自己——還是張孩童臉,眉眼間帶著稚氣,可那雙眼睛里的沉靜,壓根不是九歲孩子該有的。
穿戴整齊后,春桃端來一碗小米粥。弘時剛舀起一勺,就見畫屏慌慌張張跑進來:“三阿哥,趙三……趙三不見了!”
弘時握著勺子的手猛地一頓,粥汁濺在桌面上:“啥時候發(fā)現的?”
“剛去柴房叫他打掃,房門大開著,人早沒影了,就床板底下留了這個。”畫屏遞上張皺巴巴的紙條。
紙條上字跡潦草,墨跡還沒干透:“八府來人,小的只能暫避,日后必報阿哥恩情。”
弘時把紙條攥在手心,指節(jié)都捏白了。趙三不告而別,說明八貝勒府已經察覺不對勁。這倒也不全是壞事,至少能讓暗處的敵人露點馬腳。
“知道了,”他語氣平靜,“這事別聲張,就當他自己跑了。”
畫屏滿肚子疑問,還是應聲退了。春桃急得臉發(fā)白:“阿哥,他會不會去告密啊?”
“告密?”弘時嗤笑一聲,“八貝勒現在最怕這事鬧大。一個棄子的話,他未必信,反倒可能殺人滅口。”他更擔心的是,趙三背后是不是還有別的眼線。
早飯后,陳先生準時到了書房。今兒講《大學》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句,弘時聽得格外上心。他忽然琢磨過來,在這深宅大院里,連“齊家”都難如登天,更別說其他的了。
“先生,”弘時突然發(fā)問,“要是家里有外人窺探,該咋應對?”
陳先生放下書卷,眼里閃過絲訝異:“古書有云,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沒法明著趕,就得藏起鋒芒,暗地里布局。”
弘時心里咯噔一下。藏鋒守拙,暗中布局——這不正是自己該做的嗎?
午后,他借著散步在府里轉了圈。路過荷花池時,見幾個小廝在清理池底淤泥,其中一個面生的小廝眼神亂瞟,老往他這邊瞅。弘時裝作沒看見,故意在池邊多站了會兒,那小廝的動作明顯慌了。
“你是新來的?”弘時突然開口。
小廝嚇得手里木勺都掉了,“噗通”跪下:“是……是上個月進府的。”
“抬起頭來。”
小廝磨磨蹭蹭抬了頭,弘時一眼瞥見他耳后那顆黑痣——跟趙三說的八貝勒府聯絡人特征對上了。他心里冷笑,臉上卻裝出孩童好奇的樣子:“池里的魚好看不?明兒我來釣魚。”
小廝愣了愣,趕緊點頭:“好看!好看!小的這就去準備漁具!”
弘時點點頭,轉身剛走沒幾步,就見福安領著兩個壯漢匆匆過來。
“三阿哥,王爺讓奴才給您選了倆貼身護衛(wèi)。”福安躬身道,“這兩位是鑲白旗調來的,功夫扎實,忠心著呢。”
弘時瞅著眼前倆勁裝漢子,腰間都佩著短刀,眼神跟鷹似的利。他心里突然亮堂了——阿瑪這是在暗中護著他。那日書房的提醒,今日的護衛(wèi),這位冷面王爺的疼惜,總藏在最深處。
“多謝阿瑪。”弘時微微點頭,“你們叫啥名?”
“奴才圖里琛。”
“奴才德楞泰。”
弘時心里猛地一跳——這倆人不就是后來雍正朝的得力干將嗎?看來阿瑪是真上心了。
“往后跟著我。”弘時語氣穩(wěn)了穩(wěn),“從今兒起,我的書房和臥房,除了春桃和畫屏,誰都不許靠近。”
圖里琛和德楞泰齊聲應:“是!”
有這倆人在,明面上的手腳總算能擋擋。弘時松了口氣,可也清楚,真正的陰招,往往藏在最想不到的地方。
回書房時,見春桃正收拾書架,手里捏著本《南華經》,眉頭皺得緊緊的。
“咋了?”弘時問。
“阿哥你看,這書里夾著張紙條。”春桃遞過張泛黃的紙,上面用朱砂畫著個怪符號,像只展翅的鳥。
弘時捏著紙條,指尖摸到邊緣的粗糙感——這是用特殊法子處理過的密信。他忽然想起趙三說的,八貝勒府的人用暗號聯絡。看來府里的眼線,比想象中還多。
“把書放回原處,假裝啥都沒看見。”弘時把紙條揣進袖管,“從今兒起,你留意著誰常來書房,尤其是翻這本書的。”
春桃雖不明白,但還是重重點頭。她知道,自己已經卷進這場沒影的漩渦里,只能信眼前這位少年阿哥。
傍晚時,雍親王忽然派人來叫弘時去書房。他走進那間堆滿古籍的屋子,見胤禛正對著幅《江山萬里圖》出神。
“阿瑪。”弘時躬身行禮。
胤禛轉過身,目光落在他身上:“今兒府里少了個小廝,你知道?”
弘時心里一緊,老實答道:“孩兒聽說了,許是自己跑了。”
胤禛沒追問,指著地圖上的江南:“你覺得這地方咋樣?”
弘時順著他手指看去——江南是魚米之鄉(xiāng),卻是八貝勒的地盤。他沉吟道:“江南富庶,就是水網太多,怕是不好管。”
胤禛眼里閃過絲贊許:“說得對。水網密,人心更密。要治水,先得治人。”他忽然話鋒一轉,“明兒跟我去暢春園給皇爺爺請安。”
弘時又驚又喜。這是他穿越過來,頭回有機會見康熙皇帝。那位開創(chuàng)盛世的君主,到底是啥模樣?
“是,孩兒遵命。”
離開書房時,天已經擦黑了。弘時摸著袖管里那張暗號紙條,又想起明日要見的康熙,心里跟打翻了五味瓶。這盤棋,總算要從王府擺進皇宮了。
他抬頭瞅見天邊的殘陽,晚霞紅得像血。想逆天改命,就得一步步往權力中心走。哪怕前頭是刀山火海,也只能往前沖。
回臥房后,他把那張朱砂暗號的紙條湊到燭火上。火苗舔著紙邊,把那只展翅的鳥燒成了灰。他知道,這才剛開頭。從今夜起,不光要忍,更要學會反擊。
窗外月光灑在書桌上,照亮了宣紙上“隱忍”倆字。弘時拿起筆,在后面添了倆字:布局。
他鋪開張白紙,借著月光寫下幾個名字:圖里琛、德楞泰、春桃、畫屏……這些人,會是他在雍親王府最早的防線,也是將來的根基。
夜色越來越深,燭光下的少年身影看著單薄,卻透著股不服輸的韌勁。屬于弘時的戰(zhàn)爭,才剛拉開序幕。他清楚,自己早就沒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