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江聽完，面色凝重如水，手中的茶盞久久未動。

“臨賀王……裴正德……”他緩緩吐出這個名字，眼中是洞悉世事的銳利，“此人覬覦儲位，野心勃勃，且心胸狹隘，睚眥必報。他派人接近我徐氏，絕非真心仰慕學問，只怕是……想借我徐氏清名，為其野心張目！甚至……將徐氏拖入奪嫡的漩渦！”

“父親明鑒。”徐以瑾也是一臉后怕，“兒子當時便覺不妥，已嚴詞拒絕。只是，那周姓之人言語間，似乎……也提及了月卿？”

“月卿？”徐江眉頭緊鎖，“她小小年紀，遠在建康，裴正德為何會留意到她？”

“兒子也不甚明了。但那人言語試探，似對月卿在南疆‘獻藥’之事頗感興趣。”徐以瑾憂心忡忡，“父親，月卿是否……也不安全？”

景成四年的初春，南疆的烽火終于暫時平息。陽山關收復，南越退兵議和。晟王父子班師回朝的消息傳遍了大晉。

云州徐府，也收到了裴無漾的親筆信。信中詳述了戰事經過，對恩師徐江的教導表達了感激，更以極其鄭重的語氣，再次感謝了林月卿所贈藥方藥膏的救命之恩，言道若非此藥，他父子二人恐已葬身南疆。信中措辭懇切，沒有絲毫宗室世子的倨傲，字里行間透著一份沉甸甸的感激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

徐江看完信，沉默良久，最終只是將信遞給了身旁憂心忡忡的老妻。徐老夫人看著信中對林月卿的感激之詞，又看看坐在窗邊安靜看書、仿佛與世隔絕的外孫女，心中百感交集。這孩子，救了人，卻將自己藏得更深了。

林月卿自然也知道了裴無漾平安歸來的消息。聽到丫鬟興奮地議論“小將軍凱旋”、“多虧了小姐的藥”時，她只是握著書卷的手指微微收緊，指尖泛白，臉上卻沒有任何欣喜的表情，甚至比往日更加沉默。心頭那塊暫時落下的石頭，似乎又懸了起來。他回來了……這意味著什么？那個帶著探究眼神、讓她恐懼的源頭，又要回來了嗎？

她刻意不去聽關于他何時來云州的任何消息。然而，該來的終究躲不過。

三月中旬，一個春光明媚的午后。徐府的門房匆匆來報：晟王世子裴無漾來訪！

林月卿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分揀草藥，聞言手一抖，簸箕里的草藥撒了一地。她猛地站起身，臉色瞬間煞白，幾乎是本能地就想往屋里躲。

“卿兒，”徐老夫人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溫和卻不容拒絕的意味，“世子是來拜謝恩師，也是來……當面謝你的救命之恩。于情于理，你都該見一見。莫要失了禮數。”

林月卿的身體僵在原地，背對著外祖母，小小的肩膀微微顫抖。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住她的心臟，讓她幾乎無法呼吸。見面？說什么？看他那雙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嗎？

前廳里，氣氛有些微妙。

裴無漾端坐客位，一身玄青色常服，襯得身姿愈發挺拔。經過南疆血與火的淬煉，少年將軍的輪廓更加分明，眉宇間褪去了幾分青澀，沉淀下一種內斂的鋒芒和沉穩。只是臉色依舊帶著大病初愈后的些許蒼白，讓他冷峻的氣質中平添了一絲易碎的脆弱感。

他的目光看似平靜地落在手中的茶盞上，眼角的余光卻敏銳地捕捉到回廊盡頭那抹遲疑的、幾乎要縮回去的鵝黃色身影。她來了。還是那樣怕他。

林月卿被嬤嬤半扶半推著，幾乎是挪進了前廳。她低著頭，視線死死盯著自己的鞋尖，雙手緊張地絞著衣角，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

“見過世子。”她的聲音細若蚊蚋，帶著明顯的顫抖，飛快地行了個禮，就想退到外祖母身后。

“師妹不必多禮。”裴無漾放下茶盞，站起身，聲音清越，卻刻意放得比平時更加溫和低沉，仿佛怕驚擾了什么，“南疆一別，數月未見。師妹……可還安好？”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像一個普通的、關心師妹的師兄。

“安……安好。”林月卿頭垂得更低了，聲音幾乎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

“此次南疆之行，兇險異常。”裴無漾看著她緊張的模樣，心中澀然，卻依舊緩緩說道，“無漾與父王，還有軍中許多將士，能平安歸來，全賴師妹所贈藥方藥膏及時救命，此恩此德，無漾銘記于心，沒齒難忘。”他說得極其鄭重，對著林月卿的方向，深深一揖。

這一拜，驚得林月卿猛地后退一步，差點撞到身后的花架！她慌亂地擺手，聲音帶著哭腔：“不……不是我！是……是書上看的！世子不必……不必謝我！”她語無倫次，只想立刻逃離這個讓她窒息的地方。

裴無漾直起身，看著她驚惶失措、急于撇清的樣子，心中那點微弱的希冀再次被澆滅。她連這份功勞都不愿承認，連他的感激都避之唯恐不及。他沉默了片刻，終是沒有再逼她。轉而從懷中取出一個細長的錦盒。

“無論如何，師妹的方藥救人是事實。”他將錦盒放在兩人之間的茶幾上，聲音依舊溫和，卻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此物，權當謝禮。并非貴重之物，只是南疆當地尋到的一株百年老參，于調養氣血或有裨益。師妹……保重身體。”他說完，對著徐江夫婦再次行禮，“恩師，師母，軍中尚有庶務，弟子先行告退。”

他沒有再看林月卿一眼，轉身離去。步伐沉穩，背影依舊挺拔，卻透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孤寂和疲憊。

林月卿怔怔地看著茶幾上那個錦盒，又看看裴無漾消失在門外的背影。他蒼白的臉色，刻意放柔卻難掩疲憊的聲音，還有那句“保重身體”……像細小的針，扎在她緊繃的心防上。她并沒有怨恨他，從未有過。她只是……太害怕了。害怕靠近他帶來的風暴，害怕秘密暴露的后果，害怕重蹈覆轍的無力感。這份恐懼，讓她像只刺猬，豎起全身的尖刺，也刺傷了試圖靠近的人。

錦盒靜靜地躺在那里。她沒有去碰它。但心底某個角落，那個名為“裴無漾”的、帶著血色記憶的符號，似乎因為今日他眼中那抹真實的脆弱和無聲的退讓，而悄然模糊了一絲。一絲極其微弱的、混雜著愧疚和茫然的不安，悄然滋生。他……好像真的只是來道謝的？他肩上的傷……真的好了嗎？

春風吹動窗欞，帶來一絲暖意，卻吹不散廳內彌漫的沉默和那未解的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