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城頭那聲撕裂天地的巨響,余波并未隨著蠻族潰退而消散。相反,它在幸存者心中點燃了一把更復雜的火。敬畏如潮水般退去后,留下的并非全是虔誠的信仰,還有深深的恐懼和難以言說的疏離。
“雷神”沈墨走在通往城西廢棄校場的路上,清晰地感受著這種變化。路邊偶爾經(jīng)過的百姓,看到他身影的瞬間,眼神會立刻變得無比恭順,甚至帶著幾分驚惶,深深低下頭,恨不得將身體縮進墻壁里。等他走過,才敢偷偷抬眼,目光復雜地追隨著他的背影,竊竊私語如同蚊蚋。
“就是他…引下天雷…”
“…聽說他根本不是人,是雷公爺爺下凡…”
“…噓!小聲點!莫要惹惱了神明…”
“…可…可那動靜也太嚇人了,我家的老黃牛都驚死了…”
敬畏與恐懼交織,如同無形的壁壘。沈墨面無表情。他不需要盲目的崇拜,至少現(xiàn)在不需要。他需要的是能握在手里的力量,是能改變這座城池命運的根基。
廢棄校場的大門敞開著,里面卻是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與外面的壓抑形成鮮明對比。趙鐵柱那破鑼嗓子正吼得震天響:
“都他媽沒吃飯嗎?沈大人說了,這爐子要壘得嚴絲合縫!風道!風道懂不懂?對不準,火就燒不旺!”他光著膀子,一身虬結的肌肉上沾滿黑灰,臉上那道猙獰的疤隨著吼叫抽動,活像個監(jiān)工的惡煞。他正指揮著一群面黃肌瘦、卻眼神發(fā)亮的民夫和幾個同樣灰頭土臉的老兵,用城中搜羅來的青磚和耐火泥,笨拙地壘砌著一個形狀奇特的土窯。
那是沈墨設計的“土法煉焦爐”雛形。原理很簡單:隔絕空氣干餾城中能找到的劣質(zhì)煤,去除揮發(fā)份,得到更耐燒、熱值更高的焦炭。這是提高爐溫、煉出更好鋼鐵的關鍵第一步。
“趙隊正。”沈墨的聲音不大,卻讓嘈雜的現(xiàn)場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下意識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敬畏地看著他。
趙鐵柱猛地回頭,看到沈墨,臉上兇悍的表情瞬間切換成一種近乎諂媚的恭敬,小跑著過來:“大人!您來了!您看,按您畫的圖,這爐子地基快夯好了!就是…這風道口子的大小,兄弟們拿不準…”
沈墨沒說話,徑直走到爐體旁。民夫們下意識地后退一步,讓出空間。他拿起一根木棍,在地上快速畫出幾個關鍵的尺寸和角度,標注了進風口、煙道的位置和大小。“這里,擴大三指。這里,收窄兩指。夯土層再加厚一倍。”他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明白!明白!馬上改!”趙鐵柱連連點頭,立刻轉(zhuǎn)身咆哮:“都聽見沒?改!按沈大人說的改!快!”
沈墨的目光掃過校場。除了這座正在建設的焦炭爐,旁邊還搭起了幾個簡陋的棚子。一個棚子里,幾個木匠正滿頭大汗地按照他提供的圖紙,試圖拼裝一種結構復雜的木架,那是他設計的“水力鼓風機”的雛形,暫時只能靠人力驅(qū)動杠桿模仿效果。另一個棚子下,鐵匠老王頭帶著徒弟,正對著一個用厚實黏土和石頭堆砌起來的原始“坩堝爐”發(fā)愁,旁邊堆著些銹跡斑斑、品質(zhì)極差的鐵料。
“沈大人…”老王頭看到沈墨,搓著滿是老繭和燙傷的手,一臉苦相,“這…這爐子溫度是比咱原來的土爐子高些,可…可這鐵料太差,燒出來還是脆,打幾下就裂口子…根本打不了刀啊!”
這是最大的瓶頸。沒有合格的鋼鐵,一切武器改良都是空談。沈墨走到那堆鐵料前,隨手撿起一塊。暗沉、粗糙,布滿氣孔和雜質(zhì),是典型的劣質(zhì)“海綿鐵”,含碳量高且不均勻,雜質(zhì)多。
“雜質(zhì)太多,硫、磷含量高,碳分布不均。”沈墨心中了然。他需要更好的原料,或者…更有效的提純手段。
“王師傅,”沈墨看向老王頭,“帶幾個人,把這些鐵料,全部給我砸碎!砸成指甲蓋大小的碎塊,越碎越好。”
“啊?全…全砸碎?”老王頭懵了。鐵料本就難得,砸碎了豈不是更浪費?
“砸碎。”沈墨語氣不容置疑,“然后,挑最細密的河沙,用水反復淘洗這些鐵碎屑,洗掉浮塵和部分雜質(zhì)。”
老王頭雖然滿心疑惑,但見識過“神跡”的他不敢違抗,只得吆喝著徒弟和幾個民夫開始叮叮當當?shù)卦诣F。
沈墨又看向旁邊堆放的一堆木炭和從城中大戶“借”來的、尚未提純的硝石、硫磺。“趙鐵柱!”
“在!”
“帶幾個心細、手穩(wěn)的,過來。”
很快,趙鐵柱和幾個看起來還算機靈的老兵被叫了過來。沈墨指著那堆材料:“硝石、木炭、硫磺。記住,硝石七成半,木炭一成半,硫磺一成。這是神雷的根本!比例錯一絲,要么不響,要么…炸死自己人!”他語氣森然。
幾個老兵臉色一肅,連連點頭。
“沒有秤,就用這個。”沈墨拿出幾個用木頭粗略削成的、大小深淺不同的木勺,“這是標準量勺。硝石用大勺,裝滿刮平。木炭用小勺,裝滿刮平。硫磺用最小勺,裝滿刮平。一勺硝石,配一勺木炭,再加…三分之一勺硫磺。記住了?”
“記住了!硝石大勺滿,木炭小勺滿,硫磺小勺三分之一!”幾人齊聲復述。
“好。就在這里,鋪上干凈的油布,嚴格按照比例,混合均勻。”沈墨吩咐道,“混合時,動作要輕!絕不能有明火!誰身上帶了火折子,現(xiàn)在立刻扔出去!”
一陣手忙腳亂,幾個老兵小心翼翼地開始操作,如同在侍奉最神圣的祭品。沈墨則走到旁邊,拿起厚實的粗棉布和麻繩,開始示范如何包裹定量混合好的火藥,如何纏繞繩索,如何留出引信口。他動作麻利,包裹出來的火藥包大小均勻,緊實牢固。
“看清楚了嗎?以后,這就是標準!每一個火藥包,都要一模一樣!引信長度,誤差不能超過一寸!”沈墨將手中的樣品交給趙鐵柱,“你負責監(jiān)督。做壞一個,軍棍十下!引信留短了提前炸,或者留長了點不著,害死自己人的…斬!”
“諾!”趙鐵柱挺直腰板,接過火藥包,如同捧著圣物。他看向那幾個混合火藥的老兵,眼神陡然變得兇狠:“都聽見了?給老子打起十二分精神!誰要是出了岔子,老子親手剁了他!”
有了標準化的流程和嚴苛的懲罰,火藥制作的速度和穩(wěn)定性開始提升。雖然依舊簡陋危險,但至少不再是沈墨一個人單打獨斗的“神跡”,而開始向一種可重復、可量產(chǎn)的“武器”轉(zhuǎn)變。沈墨將其命名為“掌心雷”——一種拳頭大小、便于投擲的初級手榴彈。同時,更大號的火藥包也在制作,那是為“沒良心炮”準備的彈藥。
解決了火藥初步量產(chǎn)的問題,沈墨的目光再次投向老王頭那邊。
鐵碎屑已經(jīng)被砸好并淘洗過一遍,雖然依舊黑乎乎的不起眼,但肉眼可見的雜質(zhì)少了許多。老王頭正指揮人將洗過的鐵屑倒入那個簡陋的坩堝爐中,旁邊兩個壯漢正奮力壓動一個巨大的木質(zhì)杠桿,驅(qū)動著臨時拼湊的“人力鼓風機”,將空氣猛烈地鼓入爐膛。爐火在風力的加持下,發(fā)出呼呼的咆哮,火焰呈現(xiàn)出一種熾烈的白色。
“還不夠!加力!再快!”沈墨盯著爐內(nèi)鐵屑的變化,厲聲喝道。他需要更高的溫度,讓鐵屑中的碳和雜質(zhì)充分氧化。
壓杠桿的漢子臉憋得通紅,脖子上青筋暴起,幾乎用上了吃奶的力氣。鼓風的速度再次提升!爐內(nèi)火焰的顏色由白熾開始向青白色轉(zhuǎn)變,溫度急劇升高!坩堝內(nèi),鐵屑開始熔融,表面不斷有黑色的雜質(zhì)(主要是氧化鐵渣和硫化物渣)被鼓入的空氣氧化、上浮!
“成了!”老王頭經(jīng)驗豐富,看到爐內(nèi)鐵水顏色和沸騰狀態(tài)的變化,激動地喊了一聲,“雜質(zhì)在分離!這鐵水…比之前干凈多了!”
“準備出鐵!”沈墨下令。
爐口被打開,一股灼人的熱浪撲面而來。老王頭用特制的長柄泥勺,小心地舀起一勺赤紅、翻騰、但明顯比之前清亮許多的鐵水,倒入旁邊準備好的、用濕沙做成的粗糙模具中。
嗤——!白氣升騰。
待鐵水稍稍冷卻凝固,老王頭迫不及待地用鐵鉗夾出那塊還散發(fā)著高溫的金屬錠。它不再是原來那種布滿氣孔的海綿狀,而是呈現(xiàn)出一種相對致密的塊狀,表面雖然粗糙,但斷口處的金屬光澤明顯更亮,質(zhì)地也顯得更堅韌。
“神了!真的神了!”老王頭激動得手都在抖,用錘子輕輕敲擊鐵錠,發(fā)出清脆的金屬聲,“大人!這…這鐵,比原來的強十倍不止!雖然還比不上百煉精鋼,但絕對能打得出好刀了!”
周圍的鐵匠和圍觀的民夫、士卒都發(fā)出驚嘆和歡呼。砸碎、淘洗、高溫鼓風氧化去雜質(zhì)——這看似簡單的步驟,卻徹底改變了他們認知中的煉鐵方式!
沈墨臉上終于露出一絲微不可察的放松。解決了基礎材料問題,后續(xù)的武器制造才能真正展開。他立刻安排老王頭,用這種新煉出的“高碳鋼”(相對而言)優(yōu)先打造一批堅固耐用的工具:鐵錘、鐵砧、鋼釬、鑿子……以及,幾套按照他圖紙要求、形狀古怪、用于鉆孔和打磨的鐵質(zhì)工具。這是為下一步制造更精密部件打基礎。
同時,他讓趙鐵柱挑選出一批臂力強健、眼神好、手指靈活的工匠和士兵,開始集中訓練他們火藥包的標準化制作和引信安裝。
天工坊的雛形,就在這片叮當聲、鼓風聲和沈墨一條條冰冷指令的交織中,逐漸成型。每一個角落都在高速運轉(zhuǎn),每一個人都帶著一種劫后余生又充滿希望的亢奮。沈墨如同一臺精密的中央處理器,在各個區(qū)域間巡視,發(fā)現(xiàn)問題,立刻給出解決方案,推動著這個原始工業(yè)基地蹣跚起步。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被這種“亢奮”所感染。
校場外圍,一個穿著管事服飾、名叫李福的中年人,正隱在人群后,眼神復雜地看著熱火朝天的景象,尤其是看著那些被小心翼翼混合、包裹起來的黑色粉末。他臉上堆著和其他人一樣的敬畏笑容,但眼底深處卻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焦慮和陰鷙。
他是城中糧商劉員外的心腹管事,被派來“協(xié)助”沈大人,美其名曰提供物資支持。劉員外是城中大戶,在蠻族圍城前就想舉家南逃,卻被沈墨以“守城大義”強行留下,并“征用”了大量存糧和物資,心中早已怨恨不已。
李福看著趙鐵柱兇神惡煞地監(jiān)督火藥制作,看著那威力驚人的“掌心雷”一個個被包好,堆放在特制的、鋪著濕沙的防火木箱里,心頭一陣陣發(fā)緊。他悄悄退后幾步,趁人不注意,溜出了校場,七拐八繞,來到城中一處僻靜的宅院后門。
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輕輕敲了敲門。門開了一條縫,露出一張同樣帶著市儈和不安的臉,是劉員外。
“怎么樣?”劉員外壓低聲音,急不可耐地問。
“老爺,那沈墨…邪門得很!”李福擠進門,聲音發(fā)顫,“他弄的那個‘神雷’,根本不是什么天授,是他自己配出來的!就在校場里,一堆人跟著做!硝石、木炭、硫磺…按比例混!現(xiàn)在一天能做幾十個!還有那鐵…他把咱家捐出去的那些破銅爛鐵,不知用了什么妖法,燒出了好鋼!”
“什么?!”劉員外臉色大變,“他自己能做?還能煉鋼?”這消息比他想象的更可怕。如果“神雷”不再是不可復制的神跡,而是可以量產(chǎn)的武器,那沈墨的根基…
“千真萬確!”李福湊得更近,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狠毒,“老爺,不能再等了!這沈墨就是個妖人!他用妖法蠱惑人心,搜刮民財(指征用物資),還私造這等大殺器!朝廷要是知道…而且,他要是真站穩(wěn)了腳跟,這黑水城還有我們的活路嗎?”
劉員外眼神閃爍,臉上肥肉抖動,恐懼和貪婪交織。他害怕沈墨的力量,但也看到了另一種可能。“你的意思是…”
“密報!”李福眼中閃過一絲精光,“老爺,您不是認識州府里的王通判嗎?還有京城那邊…咱們把這里的事情,添油加醋報上去!就說沈墨以妖術惑眾,私蓄甲兵(指制造火藥武器),圖謀不軌!他這‘雷神’的名頭,還有那嚇死人的東西,就是最好的證據(jù)!朝廷最忌諱這個!只要上面一道旨意下來…”
劉員外眼中貪婪的光芒大盛。是啊,如果朝廷派人來“平妖”,抄了沈墨的家當,他劉家不僅能拿回損失,說不定還能從中大撈一筆!甚至…取代沈墨成為這黑水城的“功臣”?
“好!就這么辦!”劉員外下了決心,臉上露出一絲獰笑,“你立刻去準備筆墨!要快!把這里的情況,特別是他私造‘神雷’、聚集工匠、圖謀不軌的事情,寫得越嚴重越好!我親自派人,用最快的馬送出去!”
夜色漸深,天工坊的爐火依舊通明,叮當聲不絕于耳。沈墨獨自站在新建起的簡陋工棚二樓,這里被暫時充作他的“辦公室”和瞭望點。他手里拿著那根粗糙的竹筒望遠鏡,習慣性地望向城外蠻族退去的方向,也掃視著城內(nèi)星星點點的燈火。
他的目光掠過城西那片相對整齊、屬于富戶的區(qū)域,在其中一座宅院上微微停頓了一下。那座宅院今晚似乎格外“忙碌”,后門處隱約有車馬在黑暗中移動。
沈墨放下望遠鏡,眼神冰冷如寒潭。白天在校場,那個叫李福的管事躲閃的眼神和刻意避開火藥制作區(qū)的舉動,早已落在他眼里。還有那些富戶們表面恭順、眼底卻深藏怨恨的復雜目光。
“樹欲靜而風不止…”他低聲自語,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粗糙的木欄桿。
內(nèi)憂外患。蠻族的威脅如同懸頂之劍,而城內(nèi)的這些蠹蟲,卻已經(jīng)開始迫不及待地想要從背后捅刀子了。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南方,京城的方向。那個望遠鏡中驚鴻一瞥的“恩相鈞鑒”,如同毒刺般扎在他心頭。
“也好。”沈墨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眼中沒有憤怒,只有一種獵物即將踏入陷阱的冷靜算計,“就讓這黑水城,成為你們的試金石。看看是你們的密信快…”
他轉(zhuǎn)身,走向桌案。桌上攤開著幾張圖紙,上面畫著更復雜、更精密的機械結構——那是他正在構思的、用于量產(chǎn)火藥的簡易水力機械,以及…燧發(fā)槍的擊發(fā)機構雛形。
“…還是我的‘掌心雷’,炸得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