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行營，中軍大帳。

空氣凝滯得如同鉛塊。羅威端坐主位，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下首幾名心腹將領垂手肅立，大氣不敢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大帳中央，那幾件被趙鐵柱“精心”呈上的“軍械樣本”上。

幾根粗陋的竹筒火銃隨意丟在地上，筒身布滿煙熏火燎的痕跡，幾處裂痕清晰可見，散發著劣質火藥和金屬銹蝕的混合怪味。幾枚“掌心雷”外殼粗糙，引信歪歪扭扭，其中一個甚至裂開了縫，露出里面黑乎乎的粉末。最觸目驚心的，是那根扭曲變形、撕裂斷口猙獰的粗大銅管殘骸，焦黑的痕跡無聲訴說著它曾經歷過的恐怖爆炸。

趙鐵柱一身風塵仆仆的舊棉甲，臉上那道疤顯得格外兇悍。他指著地上的“破爛”，聲音洪亮，帶著刻意夸大的委屈和慘烈：

“大帥！您看看！這就是咱們黑水城拿命換來的‘寶貝’！這竹筒子，十次點火能炸三次！兄弟們的手、臉，被崩得血肉模糊的，不知多少！這‘掌心雷’，扔出去不響是常事，響了也炸不死幾個蠻子！還有這個…”他踢了踢那根銅管，發出沉悶的哐當聲，“沈大人說是什么‘氣力機’的管子，想著能不能用來推炮子兒，結果呢？剛燒熱乎，‘轟’一下就炸了！當場就死了倆兄弟！尸首都找不全乎！慘吶！”

他環視帳內將領，唾沫星子橫飛：“就憑這些破爛玩意兒，咱們拿什么跟蠻子打？拿什么跟馬匪拼？全他媽靠兄弟們拿命填！靠沈大人帶著大家伙兒在城頭拿磚頭砸！拿滾油澆！靠老天爺開眼，那天雷劈得巧！大帥！兄弟們苦啊！黑水城窮啊！要糧沒糧，要鐵沒鐵，要人…死的死，傷的傷，就剩下一群老弱病殘硬撐著！您可得給咱們做主！多撥點糧餉，多給點好鐵料吧！”說到最后，聲音里竟帶上了幾分哭腔，配合他那兇神惡煞的臉，效果格外“震撼”。

帳內一片死寂。羅威和將領們看著地上那堆“慘不忍睹”的樣本，聽著趙鐵柱聲情并茂的“訴苦”，表情各異。有鄙夷，有失望，有果然如此的冷笑，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放松。

“行了！”羅威不耐地打斷趙鐵柱的“表演”，聲音冰冷，“沈校尉的‘述職報告’，本帥看了。黑水城之固守，將士用命，實屬不易。至于這些…‘器物’。”他瞥了一眼地上的破爛，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奇技淫巧，終非正道。耗費民脂民膏，徒增傷亡。守城御敵，還是要靠忠勇將士，靠堂堂正正之師！”

他拿起桌上沈墨那份字里行間充斥著“僥幸”、“慘烈”和“匱乏”的報告，隨手丟給旁邊的書記官：“歸檔。沈校尉的難處，本帥知道了。糧餉鐵料，行營也緊缺，讓他自行籌措，勉力維持吧。至于剿匪越境之事…”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警告，“下不為例。守好你的黑水城，莫要再生事端。退下！”

“諾！謝大帥體恤！”趙鐵柱如蒙大赦，抱拳行禮，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大帳，臉上那副委屈巴巴的表情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得逞的獰笑。他知道，這番“哭窮賣慘”加“獻丑”的戲碼，成了。羅威的輕視和敷衍，正中沈大人下懷！

看著趙鐵柱離開的背影，帳內一個將領忍不住嗤笑：“還以為真是什么‘雷神’降世，原來不過是些唬人的破爛玩意兒！靠運氣和蠻力守城罷了！”

“沈墨此人，不過如此。秦相多慮了。”另一個將領也附和道。

羅威沒有言語，只是疲憊地揮了揮手，示意眾人退下。他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心中那根緊繃的弦，似乎因為黑水城的“不堪”而稍稍松弛。一個靠“破爛”和“運氣”守城的邊將，威脅遠不如一個手握“神兵利器”的梟雄來得大。秦相那邊…也算有個交代了。

然而，羅威和整個北疆行營都未曾察覺，一只來自帝國權力最核心的眼睛，早已越過他們，無聲無息地投向了那座被他們輕視的邊城。

京城，皇宮大內，御書房。

年輕的皇帝蕭徹，身著明黃色常服，斜倚在窗邊的軟榻上，手中把玩著一枚溫潤的白玉鎮紙。窗外是初春微寒的風，吹動著明黃色的紗簾。他面容清俊，眼神卻帶著與年齡不符的沉靜和一絲難以察覺的陰郁。

御案上，兩份奏折并排攤開。

一份是宰相秦嵩那封墨跡淋漓、字字誅心的彈劾奏章：“妖術惑眾、私蓄甲兵、擅殺命官、圖謀不軌…”每一個詞都足以將人打入萬丈深淵。

另一份，則顯得“輕飄飄”許多。那是北疆行營節度使羅威例行公事般的奏報，其中關于黑水城的部分，措辭謹慎而冷淡，著重描述了沈墨呈上的“劣質軍械樣本”和守城、剿匪的“慘烈”與“僥幸”，結論是“守土有功，然奇技耗民，終非正道，當以安撫為主”。

蕭徹的目光在兩份奏折上來回掃視，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白玉鎮紙，發出清脆的篤篤聲。

“妖術惑眾…奇技耗民…”他低聲咀嚼著這兩個截然不同的評價，嘴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誚。

“馮保。”

“奴婢在。”一個穿著深紫色太監服侍、面白無須、眼神溫順如同綿羊的老太監，悄無聲息地從陰影中上前一步，躬身應道。他是司禮監掌印太監，皇帝身邊最信任的大伴，也是秦嵩在宮中埋得最深的一枚棋子——至少秦嵩如此認為。

“秦相這份奏章，你怎么看？”蕭徹的聲音平淡無波。

馮保的頭垂得更低，聲音恭敬而謹慎：“回陛下，秦相心系社稷，所慮深遠。那沈墨以一守城小卒驟得大名，聚流民，設匠營，造兇器，更擅殺地方士紳，行事確有逾矩之處，恐非國家之福。羅節度使的奏報…雖言其守土有功，卻也點明了其‘奇技耗民’之弊。奴婢愚見，此子…當需約束。”

“約束？”蕭徹輕笑一聲，拿起秦嵩的奏章，指尖劃過“調其入京詳查”幾個字，“秦相的意思，是讓朕把這‘雷神’請到京城來，放在眼皮子底下看著？”

“陛下圣明。”馮保恭聲道，“秦相此舉，想必也是為陛下分憂，防患于未然。若沈墨真無異心，入京受賞，也是他的造化。若真有不軌…京城重地，他也翻不起浪來。”

“嗯…”蕭徹不置可否，目光卻轉向了羅威那份奏報，停留在關于那些“劣質軍械”和“慘烈戰況”的描述上。他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光芒。

“奇技耗民…靠運氣守城…”蕭徹放下奏章，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宮墻外灰蒙蒙的天空，“馮保，你信嗎？一個靠運氣和蠻力的人，能在蠻族王帳主力的猛攻下，守住一座孤城？能嚇得烏維左賢王退兵數十里？能僅憑幾十人就橫掃上百悍匪？”

馮保心頭微微一凜，面上卻依舊恭順：“這…奴婢愚鈍。戰場之事，瞬息萬變，或有天佑也未可知…”

“天佑？”蕭徹轉過身，目光如電，直刺馮保眼底，那瞬間的鋒芒讓這位深藏不露的老太監都感到一絲心悸，“朕登基以來，天災不斷，邊患頻仍，何曾見過天佑？朕只信事在人為！”

他踱回御案前，手指重重地點在羅威那份奏報上：“羅威老了！眼睛也被北疆的風沙迷住了！要么是蠢，要么…就是被人當槍使了！”他的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一絲壓抑的怒意。

馮保屏住呼吸，不敢接話。

蕭徹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情緒，重新恢復了平靜。他拿起秦嵩的奏章，又看了看羅威的，眼中閃爍著一種洞悉世情的冰冷光芒。秦嵩想借刀殺人，想把沈墨弄到京城掌控。羅威想置身事外，和稀泥。他們都把他這個皇帝當成了棋子。

“都想替朕做主？”蕭徹的聲音輕得如同耳語，卻帶著刺骨的寒意。

他沉默片刻，眼神逐漸變得幽深而銳利。一個念頭在他心中成型。

“馮保。”

“奴婢在。”

“擬旨。”蕭徹的聲音恢復了帝王的威嚴，“北疆行營節度使羅威，御邊多年，勞苦功高。然年事漸高，宜回京榮養。擢升其為兵部尚書，即日返京述職。北疆行營節度使一職…暫由副節度使馬崇山署理。”

馮保心中劇震！羅威是秦嵩在北疆的重要支柱之一！陛下此舉，是明升暗降，直接砍斷了秦嵩在北疆的一條臂膀！他強壓震驚，恭聲應道：“諾！”

“還有。”蕭徹的目光投向北方，仿佛穿透了重重宮闕，落在那座孤懸邊陲的黑水城，“黑水城守、宣節校尉沈墨，守土有功，特賜麒麟服一件，玉帶一圍，以示嘉勉。命其…安心守城，為國屏藩，無詔不得擅離。”

這道旨意，更是意味深長。賜予象征榮耀的麒麟服和玉帶，是極高的恩寵，表明皇帝記住了他的功勞。但“無詔不得擅離”，既是保護，也是警告，更是直接粉碎了秦嵩想把他調入京城的圖謀！

馮保飛快地記錄著旨意，心中念頭急轉。陛下對沈墨的態度，是賞識？是忌憚？還是…想將他作為一枚制衡秦相的棋子？

“另外，”蕭徹的聲音打斷了馮保的思緒，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你親自去一趟北疆。”

馮保猛地抬頭，眼中難掩驚愕：“陛下？”

“替朕…看看。”蕭徹的目光深邃如淵，仿佛能吞噬一切，“看看那黑水城，究竟是靠‘運氣’守住的死地，還是真有幾分‘奇技’的活城。看看那沈墨，是沽名釣譽的莽夫，還是…真有幾分意思的‘雷神’。”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只有馮保能聽懂的森冷，“更要看看，咱們的秦相，在北疆…到底埋了多少釘子，手…伸得有多長！”

馮保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陛下這是要他去做眼睛！去做一把暗處的尺子！去衡量沈墨的成色，更去丈量秦嵩的觸角！這差事，是信任，更是刀尖上跳舞！

“記住，”蕭徹走到馮保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那雙年輕卻深不見底的眼眸，仿佛能看穿人心，“你看到什么，聽到什么，只對朕一個人說。朕要的是…真相。”最后兩個字，他咬得極重。

“奴婢…遵旨！定不負陛下重托！”馮保深深拜伏下去，額頭觸地，身體微微顫抖，心中卻是翻江倒海。他知道，自己這張秦嵩眼中的“暗牌”，此刻在皇帝手中，即將成為一枚直刺北疆迷霧的探針。而他真正效忠的對象，從來只有眼前這位心思難測的年輕帝王。

圣旨和密令，如同兩道無形的驚雷，一道劈向北疆行營，一道劈向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帝國的權力棋盤上，一顆原本被輕視的邊城棋子，正被執棋者以難以預料的方式，推向風暴的中心。

千里之外，黑水城。

“萬鈞”的轟鳴依舊震動著大地。匠營深處，新的、更加厚重、帶有加強筋和多重安全閥的鑄鐵蒸汽壓力容器圖紙，已在沈墨筆下初具雛形。他站在試驗場的廢墟旁，腳下踩著焦黑的泥土，目光卻投向南方天際。

“京城的風…要起了。”沈墨低聲自語，指尖無意識地拂過臉頰上那道尚未痊愈的燙傷，眼中沒有畏懼，只有一種棋逢對手的冰冷興奮。無論來的是明槍還是暗箭，是欽差還是屠刀，黑水城和他的“萬鈞”，都將用鋼鐵的轟鳴，給出最響亮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