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進偏殿時,蘇晚照的指尖還沾著暗格里的陳灰。
《御毒錄》的封皮擦過她掌心薄繭,紙頁間浮動著沉水香混著霉味的氣息——這是她在燭火將熄前,最后捕捉到的細節。
皮靴碾過青磚的悶響逼近時,她的心跳突然快過了往日替人診脈的節奏。
暗格里的書剛塞進袖中,燭火就被她用掌風拍滅,整間屋子陷入昏黑,唯有月光從窗欞漏進來,在青磚上割出銀白的棱。
門軸吱呀一聲。
裴青的燈籠先照進來,橙黃光暈里,他玄色勁裝的衣擺掃過門檻,腰間佩刀的銅環輕晃。
蘇晚照望著那點光,喉間泛起極淡的苦——暗衛統領的腳步聲她早該聽出來的,畢竟這七日里,他總像影子似的綴在東宮各處。
“蘇夫人。”
沈昭珩的聲音從裴青身后飄來,比白日里更輕,像片落在雪地上的羽毛。
他沒穿常日里的團龍錦袍,只著月白中衣,外罩玄色大氅,發間玉冠松松別著,倒像是從寢殿直接趕過來的。
月光漫過他眼尾的紅血絲,把那抹青灰襯得更重了些。
蘇晚照垂眸盯著自己交疊的手,袖中《御毒錄》的邊角硌著腕骨。
她能聽見自己吞咽的聲音,卻故意笑得輕松:“殿下這是查寢來了?”
“查賊。”沈昭珩往前走了兩步,裴青的燈籠便跟著抬高,將蘇晚照的影子投在墻上,像只縮成一團的蝶。
他停在她三步外,指節抵著案幾邊緣,“方才春桃說你要取藥,我便想,這偏殿的藥柜鎖了三年,能有什么寶貝?”
蘇晚照的指甲掐進掌心。
三年前?
她記得昨日初入東宮時,掌事嬤嬤提過偏殿原是先太子的書齋,后來那位早夭的小殿下沒了,便封了門。
可沈昭珩說的“三年”,恰是她被師傅接走的年份——那時蘇家剛把襁褓里的她丟在醫館門口。
“不過是想替殿下尋些古方。”她抬眼,正撞進沈昭珩深潭般的眼,“前日替殿下診脈,見毒入心經,民間醫書里或許有解法。”
“古方?”沈昭珩突然笑了,指節叩了叩她身側的案幾。
案上落了層薄灰,被他叩出個月牙形的印子,“那你說說,這《御毒錄》算古方嗎?”
蘇晚照的脊背瞬間繃直。
她袖中那本書的封皮,不知何時被沈昭珩抽了去。
他捏著書脊,“御毒錄”三個字在燈籠下泛著暗黃,蟲蛀的半角正對著她。
裴青的燈籠湊近些,她看見沈昭珩虎口處有道極淺的疤,像是被書頁割的——他定是在推門時就摸了她的袖。
“此書原存于御書房密閣。”沈昭珩翻到扉頁,墨跡斑駁的“太醫院藏”四字映著光,“三年前,御書房走水,所有醫典都燒作了灰。”他合上書,指腹擦過她發頂,“如今它卻在偏殿暗格里,你說,是太醫院的火沒燒干凈,還是有人特意藏了它?”
蘇晚照喉間發緊。
她想起白日里在密室翻書時,最后一頁的脈案日期——正是沈昭珩中毒那年的臘月。
那時他不過七歲,被人抱去御花園賞梅,回來便發起了高熱,一病就是十年。
“臣妾不知。”她盯著沈昭珩腕間的青玉串珠,那是昨日她替他施針時,他解下來擱在案頭的,“或許是先太子......”
“先太子?”沈昭珩突然攥住她手腕,指腹壓在她脈門上,“先太子死在我中毒前三個月,死狀和我如今一般——心脈寸寸斷裂。”他的掌心滾燙,像塊燒紅的炭,“你說,這《御毒錄》里寫的九轉息魂香,是不是也在他床帳里燃過?”
蘇晚照的脈搏在他指下亂跳。
她想起書中那頁:“吸入三載可蝕心脈”,想起沈昭珩說“拖不得”時,心口擂鼓般的心跳——他中毒,恰是三載。
“殿下。”她輕聲抽回手,袖中那截沒被抽走的書角擦過掌心,“若臣妾說,我翻到解法了呢?”
沈昭珩的瞳孔縮了縮。
裴青的燈籠突然晃了晃,橙黃光暈里,他垂眸行了個禮:“殿下,夜露重。”
沈昭珩松開手,后退兩步時,大氅掃過她裙角。
他將《御毒錄》拋回案上,聲音又恢復了往日的清淡:“明日卯時,來我寢殿。”說罷轉身便走,裴青的燈籠緊隨其后,門扉合上時,月光被切成細條,落在蘇晚照腳邊。
她彎腰拾起書,指腹觸到封皮內側有道凸起——是夾層。
春桃的腳步聲在院外響起時,蘇晚照剛把密信塞進枕下。
信紙上的墨痕已經發脆,她翻到最后一頁,“林玄清”三個小字刺得她眼眶發疼——那是師傅的字跡,筆鋒里帶著他替人開方時的利落。
“九轉息魂香,源自先帝賜予七皇子之物,今已被篡改配方,恐傷及無辜。”
她盯著“七皇子”三個字,喉間泛起腥甜。
七皇子是當今圣上的幼弟,十年前暴斃在封地,民間傳說是被毒殺。
可師傅從未提過這些,他只說她是被父母遺棄的孤兒,只在臨終前攥著她的手說:“回蘇家,他們要的是你的命,你要的是......”
“要的是活下來。”蘇晚照對著燭火念出后半句,眼淚啪嗒砸在信紙上,暈開團墨漬。
師傅知道她會被蘇家當棋子,知道東宮有毒,甚至知道《御毒錄》的下落——他把她養了十五年,原來從不是因為慈悲。
窗欞外傳來更漏聲,三更了。
她把信重新塞進夾層,剛要合書,院外突然傳來腳步聲。
這次是春桃的碎步,帶著桂花糕的甜香:“娘娘,殿下差人送了安神湯來。”
蘇晚照接過青瓷碗,藥香混著桂花香涌進鼻端。
她望著碗底沉著的褐色藥渣,想起沈昭珩昨日說“要交換真心”,想起他今日在偏殿時,指腹壓在她脈門上的溫度——他定是讓人在湯里下了藥,想試她是否會反抗。
“春桃,去把炭盆端近些。”她端著碗坐回榻上,看春桃出去后,才將藥碗擱在案頭。
月光透過窗紙,在《御毒錄》上投下銀斑,她伸手摸了摸那夾層,輕聲道:“明日,該攤牌了。”
次日卯時,沈昭珩的寢殿飄著龍涎香。
他倚在軟枕上,面前擺著早膳,卻只端著茶盞。
見她進來,他指了指案上的《御毒錄》:“昨日的書,你看出什么了?”
蘇晚照解下外袍,露出里衣的月白中衣。
她走到他身側,指尖搭在他腕上:“解法需要南海珊瑚粉、冰蠶,還有......”她頓了頓,“七皇子當年的手札。”
沈昭珩的喉結動了動:“你怎么知道七皇子?”
“師傅的信里寫的。”蘇晚照抽回手,從袖中摸出那封密信,“他說九轉息魂香被篡改過,而篡改的人,可能就在這宮里。”
沈昭珩盯著信上的字跡,突然笑了:“你倒是坦誠。”
“因為我要的,和殿下一樣。”蘇晚照望著他泛青的唇,“揪出下毒的人,然后......”她伸手替他理了理被角,“活過這個冬天。”
沈昭珩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比昨日更燙了些。
他指了指案頭的食盒:“用過早膳,去書房找裴青。”說罷松開手,低頭抿了口茶,“他那里有七皇子的舊物。”
蘇晚照轉身時,聽見他輕聲道:“晚照,這次......”
“我信你。”她打斷他,推門出去時,看見廊下裴青抱著個檀木匣子,正望著她笑——那是他這七日里,第一次笑。
暮春的風卷著楊花吹進來,沈昭珩望著她的背影,指節叩了叩案上的《御毒錄》。
窗外傳來裴青的腳步聲,他低聲道:“去把暗衛調一半到蘇夫人院里,剩下的......”他瞇起眼,“查林玄清的舊賬。”
茶盞里的水紋晃了晃,倒映出他眼底翻涌的暗潮——十年前的毒,十五年前的棄嬰,還有那封來自民間神醫的密信,終于要串成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