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點,清苑小區沐浴在初冬清冽而稀薄的陽光里。林平裹緊了身上的羊絨大衣,拎著裝有復習資料和午餐便當的帆布包,推開單元門,準備開始新一天的通勤。她習慣了早起,這個時間點,小區里除了晨練的老人和步履匆匆的保潔,幾乎看不到其他人影。
剛走下公寓樓前的幾級大理石臺階,一個逆著光、穿著深灰色運動服的高大身影正拾級而上。林平下意識地側身讓路,目光抬起,撞進了一雙熟悉而深邃的眼睛里——是周望!
他顯然剛結束晨跑,額發被汗水濡濕了幾縷,緊貼在前額,呼吸均勻卻帶著運動后的熱意,冷峻的臉上難得地透著一絲健康的紅暈。深灰色的運動服勾勒出他常年自律保持的挺拔身形,與平日里西裝革履的商界精英形象判若兩人,卻更添了一種迫人的力量感。
“周董,這么早鍛煉身體。”林平率先開口,聲音帶著清晨的微涼,語氣盡量保持平靜,像普通的鄰居寒暄。
“早。”周望的腳步在她面前停頓了一瞬,目光在她臉上掃過,簡短地應了一聲,聲音因運動而略顯低沉沙啞。他沒有多言,只是微微頷首,便繼續邁步,與她擦肩而過,帶起一陣混合著汗水、冷空氣和高級須后水的氣息,很快消失在公寓樓的門廳內。
林平站在原地,聽著身后單元門落鎖的輕微“咔噠”聲,一股涼意卻順著脊椎悄然爬升。她緩緩轉過身,望著那扇緊閉的、光可鑒人的黃銅大門,心底的某個猜測瞬間被坐實。
他果然也住在這里!
而且,就在同一棟樓!難怪他能“剛好”在劇院包廂出現,難怪他如此“貼心”地安排了清苑的房子,美其名曰安全,實則……是將她置于更直接的、無形的注視之下?是方便掌控,還是另有所圖?那句“你果然在這”的弦外之音,此刻變得更加清晰刺耳。
一絲被窺視、被操控的煩躁感涌上心頭。林平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試圖壓下這股情緒。她暗自盤算:下回我還是早點起……不對,他比我起得更早。那……只能晚點起了。盡量避免碰面,是她在對方掌控的地盤里,唯一能保留的一點微不足道的自主權。
然而,接下來的幾天,仿佛是為了印證她的“多慮”,林平再也沒有在樓道、電梯或者小區里遇到過周望。那個清晨的偶遇,像投入深潭的一顆小石子,只激起一圈微瀾,便迅速歸于平靜。周望似乎又變回了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只存在于集團頂層的掌權者形象。
生活,似乎真的回歸了某種按部就班的節奏。
工作日,林平準時出現在珍品庫房。魏主管對她的細致和悟性頗為贊賞,安排的工作也逐漸深入,從簡單的清點核對,到協助整理一些非核心的文獻資料,甚至允許她在專業人員的陪同下,近距離觀察一些品相完好的小型器物。那些沉淀著歲月痕跡的物件,總能讓她浮躁的心緒沉靜下來。工作間隙,她便在庫房角落那張屬于她的小書桌前,爭分奪秒地啃著厚厚的考古學教材和歷年真題。庫房特有的靜謐和書香,成了她備考的最佳溫床。
周末,則是她充電和放松的時間。首都豐富的文化資源成了她的寶藏。她流連于國家博物館宏偉的展廳,在青銅器的斑駁銹跡和唐三彩的絢麗釉色中印證書本知識;她穿梭在故宮的紅墻黃瓦間,感受著歷史沉淀的厚重與皇權的余溫;她也會去一些冷門但有趣的小型專題展,比如古錢幣展或民俗服飾展,總能發現意想不到的驚喜。學習累了,她也會像個普通女孩一樣,鉆進熱鬧的電影院,沉浸在光影故事里;或者去歡樂谷,在刺激的過山車上放聲尖叫,將所有的壓力暫時拋向云霄。
圖書館、咖啡館、公園的長椅……都留下了她埋頭苦讀的身影。日子像清苑小區里那些常青的喬木,在冬日里也保持著沉靜的綠意,緩慢而堅定地向前流淌。她小心翼翼地守護著這份來之不易的平靜,將它視為風暴過后最珍貴的饋贈。那份對周望的警惕,也在這規律而充實的生活中,漸漸被壓縮到心底最深處的角落。生活,似乎真的可以一直這樣風平浪靜下去。
直到一個尋常工作日的下午。
林平正戴著白手套,小心翼翼地用軟毛刷清理一枚新入庫的漢代銅鏡背面的浮塵,庫房的門被輕輕敲響了。魏主管去開的門。
“林小姐在嗎?周董請她上去一趟。”門口傳來的,是周望那位助理熟悉而沉穩的聲音。
林平的心,毫無征兆地猛地一沉。那股被強行壓下的涼意,瞬間又順著脊椎爬了上來。她放下銅鏡和毛刷,脫下手套,盡量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平靜無波:“好的,我這就來。”
再次乘坐那部直達頂層的專用電梯,林平的心情與第一次入職時已截然不同。沒有了好奇與忐忑,只剩下一種被重新卷入漩渦的沉重預感。電梯無聲而迅疾地上升,失重感讓她微微握緊了拳頭。
推開那扇厚重的、象征著權力核心的董事長辦公室大門,室內的景象映入眼簾。周望依舊坐在那張寬大得近乎威嚴的辦公桌后,深色的西裝襯得他面色冷峻。而在他辦公桌側前方的會客沙發上,還端坐著一位陌生的中年男子。那人穿著一絲不茍的深藍色西裝,頭發梳理得紋絲不亂,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眼神銳利而冷靜,面前放著一個打開的、裝滿了文件的黑色公文包,渾身散發著一種專業律師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嚴謹和疏離感。
“小林,你來了。”周望抬起眼,目光落在林平身上,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
“周董。”林平微微頷首,目光快速掃過那位陌生的律師。
“我來介紹一下,”周望抬手示意了一下沙發上的男子,“這位是張正坤律師,業內頂尖的刑事辯護律師,也是我們集團長期合作的法務顧問之一。這次,張律師負責你上次車禍案的后續追訴工作。”
車禍案!這三個字像冰冷的針,瞬間刺穿了林平努力維持的平靜表象!那個驚魂的瞬間、劇烈的撞擊、刺眼的白光和漫長的昏迷……所有被刻意塵封的恐怖記憶,如同開閘的洪水,洶涌地沖擊著她的神經。她的臉色瞬間白了幾分,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起來。
周望似乎并未在意她細微的變化,繼續用他那特有的、掌控全局的語氣說道:“今天叫你來,是因為案件調查有了新的進展,張律師需要向你補充核實一些關鍵細節,尤其是關于事故現場你的感知、以及事后可能遺漏的線索回憶。這對后續的刑事追責至關重要。”
他轉向助理:“小張,你帶小林和張律師去隔壁的小會議室,環境安靜些,讓張律師和林小姐好好聊聊,務必記錄詳盡。”
“是,周董。”助理立刻應聲,對林平和張律師做了個“請”的手勢,“林小姐,張律師,這邊請。”
隔壁的小會議室,同樣裝修考究,卻比周望的辦公室少了幾分壓迫感,多了幾分商務氣息。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華的都市景觀,此刻在林平眼中卻顯得有些模糊。她坐在舒適的皮椅上,卻感覺如坐針氈。
張律師打開錄音筆,攤開筆記本,語氣專業而冰冷:“林小姐,我們現在開始。首先,請盡可能詳細地回憶一下車禍發生前的瞬間,你乘坐的車輛狀態,以及那輛肇事黑色轎車的出現方式、行駛軌跡、是否有任何異常特征,比如車牌號、車型細節,哪怕是一點模糊的印象……”
問題一個接一個,精準、細致,像手術刀般剝開林平試圖遺忘的傷口。她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努力在混亂的記憶碎片中搜尋有用的信息。描述撞擊時的恐怖感受,回憶醫院蘇醒時的迷茫,提供所有可能的細節……這個過程,無異于將尚未痊愈的傷疤再次血淋淋地揭開。會議室里只有張律師冷靜的提問聲、林平略帶顫抖的回答聲,以及錄音筆運轉時微弱的電流聲。
時間在煎熬中緩慢流逝。當張律師終于合上筆記本,表示“今天先到這里,后續可能還需要林小姐配合”時,林平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濕,整個人如同虛脫一般。
這僅僅是開始。
接下來的幾個月,林平的生活被切割成了兩半。
一半是庫房的靜謐與專注。她依舊一絲不茍地完成魏主管交代的工作,在那些沉默的文物中尋找心靈的慰藉。工作間隙,她更是拼盡全力地投入到考研復習中。厚厚的專業書籍、密密麻麻的筆記、一套套反復刷寫的真題……成了她對抗外界壓力的武器。圖書館的閉館音樂、深夜臺燈下的筆尖沙沙聲、咖啡因帶來的短暫清醒,構成了她備考的主旋律。她像一個孤獨的戰士,在知識的疆域里奮力拼殺,只為抓住那根能將她帶離過去泥沼的繩索——那張研究生錄取通知書。
另一半,則是與車禍案件無休止的糾纏。張律師的電話、郵件、甚至偶爾的約談,時不時就會打破她努力維持的平靜。補充證詞、核對時間線、辨認警方根據線索模擬的肇事車輛畫像、甚至被要求回憶是否在車禍前后察覺到任何可疑的跟蹤或異常……每一次接觸,都像往她好不容易結痂的傷口上撒鹽,將那些刻意壓抑的恐懼和憤怒重新喚醒。她不得不一次次在庫房的靜謐與法律程序的冰冷之間切換,心力交瘁。
這種高壓下的雙重生活,榨干了她所有的精力。她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眼下時常帶著青黑的陰影,只有那雙看向書本和文物時依舊專注的眼睛,還閃爍著不肯熄滅的光芒。
時間在忙碌與煎熬中飛逝。當林平終于拖著疲憊卻異常堅定的身軀,走出研究生初試最后一科的考場,冬日蒼白的陽光照在她臉上時,她感到一種近乎虛脫的釋然。無論結果如何,她已拼盡全力。
而幾乎就在她考完最后一門的當天下午,周望的助理發來了一條信息:
林小姐,車禍案一審庭審程序已全部完成。法院已當庭宣判。周董讓我轉告您,結果符合預期,肇事者受到了應有的法律制裁。詳情稍后張律師會與您溝通。辛苦了。
信息很短,卻像一塊沉重的石頭終于落地。林平靠在考場外冰冷的墻壁上,仰頭望著灰蒙蒙的天空,長長地、深深地吁出了一口氣。
一場漫長的初試落幕。
一場關乎生死的訴訟也暫時畫上了句號。
然而,她知道,生活這場更大的考試,遠未結束。前方,還有更長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