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雪停了。

我靠在山洞巖壁上，掌心的裂痕還在滲血，但不再滴落。血珠凝在皮膚表面，被玄晶寒流凍成細(xì)小的紅冰，像一粒粒嵌進(jìn)皮肉的砂礫。剛才那一戰(zhàn)耗得太多，五具尸體壓在殘碑下，幽冥令碎成粉末，可我知道，真正的威脅從未來自外界。

右耳后的青紋仍在跳動，銀芒未散，與心脈深處那道金光隱隱呼應(yīng)。它在躁動，仿佛有什么東西正順著經(jīng)絡(luò)往上爬。不是凌云傲，不是暗鴉，是更深處的東西——一直藏在我識海里，借傷勢喘息之機(jī)，悄然抬頭。

我閉眼，將最后一絲靈力沉入丹田，引動鏡心通靈訣。這一次，我不再映照他人，而是反照己心。

識海翻涌，金光如潮水退去，露出底下漆黑的淵面。三重幻境自虛空中升起，層層疊壓，封住退路。

第一重，沈家祠堂。

族老立于香案前，手中火折子點燃名冊一角。紙頁卷曲焦黑，我的名字在火焰中扭曲、斷裂。他冷聲道：“庶子無德，災(zāi)星降世，不配入譜。”身后長輩紛紛附和，族弟冷笑，婢女避讓。我站在堂下，無人正眼相看。一如幼時，被罰跪三日，只為偷聽嫡系練功口訣。

我未動。

這痛早已刻進(jìn)骨里，再痛也不過如此。

第二重，幽谷深處。

凌云傲站在我面前，身形完整，氣息如淵。他嘴角揚(yáng)起，聲音如刀刮石：“你修的功法，哪一招不是從我神識里偷來的？你不過是個竊魂之軀，連武道根基都是我殘渣堆砌?！彼郑讣鈩澾^我心口，裂痕應(yīng)聲崩開，“沒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我仍不動。

他說得對，也不對。我確實借他神識逆修諸天絕學(xué)，可每一式，每一招，皆經(jīng)我血肉重塑，意志淬煉。若我只是竊賊，又怎能反向吞噬他的神識碎片？

第三重，最深處。

三具鏡影立于我面前，金瞳無面，卻帶著我的氣息。他們同時抬手，掌心對準(zhǔn)我心口。一個聲音從四面八方響起：“你分裂我們，操控我們，可曾問過我們愿不愿意？你恐懼失控，所以壓制我們，可你才是那個最接近崩潰的人。”他們步步逼近，“你不是主人……你是囚徒。”

我笑了。

笑聲在識海中蕩開，震得三重幻境微微顫動。

“你們說得都對?！蔽揖従徧?，按在心口，“我是庶子，我是竊魂者，我是分裂者?？烧驗槲抑肋@些，我才沒有被你們吞噬?！?

我運轉(zhuǎn)鏡心通靈訣，不再壓制，而是主動召喚——所有曾吞噬的神識碎片，所有被我煉化的武道記憶，所有被我抹去又重塑的鏡影意識，盡數(shù)浮現(xiàn)。

金光自心脈炸出，如蛛網(wǎng)般蔓延識海。我盯著那三具鏡影，一字一句道：“若我非我，那‘我’又為何能煉你為用？若我只是囚徒，又怎能將你們一個個封入影中，令出即行，令止即滅？”

幻境劇烈晃動。

凌云傲的身影開始扭曲，祠堂的梁柱崩裂，鏡影的動作出現(xiàn)遲滯。他們不是實體，是執(zhí)念，是恐懼，是我不敢直視的自我否定。

而此刻，我直視它。

“你不是凌云傲?！蔽叶⒅菆F(tuán)自第三重幻境中凝聚的黑影，低語，“你只是我心中，那個怕自己終究會變成他的影子?！?

黑影扭曲，發(fā)出無聲的嘶吼。它形如我，卻雙眼空洞，四肢反折，像一具被撕碎又強(qiáng)行拼合的軀殼。它撲來，速度快得撕裂金光。

我沒有閃。

一拳轟出。

拳鋒撞入黑影核心，金光與黑氣炸開，識海如遭雷擊。我全身劇震，喉頭一甜，但咬牙撐住。拳勢不退，反而更沉，將那團(tuán)黑影死死壓向心脈深處。

它掙扎，它咆哮，它幻化出千百種聲音——族老的唾棄、凌云傲的譏笑、鏡影的質(zhì)問——可我只記住一件事：我是沈無咎，不是誰的殘魂，不是誰的影子，不是誰的容器。

“封！”

心脈深處，金光如鎖鏈纏繞，將黑影壓縮成一枚跳動的黑色晶核。它仍在搏動，像一顆被囚禁的心臟，卻被牢牢鎖在經(jīng)絡(luò)盡頭。

三重幻境，碎。

我睜眼。

山洞內(nèi)一片寂靜。右耳后的青紋依舊泛著銀芒，但已不再跳動。識海中，多了一面虛浮的“心鏡”，鏡面布滿裂痕，卻映不出我的臉。它懸在那里，像一口井，深不見底。

我抬手，掌心裂痕中的血冰已化，滲出的血不再鮮紅，而是帶著一絲極淡的金紋。我抹去血跡，緩緩起身。

身體依舊虛弱，經(jīng)脈刺痛未消。我嘗試運轉(zhuǎn)靈力，牽引玄晶寒流調(diào)和氣息，可就在靈力流轉(zhuǎn)至識海時，察覺異樣——鏡影替身的生成速度變了。

不是慢，也不是快，而是……有了延遲。

我閉目，召喚一具鏡影。

光影凝聚，站在我身前。我抬手，它也抬手，可動作慢了半息。我邁步，它跟隨，腳步卻錯開了一瞬。我停下，它仍向前走了半步，才僵住。

我盯著它。

它也“看”著我，金瞳無波，卻仿佛有了某種……微弱的自主。

“影由心生，令出我口?！蔽业驼Z，意志如刀，壓向識海，“你是我的延伸，不是獨立的存在?！?

鏡影緩緩低頭，動作恢復(fù)同步。

可就在我松一口氣時，它忽然開口——不是聲音，是直接在識海中響起的一句低語：“那你呢？你又是誰的延伸？”

我瞳孔一縮。

未等反應(yīng)，我猛然伸手，將一絲意志注入鏡影。共感開啟，瞬間窺見它的視角——

我看見自己站在洞中，黑衣染血，面容冷峻。可在我眼中，那具身體是空的。沒有血肉，沒有骨骼，只有一道道金光纏繞的裂痕，像一具被無數(shù)力量強(qiáng)行拼合的傀儡。而那雙眼睛，深得可怕，仿佛藏著不止一個“我”。

我收回意志，鏡影消散。

洞內(nèi)死寂。

我低頭看掌心，裂痕邊緣，一絲黑氣悄然浮現(xiàn)，極細(xì)，極淡，像從晶核中滲出的余毒。我未碾碎它，反而任其游走一瞬，才以金光封住。

它們開始“像人”了。

那就再煉一次。

我盤膝而坐，重新閉眼，將心神沉入識海。黑色晶核在心脈深處搏動，每一次跳動，都引動一絲微弱共鳴。我以意志為錘，以鏡心通靈訣為爐，開始新一輪的煉化。

不知過了多久，洞外傳來細(xì)微響動。

積雪無風(fēng)自動，緩緩聚攏，在洞口地面拼出一個字——

鏡。

字成剎那，雪粒崩散，如被無形之手抹去。

我睜眼，目光穿透洞口，落在那片剛被掃平的雪地上。

劍柄上的紋路硌進(jìn)掌心，我緩緩抬手，指尖撫過劍脊。

血已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