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抬頭,水潭倒影里那抹笑意早已消散,只剩雪光映著冷臉。沈滄仍站在原地,離我不遠不近,像一尊石像。他沒問剛才發生了什么,也沒靠近。風雪漸弱,斷劍橫在膝上,掌心裂痕不再跳動,只是隱隱發麻,如同有細針在皮下穿行。
他終于動了,緩緩在雪地上坐下,離我三步遠,雙手攤開,掌心朝上,像是卸下所有戒備。他的袖口滑落半寸,一道陳年疤痕橫在小臂外側,深褐色,邊緣不齊,像是被劍刃生生割開又未及時醫治。
“你剛才……在和自己說話?”他開口,聲音低,卻清晰。
我沒答。右手仍握著劍柄,指節發緊。剛才那一瞬,倒影抬手、微笑,分明不是我做的動作。可現在,它又靜了,仿佛從未動過。
“不是自言自語。”我終于開口,嗓音沙啞,“是識海里的東西在動。”
他點頭,竟不驚訝。“我知道你不一樣。從比武臺那天起,我就知道。你的眼神,不像在打擂,像在清算。”
我抬眼看他。他沒回避。
“你以為我怕你?”他苦笑,“我怕的不是你的手段,是你的沉默。你從不辯解,從不求人,哪怕被打斷肋骨,爬也要爬出擂臺。你讓我覺得……我敬重的那些規矩,全是笑話。”
我冷笑:“你現在倒學會說這些了?當年在祠堂外,你帶人堵我,說‘庶子練武,不過是給沈家丟臉’,這話也挺響亮。”
他沒否認。雪粒落在他肩頭,未化。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聲音沉了下去:“那天夜里,我回去練劍,練到天明。我不是為了贏你,是為了搞明白——為什么你能在雪地里站三個時辰,而我,連一個都不行。”
我指尖一顫。
“我偷看過你練劍。”他抬眼,“三更天,雪埋到腳踝,你一個人在后院,一遍一遍拆招,嘴里念著‘他們越踩我,我越要踩回他們的頭頂’。那句話,我一直記得。”
我沉默良久,終于松開握劍的手,掌心裂痕微微一縮。識海深處,那層灰霧輕輕晃了一下,像是被什么觸到,又迅速退去。
“你不是來道歉的。”我說。
“不是。”他搖頭,“我是來告訴你,我錯了。我不該把你當廢物,更不該信族老的話。你不是災星,你是沈家唯一一個敢把命運攥在自己手里的。”
風掠過石臺,卷起細雪。遠處水潭泛起微光,映著天色,灰白一片。
“那你現在想怎么樣?”我盯著他,“陪我走?還是替家族來探我的底?”
他從懷中取出一塊殘玉,遞過來。玉色青黑,斷裂處參差,像是被硬生生掰開。上面刻著兩個字:“幽冥”。
“三日前,沈家密使出城,在城西廢棄驛站與一名黑袍人接頭。我尾隨至林外,只來得及奪下這半塊玉符。那人袖口有鴉羽紋,和追殺你的那些殺手一樣。”
我接過玉符,入手冰涼,指腹剛觸到斷裂邊緣,掌心裂痕猛地一抽,像是被針扎了一下。一絲極淡的黑氣從玉符斷口滲出,轉瞬即逝,卻被我捕捉到了——那氣息,和斷劍中殘魂的黑氣同源,卻又更陰冷,像是從地底爬出的東西。
“你不怕這是陷阱?”我盯著他,“沈家若想除我,大可不必繞這么個圈子。”
“怕。”他坦然,“但我更怕裝作看不見。你被追殺那晚,我若早一步趕到,或許就不會讓你傷到神識。你療傷時,我守在谷口,聽見你在夢里喊‘封印’‘鏡影’,我知道你在和什么搏斗。我不是幫手,我是兄弟。”
“兄弟?”我嗤笑,“沈家從不認我這個庶子是兄弟。”
“那現在認不認,由不得他們。”他站起身,拍去肩上積雪,目光直視我,“你封印殘魂時,我在;你被追殺時,我在;你在這幽谷里掙扎求生時,我也在。我不是來施舍同情的,我是來告訴你——我不再站在高處看你,我下來了。”
我盯著他,良久未語。
他沒再說話,只是站著,像一桿槍,筆直。
我緩緩將玉符收進袖中,掌心裂痕仍在發麻,但不再抗拒。識海中,灰霧靜止,像是被某種情緒壓制住了。我站起身,腿還有些虛,但已能站穩。
“此事危險。”我說,“你若插手,便再無退路。”
“我沒打算退。”他淡淡道,“你要查‘幽冥’,我也在查。沈家密使每隔七日出城一次,下一次,是三日后。地點未定,但我能盯住。”
我點頭,將斷劍重新背回身后。劍柄上的血早已干涸,指腹擦過裂痕,金光微閃,像是回應。
“你不怕我哪天失控?”我忽然問。
他看著我,眼神清明:“怕。但我也怕自己永遠活在規矩里,連一次真正的選擇都不敢做。”
我笑了,第一次笑得不帶譏諷。
遠處林緣,雪地上幾行淺印,正緩緩被新雪覆蓋。印痕盡頭,一塊碎石微微傾斜,像是被人踩過又匆忙退走。
我轉身,朝谷外走去。
他跟上,一步不落。
風起,卷著雪粒打在臉上,生疼。我袖中玉符貼著肌膚,那絲黑氣仿佛還在游走,而掌心裂痕,忽然傳來一陣熟悉的震顫——不是來自殘魂,也不是心魔。
是感應。
某種東西,正在靠近。
我腳步一頓。
沈滄察覺,也停下。
“怎么了?”他問。
我未答,只將左手緩緩抬起,裂痕正對風向。金光在皮下流動,像血脈蘇醒。
就在此刻,袖中玉符猛地一燙,斷裂處滲出一縷黑線,順著我手腕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