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帶著濃重土腥味和血腥氣的空氣,沉甸甸地壓在道觀殘破的大殿里。風從坍塌的墻壁豁口和布滿蛛網的破窗間灌入,發出嗚咽般的呼嘯,卷起地上的塵土和枯葉碎屑。光線昏暗得如同黃昏,幾縷慘淡的天光,勉強照亮了殘破三清神像投下的巨大、扭曲的陰影,以及蜷縮在神像基座下干草堆上的三個身影。
陳焰背靠著冰冷粗糙、布滿裂紋的神像基座,赤裸的上半身裹著那件半干半濕、沾滿污泥和暗紅血漬的藍色中山裝。他布滿燎泡、擦傷和淤青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最警惕的孤狼,透過大殿坍塌處巨大的豁口,死死盯著道觀外那片在陰郁天色下顯得更加荒涼死寂的荒野。耳朵如同繃緊的弓弦,捕捉著風聲中任何一絲可疑的異動——是追兵的腳步聲?還是野狗的低吠?
每一次神經的緊繃,都牽扯著肋下和后背被碎石刮破、被季青臨血液污染的傷口,傳來陣陣刺痛和一種詭異的灼熱感。但他不敢有絲毫松懈。懷里,林晚的身體滾燙得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汗水浸透了她單薄的衣物,緊緊貼在身上。她緊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在潮紅的臉頰上不安地顫抖,嘴唇干裂起皮,急促的呼吸帶著濃重的痰音,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胸腔深處痛苦的嗡鳴。高燒如同無形的火焰,正從內而外焚燒著她脆弱的生命。那條被重新用還算干凈的布條包扎過的小腿,腫脹雖然消退了一些,不再呈現那種恐怖的暗紫色,但皮膚依舊緊繃發亮,傷口深處隱隱傳來的灼熱感,如同潛伏的毒蛇,隨時可能再次反噬。
藥……沒有藥……季青臨的血帶來的那場近乎毀滅性的排毒和高燒,似乎暫時壓制了感染的擴散,但也將她推向了另一種更加危險的境地!陳焰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看著林晚潮紅痛苦的臉,又看向大殿另一側角落。
季青臨蜷縮在一堆相對干燥的枯草上,身體因為寒冷和高熱而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他那條受傷的左腿僵硬地伸著,褲管被撕開,露出腿上兩道猙獰的傷口——一道是舊傷,被枯枝貫穿后反復感染,雖然被他自己剜肉處理過,但邊緣皮肉依舊紅腫外翻;另一道是新鮮的、深可見骨的劃傷,正是放血救林晚時留下的,皮肉翻卷,邊緣因為粗暴的擠壓而撕裂,暗紅色的血痂覆蓋其上,如同丑陋的蜈蚣。此刻,那道新鮮的傷口邊緣,正有渾濁的、帶著血絲的黃水緩緩滲出,散發著腐敗的氣息。傷口周圍的大片皮膚呈現出暗紅色,腫脹發亮,如同熟透的爛桃,蔓延向膝蓋!感染!在他自身免疫系統被敗血癥和大量失血摧垮后,以更兇猛的速度卷土重來!
他的臉色灰敗中透出一種死氣的青黃,嘴唇干裂發紫,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胸腔深處沉悶的哮鳴音。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冷汗,混著泥污滾落。他緊閉著眼睛,眉頭因為巨大的痛苦而緊緊鎖死,身體不時因為無法抑制的劇痛而抽搐一下。那只沒有受傷的手,無力地垂在身側,指尖微微顫抖。
他懷里,緊緊抱著那個已經空空如也、沾滿污泥和血跡的油布包裹,仿佛抱著最后的救命稻草,又或者……只是無意識的動作。
破廟里,只剩下林晚高燒昏迷中痛苦的喘息和痰鳴,季青臨壓抑的、帶著哮鳴音的微弱呼吸,以及窗外嗚咽的風聲。死寂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沒著僅存的生機。
陳焰抱著滾燙的林晚,目光掃過地上那灘早已凝固發黑、散發著惡臭的嘔吐污穢,掃過季青臨腿上那兩道觸目驚心、不斷滲出膿液的傷口,最后落在他那張灰敗死寂、如同被死神打上烙印的臉上。
這條用血與火鋪就的逃亡路,似乎已經走到了盡頭。藥盡了,力竭了,追兵隨時可能循著血跡和蹤跡殺到。而懷中的林晚和角落里的季青臨,都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
巨大的疲憊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陳焰的心臟。他緩緩低下頭,額頭抵在林晚滾燙的額頭上,感受著她皮膚下那瘋狂燃燒的生命之火,也感受著自己同樣滾燙的體溫——他也在發燒了。被污染的傷口,冰冷的河水浸泡,極度的疲憊和精神的巨大沖擊……他的身體也到了崩潰的邊緣。
就在這時——
“呃…咳咳…水…水……”一聲極其微弱、如同蚊蚋般的囈語,從懷中滾燙的身體里發出。
陳焰猛地抬頭!
林晚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動,發出模糊不清的囈語:“水…奶奶…渴……”
她醒了?!或者說,在高燒的混沌中,她最本能的渴求被激發了出來!
一股混雜著狂喜和巨大酸楚的洪流瞬間沖垮了陳焰的疲憊!水!她需要水!
他小心翼翼地放下林晚,讓她靠在干草堆上。動作牽扯到傷口,劇痛讓他眼前一黑,但他咬著牙強忍下來。他踉蹌著站起身,環顧這破敗的道觀大殿。除了厚厚的灰塵、散落的枯草和斷木碎瓦,哪里還有水?
他的目光猛地鎖定在大殿角落——那里,一個布滿裂紋、落滿灰塵、足有半人高的粗陶大水缸,歪斜地倒在地上。缸口破碎了一大半。
陳焰如同看到了希望,跌跌撞撞地沖過去!他扒開覆蓋在缸口的碎石和枯草,探頭朝缸內望去!
缸底,只有一層厚厚的、已經板結龜裂的淤泥,散發著濃重的霉味。水?一滴都沒有!
巨大的失望如同冰水澆頭!陳焰煩躁地一拳砸在冰冷的缸壁上!“哐!”一聲悶響,缸壁的裂紋似乎又擴大了幾分,簌簌落下更多灰塵。
“呃…”角落里傳來季青臨一聲極其微弱、帶著痛苦的悶哼。
陳焰猛地轉頭看去。
只見季青臨不知何時微微睜開了眼睛。那雙布滿血絲、失去鏡片遮擋的眼睛,此刻異常渾濁,眼神渙散而空洞,仿佛蒙上了一層灰翳。他的嘴唇翕動著,發出極其微弱、幾乎聽不清的音節。
陳焰強忍著煩躁和身體的劇痛,踉蹌著走到季青臨身邊,俯下身。
“后…后殿…井…”季青臨的聲音如同游絲,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深處艱難地擠出來,帶著濃重的痰音和哮鳴,“…小心…塌…”
后殿?井?!
陳焰的心臟猛地一跳!希望之火瞬間再次點燃!他立刻直起身,目光銳利如鷹隼,掃向大殿后方那個被厚厚的蛛網和倒塌的雜物半掩著的、黑黢黢的拱門!
他沒有絲毫猶豫!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所有的疲憊和傷痛!他抄起地上一根相對粗壯、斷裂的窗欞木棍當作武器和探路的拐杖,一步一踉蹌地朝著那個幽深的拱門走去!
拱門后是一條狹窄、布滿灰塵和瓦礫的過道。光線極其昏暗,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霉味和木頭腐朽的氣息。腳下是厚厚的積塵和碎石,踩上去發出“咯吱”的聲響。過道兩側的墻壁斑駁脫落,頭頂的梁木歪斜,仿佛隨時可能坍塌。
陳焰緊握著木棍,小心翼翼地撥開擋路的蛛網和垂落的破布簾,警惕地觀察著四周。季青臨那句“小心塌”如同警鐘在他耳邊回響。這里太危險了!
穿過狹窄的過道,眼前豁然開朗,卻又更加破敗!
這是一個比前殿小一些的后殿,或者說,是坍塌了大半的后殿。屋頂幾乎完全塌陷,巨大的梁木和瓦礫如同巨獸的骸骨,交錯堆疊,斜斜地指向陰沉的天穹。墻壁只剩下斷壁殘垣,冷風毫無阻礙地灌入。地面上積滿了厚厚的灰塵、枯葉和從屋頂掉落的瓦礫。
而在后殿最深處,靠近一面相對完整的斷墻下,陳焰的眼睛猛地亮了起來!
一口井!
一口用青石壘砌的、直徑約三尺的古井!井口邊緣長滿了滑膩的青苔,井口上方架著一個同樣布滿苔蘚、搖搖欲墜的木制轆轤架,上面纏繞著早已腐朽斷裂的麻繩。
真的有井!
狂喜瞬間沖散了所有的疲憊和警惕!陳焰三步并作兩步,踉蹌著沖到井邊!他顧不上井口滑膩的青苔,雙手死死抓住冰冷的、布滿苔蘚的青石井沿,急切地探頭向下望去!
井很深。借著從坍塌屋頂透下來的昏暗天光,只能看到井壁內滑膩潮濕的青苔和蕨類植物,以及下方……一片幽深的、反射著微弱光亮的……水面!
有水!真的有水!而且看起來并不淺!
巨大的驚喜讓陳焰幾乎要叫出聲來!他立刻轉身,想去找東西打水!目光掃過后殿坍塌的廢墟,落在幾塊散落在瓦礫堆里的破舊木板和一個歪倒的、同樣布滿灰塵和苔蘚的木桶上!那木桶雖然破舊,桶底似乎還有裂縫,但勉強能用!
他如同發現了寶藏,沖過去抓起木桶,又撿起地上幾塊相對結實的破木板,迅速回到井邊。他用木板和木棍飛快地做了一個簡陋的支架,將破木桶綁在從轆轤架上垂下的那截尚未完全腐朽的麻繩末端。
他小心翼翼地將木桶放入深井。麻繩摩擦著腐朽的轆轤,發出“吱呀……吱呀……”令人牙酸的呻吟。木桶緩緩下沉,沒入幽深的黑暗。
時間仿佛變得無比漫長。陳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耳朵緊緊捕捉著井下的動靜。終于!
“噗通!”一聲沉悶的輕響從井底傳來!
木桶觸底了!沉入了水中!
陳焰眼中爆發出狂喜的光芒!他立刻轉動轆轤,開始往上拉!轆轤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腐朽的麻繩繃得筆直!沉重的木桶帶著井水,一點點被拉了上來!
當那只破舊的木桶終于被提出井口時,陳焰迫不及待地探頭看去!
渾濁!
刺鼻!
桶里的水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黃綠色,水面上漂浮著細密的泡沫和枯葉碎屑,散發出一股濃烈的、如同沼澤淤泥般的腥臭味和鐵銹味!這根本不是能喝的水!更像是地底滲出的、飽含礦物質的死水!
巨大的失望如同重錘,狠狠砸在陳焰的心上!他憤怒地低吼一聲,狠狠將水桶連同里面的污水砸在地上!黃綠色的污水濺了一地,散發出更濃烈的腥臭!
“媽的!”陳焰煩躁地抓著自己硬茬般的短發,發出“嚓嚓”的聲響。絕望感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來。沒有水!林晚和季青臨都急需補充水分!
他的目光不死心地再次投向那口深井。水面……水面反射的光……等等!
陳焰的視線猛地定格在井壁靠近水面的位置!借著昏暗的光線,他隱約看到井壁內似乎……有一片區域的顏色不太一樣?不像青苔的滑膩深綠,也不像蕨類的翠綠,而是一種……更深的、帶著水光的墨綠色?
他心中一動!難道是……苔蘚特別厚的地方下面有泉眼?或者……別的什么?
巨大的誘惑和一絲渺茫的希望驅使他再次行動起來!他重新固定好支架,將綁著木桶的麻繩再次放入井中!這一次,他沒有讓木桶沉底,而是控制著麻繩的長度,讓木桶懸停在靠近水面的位置!然后,他小心翼翼地、一點點地將木桶朝著井壁那片顏色異常的墨綠色區域靠去!
木桶的邊緣輕輕觸碰到了井壁滑膩的青苔。
陳焰屏住呼吸,心臟狂跳!他極其緩慢地、用木桶的邊緣,刮蹭著那片墨綠色的區域!
“沙沙……”
輕微的摩擦聲從井下傳來。
陳焰眼中爆發出駭人的光芒!他猛地將木桶提了上來!
當木桶再次被提出井口時,陳焰迫不及待地探頭看去!
只見木桶的底部和內壁上,赫然粘附著厚厚一層濕潤的、墨綠色的、如同苔蘚但更加細密柔軟的東西!一股極其微弱的、帶著泥土腥味卻異常清新的水汽,從這墨綠色的物質上散發出來!
是……苔蘚?還是……某種吸水性極強的地衣?!
陳焰的心臟狂跳起來!他伸出顫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一小撮那墨綠色的物質。觸感冰涼濕潤,用力一捏,竟然真的擠出了幾滴清澈透明、帶著一絲涼意的水珠!
是水!是凝結在苔蘚或地衣里的露水!或者說,是井壁深處滲出的、被這些植物吸收儲存的干凈水分!
狂喜瞬間淹沒了陳焰!他如同瘋魔般,撲到井邊,雙手并用,瘋狂地用木桶邊緣刮蹭著井壁內那片墨綠色的區域!動作又快又狠,不顧井壁滑膩的青苔和冰冷的井水濺濕全身!
很快,木桶底部就積聚了一層厚厚的、濕潤的墨綠色苔蘚!陳焰小心翼翼地將木桶提上來,雙手捧著那團冰涼濕潤的苔蘚,如同捧著世間最珍貴的甘泉!他用力地擠壓、揉搓!清澈、冰涼、帶著泥土清香的汁液,如同生命的瓊漿,汩汩地流入他事先放在地上的、那個缺了口的粗陶破碗里!
一滴,兩滴……很快,碗底就積聚了小半碗清澈透明、散發著生命氣息的凈水!
夠了!至少暫時夠了!
陳焰捧著那半碗如同寶石般珍貴的清水,如同捧著最后的希望,踉蹌著沖回前殿!
他先沖到林晚身邊,小心翼翼地托起她滾燙的頭。林晚似乎感覺到了水的清涼氣息,干裂的嘴唇無意識地翕動著,發出細微的呻吟。
“水…來了…”陳焰的聲音嘶啞而溫柔,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顫抖。他將碗沿輕輕湊近林晚的嘴唇,極其小心地、一點點地將那清澈冰涼的汁液滴入她的口中。
林晚的喉嚨本能地滾動著,貪婪地吞咽著這救命的甘霖。幾滴清水順著她的嘴角滑落,在她滾燙的皮膚上留下清涼的痕跡。
喂了幾口,林晚急促的呼吸似乎稍稍平緩了一點點。陳焰不敢多喂,立刻又端著碗沖向角落里的季青臨。
季青臨依舊蜷縮著,身體因為高燒和劇痛而微微顫抖,呼吸微弱而急促,嘴唇干裂得如同久旱的土地。
陳焰蹲下身,用同樣的方法,小心翼翼地撬開季青臨的嘴,將剩下的清水一點點滴入他的口中。
季青臨的喉嚨也本能地滾動了幾下,但吞咽的動作極其微弱。大部分清水順著他的嘴角流下,浸濕了衣襟。他的意識似乎已經模糊,只是無意識地汲取著這微弱的清涼。
看著碗底最后一點水被兩人分食殆盡,陳焰長長地、無聲地呼出一口濁氣。一股巨大的疲憊感瞬間席卷全身。他靠著冰冷的神像基座緩緩坐下,看著懷中林晚似乎稍微安穩了一些的睡顏,又看了看角落里依舊氣息奄奄的季青臨。
水……暫時有了。
但藥呢?感染呢?追兵呢?
就在這時——
“滋啦……滋啦……”
一陣極其微弱、帶著強烈電流干擾的、如同鬼魅般的聲響,極其突兀地打破了道觀死寂的空氣!
陳焰渾身一僵!布滿血絲的眼睛瞬間爆射出駭人的精光!他猛地循聲望去!
聲音來自季青臨身邊那個沾滿污泥和血跡的油布包裹!
只見那個包裹微微動了一下!包裹的縫隙里,似乎……透出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幽綠色的光芒?!同時,那“滋啦…滋啦…”的電流干擾聲,正是從包裹里傳出來的!
陳焰的心臟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那是什么?!季青臨的包裹里……藏了什么?!
他如同最警惕的獵豹,悄無聲息地站起身,一步一步,朝著那個散發著詭異聲響和幽光的包裹,緩緩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