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燈慘白的光線將宿舍切割成明暗兩半。賴九章癱坐在書桌前那把吱呀作響的舊椅子上，后背緊貼著冰涼的椅背，試圖汲取一絲微不足道的支撐。身體像被掏空后又灌滿了沉重的鉛塊，每一塊肌肉都酸軟無力，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部深處的灼痛和喉嚨里殘留的血腥氣。汗水早已干涸，在皮膚上留下一層粘膩的鹽霜，混合著圖書館深處那股揮之不去的、如同淤積死水般的腐敗腥氣，帶來陣陣不適。

他攤開的手掌心里，靜靜躺著那支看似普通的中性筆。透明的塑料筆管里，那薄薄一層灰白色粉末和幾粒針尖大小的淡紫色斑點，在燈光下散發著微弱卻不容忽視的詭異光澤。它像一枚冰冷的炸彈，沉甸甸地壓在他的掌心，也壓在他的心頭。

門鎖傳來輕微的“咔噠”聲。

賴九章身體猛地一僵，幾乎是本能地將那支筆緊緊攥在手心，塞進了褲袋深處。動作因為虛弱而顯得有些慌亂。

門被推開，李思明走了進來。他看起來比賴九章好不了多少，甚至更糟。圓臉上血色盡失，嘴唇干裂起皮，眼窩深陷，鏡片后的雙眼布滿蛛網般的紅血絲，眼神卻異常銳利，像兩把淬了冰的刀子。他身上的衣服皺巴巴的，沾著幾點可疑的油污和灰塵，右手食指和中指上包裹的創可貼邊緣，暗紅色的血跡似乎更深了。一股濃烈的、劣質速溶咖啡的焦糊味和汗味混合著他身上散發出的、如同過載電子元件般的焦躁氣息撲面而來。

他反手關上門，目光第一時間就鎖定了癱在椅子上的賴九章。鏡片后的眼睛微微瞇起，銳利的視線像探針一樣掃過賴九章慘白的臉色、虛脫的姿態和額角未干的冷汗。

“你去哪了？”李思明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一種強行壓抑的疲憊和更深的探究，“我回來就沒見你人。臉色比鬼還難看。”

賴九章的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他避開李思明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喉嚨干澀地滾動了一下，才發出嘶啞的聲音：“……圖書館。”

“圖書館？”李思明的眉頭瞬間擰緊，鏡片后的瞳孔猛地收縮，“你又去那個鬼地方干什么？！”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怒，“找死嗎？！”

賴九章沉默了幾秒。褲袋里那支筆的存在感無比清晰。他需要說出來。必須說出來。不是為了解釋自己的瘋狂行為，而是為了阻止李思明走向那個更瘋狂的深淵。

“我……”他艱難地開口，聲音依舊嘶啞，但努力維持著平靜，“我回去確認了一些事情。”

“確認？”李思明往前走了兩步，停在賴九章書桌前，雙手撐在桌沿上，身體前傾，帶來一股無形的壓迫感，“確認什么？確認你上次是不是真的撞鬼了？”

賴九章的手指在褲袋里無意識地收緊，筆管硌著掌心帶來一絲細微的刺痛。他深吸一口氣，抬起眼，迎上李思明審視的目光。這一次，他沒有完全躲閃。

“不是鬼。”他緩緩說道，聲音低沉而疲憊，“但那里……確實有東西。”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一種……感覺。很冷。很……臟。像有什么東西死在那里很久了，怨氣不散。”

他刻意避開了“心映”的感知，避開了那些血淋淋的畫面碎片和凄厲的尖叫，只用了最模糊、最接近普通人能理解的詞匯——“感覺”、“怨氣”。即便如此，說出這些詞時，他依舊感到一陣荒謬和無力。

李思明死死盯著他，鏡片后的眼神銳利如鷹隼，似乎在分辨他話語里的真偽和隱瞞。賴九章蒼白的臉色、虛弱的姿態和眼底深處那抹揮之不去的恐懼，都做不了假。

“然后呢？”李思明追問，聲音依舊緊繃，“你確認到了什么？”

賴九章的手緩緩從褲袋里抽了出來。他攤開手掌，那支中性筆靜靜地躺在他的掌心。

“這個。”他說。

李思明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那支筆上。他顯然認出了這就是一支最普通的廉價中性筆，眼神里閃過一絲疑惑，但隨即，他注意到了賴九章異常鄭重的表情和緊盯著筆管的視線。

他伸出手，動作帶著技術宅特有的謹慎，小心翼翼地捏起那支筆。入手冰涼。他湊近燈光，仔細端詳著透明的筆管。當他的目光落在筆管底部那層薄薄的灰白色粉末和幾粒極其微小的淡紫色斑點上時，鏡片后的瞳孔驟然收縮！

“這是什么？”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職業性的警覺和興奮。

“香灰。”賴九章的聲音很輕，卻像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在圖書館那個角落的地縫里找到的。就是……那種感覺最強烈的地方。”

“香灰？”李思明眉頭緊鎖，將筆管湊到眼前，幾乎要貼上鏡片，“這種顏色……還有紫點……”他下意識地湊近鼻尖，想要嗅聞，但立刻被賴九章抬手阻止。

“別聞！”賴九章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味道……很怪。像……燒焦的肉混著劣質香料，還有……血味。”他艱難地描述著那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

李思明動作一頓，眼神更加凝重。他放下筆，沒有堅持去聞，但目光卻像被磁石吸住般，死死釘在那詭異的粉末上。

“圖書館角落……香灰……”他喃喃自語，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發出沉悶的“篤篤”聲，大腦顯然在飛速運轉，“周敏失蹤前在琴房……林薇在琴房……張強在便利店外的小巷……表面看毫無關聯……但如果……”他猛地抬頭，鏡片后的眼睛精光爆射，“如果‘儀式’需要特定的‘地點’呢？！如果圖書館那個角落，就是某個‘儀式點’的殘留痕跡呢？！”

這個推測如同閃電劃破迷霧！賴九章心頭一震！圖書館角落里那血腥的拖拽幻象、那褻瀆的咒語聲、那股濃烈的混合氣味……與李思明此刻的推測瞬間產生了恐怖的共鳴！

“這香灰是關鍵！”李思明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他一把抓起那支筆，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成分！來源！如果能分析出它的成分，找到它的來源，就能順藤摸瓜！找到那個‘黑祭司’的老巢！或者至少，證明他活動的軌跡！”

他不再理會賴九章，猛地轉身撲向自己那堆電子設備。他粗暴地推開幾個礙事的鍵盤和線纜，從桌子底下拖出一個半舊的銀色金屬手提箱。箱子打開，里面是分門別類擺放的各種小工具、密封袋、鑷子、放大鏡，甚至還有幾個裝著不同顏色粉末的小玻璃瓶——儼然一個微型移動實驗室。

他戴上一次性橡膠手套，動作麻利地取出一片干凈的載玻片和一個小巧的玻璃蓋片。然后，他極其小心地擰開那支中性筆的筆桿，抽出筆芯。他屏住呼吸，用一把細如發絲的微型刮刀，小心翼翼地從透明筆管里刮出大約三分之一量的灰白色粉末，均勻地鋪在載玻片上，再用蓋片輕輕壓好。

整個過程，他的動作精準、專注，帶著一種近乎宗教般的虔誠，與剛才的疲憊焦躁判若兩人。技術宅的本能在面對未知謎題時，壓倒了一切。

“成分分析……”李思明一邊低聲自語，一邊將載玻片放到一個連接著筆記本電腦的USB電子顯微鏡下。他飛快地在鍵盤上敲擊著，屏幕上立刻顯示出放大數百倍后的粉末圖像。

灰白色的基底呈現出一種類似骨粉或某種礦物粉末的顆粒狀結構，而那些淡紫色的斑點，在微觀下呈現出一種奇特的、半透明的晶體狀，邊緣銳利，閃爍著微弱的熒光。

“不是普通的草木灰……”李思明眉頭緊鎖，手指在觸摸板上滑動，不斷調整著焦距和光源，“基底像是……某種煅燒過的骨粉？或者高嶺土？紫點……晶體結構……有點像某種含錳礦物？或者……紫晶碎屑？”他快速調出幾個在線礦物數據庫和化學物質圖譜進行比對，但屏幕上跳出的匹配結果寥寥無幾，相似度極低。

“不對……數據庫里沒有完全匹配的……”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鏡片后的眼神更加銳利，“需要更精確的光譜分析……可惜手頭沒設備……”他沉吟片刻，又取出一小部分粉末，用鑷子夾起一點點，放在一個便攜式小型光譜儀的檢測窗口下。

儀器發出輕微的嗡鳴，屏幕上開始繪制復雜的吸收和反射光譜曲線。李思明緊盯著屏幕，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輸入指令，調取各種物質的光譜特征庫進行交叉比對。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宿舍里只剩下儀器運行的輕微嗡鳴和鍵盤敲擊的細碎聲響。賴九章坐在一旁，看著李思明專注而凝重的側臉，看著他鏡片后那雙因為高速運算而微微發亮的眼睛，心頭那股寒意和不安似乎被一種奇異的、微弱的希望感稍稍沖淡了一些。至少，他在行動。在用他擅長的方式，試圖抓住那黑暗中的一絲線索。

“奇怪……”李思明突然喃喃道，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光譜特征很雜……基底部分有硅酸鹽、碳酸鈣的特征峰，符合一些煅燒粘土或骨粉……但紫點部分……”他指著光譜曲線上幾個異常尖銳的波峰，“這幾個峰……數據庫里找不到完全對應的礦物或已知化合物！而且……這熒光反應強度……也不正常……”

他猛地抬起頭，看向賴九章，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和更深的困惑：“這香灰……不簡單！里面摻雜的東西，可能不是天然礦物！更像是……某種人工合成物！或者……經過特殊處理的、極其罕見的天然物質！”

人工合成？特殊處理？賴九章心頭一凜。這無疑指向了更精心的準備和更深的背景。

“來源！”李思明像是抓住了關鍵，手指在鍵盤上敲得更快，“這種成分組合……這種奇特的紫點……一定有特定的來源！宗教儀式？秘術傳承？還是某種地下黑市的違禁品？”他迅速打開幾個加密的暗網搜索引擎和特殊物品交易數據庫，輸入關鍵詞組合：“特殊香灰”、“紫色晶體”、“宗教儀式”、“秘術材料”……

屏幕上的搜索結果飛快滾動。大量雜亂、真假難辨的信息涌現出來：某個南美部落祭祀用的彩色骨粉、東南亞某種降頭術使用的混合香料、歐洲中世紀煉金術士筆記中記載的“紫星塵”……信息碎片化嚴重，充斥著傳說和臆測，缺乏具體的、可驗證的實物描述和來源信息。

李思明快速篩選著，眼神越來越亮，也越來越凝重。“看這個！”他突然指著屏幕上一條來自某個冷門神秘學論壇的帖子截圖，“一個匿名用戶三年前發的求助帖，說他祖傳的一本破書上記載了一種‘引魂香’的配方，需要用到‘骨煅為基，紫星點砂’……描述很像！但沒圖沒實物！帖子下面全是嘲笑和灌水的！”

“還有這里！”他又調出另一個頁面，是某個加密交易平臺的過期商品列表，“兩年前，有人掛售過一小瓶‘古法秘制安魂香灰’，描述是‘灰底紫斑，異香通幽’，但交易沒成功，賣家就消失了！平臺記錄顯示IP最后出現在……東南亞某個小國！”

線索零碎、模糊，如同散落在沙灘上的珍珠，難以串聯。但李思明的眼神卻愈發堅定。

“雖然沒找到直接來源，”他放下鼠標，轉過身，目光灼灼地看向賴九章，鏡片后的血絲仿佛都燃燒起來，“但這東西絕對不普通！它出現在圖書館那個邪門的角落，成分又如此詭異罕見，絕不可能是巧合！它和‘黑祭司’的‘祭品’儀式絕對有關聯！”

他拿起那支裝著剩余香灰的筆，緊緊攥在手心，仿佛握著打開地獄之門的鑰匙：“圖書館角落是‘儀式點’殘留的痕跡，而這香灰，就是儀式的‘燃料’！它指向的，很可能就是‘黑祭司’力量的來源，或者他所屬的那個……見不得光的組織！”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透了重重夜幕，落在了舊港區那片被黑暗籠罩的廢棄碼頭。

“舊港區……”李思明的聲音低沉而冰冷，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7號碼頭東，廢棄冷庫……周五晚十一點……最后一個‘祭品’……”

他猛地轉回頭，看向賴九章，眼神銳利如刀：“圖書館的香灰是過去的痕跡，舊港區的冷庫是現在的巢穴！它們之間，一定有聯系！香灰的成分分析暫時卡住了，但舊港區這條線，不能再等了！周五就是最后期限！”

賴九章的心猛地一沉。李思明繞了一圈，最終還是回到了那個致命的決定上！他張了張嘴，想再次勸阻，想告訴他冷庫的危險遠超想象，但看著李思明眼中那團不容置疑的火焰，看著他那傷痕累累卻異常堅定的樣子，喉嚨里的話又被堵了回去。

“我知道危險。”李思明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但有些事，必須有人去做。周敏、林薇、張強……不能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消失。”他舉起那支筆，“你找到了這個，是你的‘直覺’……或者別的什么，帶你找到了線索。現在，該輪到我的‘技術’上場了。”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賴九章依舊蒼白的臉上，鏡片后的眼神復雜了一瞬：“你……還能動嗎？”

賴九章看著李思明，看著他手中那支封存著詭異香灰的筆，看著他眼中那團混合著恐懼、憤怒和更強大決心的火焰。圖書館角落里那血腥的幻象再次閃過腦海，伴隨著那聲絕望的“放我走——”。下一個“祭品”……可能就在周五晚上，在舊港區那個冰冷的屠宰場里，遭遇同樣的命運。

他不能讓他一個人去送死。

一股難以言喻的力量，混合著更深的恐懼和一種近乎悲壯的責任感，從疲憊不堪的身體深處涌了上來。賴九章深吸一口氣，撐著桌子，緩緩站了起來。雖然腳步還有些虛浮，但眼神卻不再躲閃。

“什么時候出發？”他問，聲音依舊沙啞，卻帶上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堅定。

李思明看著他，圓臉上緊繃的線條似乎柔和了一瞬，隨即被更深的凝重取代。他看了一眼電腦屏幕右下角的時間。

“周五晚上。”他沉聲道，“我們還有時間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