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粗嘎的怒罵聲像鈍器敲打著耳膜，手電筒刺眼的白光如同燒紅的烙鐵，反復灼烤著賴九章緊閉的眼皮。他癱軟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身體像被抽空了所有骨頭，每一次艱難的喘息都牽扯著肺部撕裂般的疼痛和喉嚨深處翻涌的血腥氣。汗水如同冰冷的溪流，浸透了單薄的T恤，緊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戰栗。意識像是沉在渾濁的深水潭底，四周是保安模糊不清的呵斥和手電光柱在黑暗中徒勞的掃動。

“……問你話呢！啞巴了？！大半夜跑這鬼地方發什么瘋？！上次撞倒書架還不夠？這次又想拆點什么？！”保安的聲音帶著被冒犯的憤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疑。手電光柱再次狠狠釘在賴九章慘白如紙、布滿冷汗的臉上，刺得他眼球生疼。

賴九章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視線里一片模糊的光暈和晃動的黑影。他張了張嘴，喉嚨里火燒火燎，只能發出嘶啞破碎的氣音：“……摔……摔倒了……”

“摔倒？！”保安的嗓門陡然拔高，手電光猛地掃向旁邊那排被撞得微微搖晃、邊緣甚至有些開裂的古老書架，以及散落在地的幾本積滿厚灰的舊書，“摔個跤能把書架撞成這樣？！你當我是三歲小孩？！說！是不是偷東西了？！藏了什么？！”

光柱像探照燈一樣，開始粗暴地掃射賴九章蜷縮的身體周圍的地面，灰塵在強光下瘋狂舞動。賴九章的心臟猛地一縮！他下意識地蜷起身體，用膝蓋和手肘護住胸前，這個動作在保安看來更像是心虛的遮掩。

“沒……沒有……”他艱難地擠出幾個字，聲音微弱得幾乎被風扇的嗡鳴蓋過。

“沒有？！”保安顯然不信，他上前一步，沉重的靴子踩在水泥地上發出悶響，帶著壓迫感，“把手攤開！身上口袋里有什么？！拿出來！”

賴九章的身體瞬間繃緊！褲袋里那枚溫潤的平安符緊貼著大腿皮膚，此刻卻像一塊燒紅的炭！他絕不能讓它暴露在保安的視線下！那無法解釋的異狀只會引來更多麻煩！他死死蜷縮著，雙手緊緊護在身前，喉嚨里發出抗拒的嗚咽。

保安見他這副模樣，更加認定有鬼，怒道：“不配合是吧？！行！跟我去保衛處說清楚！”說著就要伸手來拽他。

就在這時——

“呃……嘔——！”

一股強烈的惡心感毫無預兆地沖上喉頭！賴九章猛地側過身，控制不住地干嘔起來！胃袋劇烈痙攣，卻只吐出幾口酸澀的膽汁和粘液，灼燒著食道。這并非偽裝，而是身體對剛才那場恐怖精神風暴和此刻強烈刺激的本能反應。他蜷縮著，身體因為劇烈的干嘔而抽搐，臉色由慘白轉為一種病態的蠟黃，額頭上再次滲出大量冷汗。

保安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怒意被驚愕和一絲嫌惡取代。他皺著眉后退了半步，用手電光掃了掃賴九章嘔吐出的穢物，又看了看他痛苦抽搐、虛弱不堪的樣子。

“媽的……真晦氣！”保安低聲罵了一句，用手電筒不耐煩地戳了戳賴九章的肩膀，“還能不能走？趕緊滾！別死在這兒！下次再讓我逮著你半夜溜進來搞破壞，直接送你去教務處記大過！聽見沒有？！”

賴九章虛弱地點了點頭，喉嚨里發出模糊的回應。保安又用手電光掃視了一圈狼藉的角落，確認除了散落的幾本舊書和賴九章吐出的那點污物外，似乎確實沒什么值錢東西被破壞或丟失，這才罵罵咧咧地轉身，手電光柱搖晃著，腳步聲漸漸消失在閱覽室入口的黑暗中。

沉重的銅門“哐當”一聲被關上，最后一絲外界的光線和聲音被徹底隔絕。

死寂和濃稠的黑暗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賴九章淹沒。保安的離去帶走了最后一點人間的喧囂和粗暴的“安全”，卻留下了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恐懼。他癱在冰冷的地上，像一條被拋上岸的魚，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嘔吐后的灼痛和濃烈灰塵、霉味混合著那股揮之不去的、令人作嘔的腐敗腥氣的刺激。

他需要離開。立刻，馬上。

這個念頭像救命稻草一樣浮現在瀕臨崩潰的意識里。他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掙扎著想要撐起身體。手臂酸軟無力，支撐身體的瞬間，手肘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帶來一陣鉆心的疼痛，卻也讓他混沌的頭腦清醒了一瞬。

就在他試圖撐起上半身，目光無意識地掃過身前那片被手電光短暫照亮又重歸黑暗的地面時——

一點極其微弱的、異于周圍深灰水泥地的顏色，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他的視線。

就在他剛才蜷縮時，膝蓋無意間蹭開浮塵的位置——兩塊老舊水泥地磚拼接處，一道深而窄的縫隙邊緣。

那里，散落著極其細微的一小撮粉末。

顏色……灰白。

不是水泥的深灰，也不是普通灰塵的灰黃。是一種更淺、更冷的灰白色，像被水浸泡后又陰干的骨灰。而在那灰白的底色上，極其詭異地，點綴著幾粒極其微小的、針尖大小的……淡紫色斑點。

賴九章的呼吸驟然停止！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香灰！

圖書館幻象中，女孩被拖拽時，散落在地面的灰白色粉末！帶著淡紫色斑點！

那股瞬間沖入腦海的、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氣味——污血的甜腥、脂肪的焦糊、以及……這種奇異的香灰味！——再次清晰地浮現出來，與現實嗅覺中殘留的腐敗腥氣瞬間重疊！

不是幻覺！是真實存在的物證！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極度恐懼和更強烈興奮的電流，猛地竄遍賴九章全身！他忘記了身體的虛弱和疼痛，像被無形的力量驅動，猛地撲了過去！動作因為急切和虛弱而顯得笨拙踉蹌。

他幾乎是趴在了那道地縫前，臉幾乎貼到了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指尖因為激動和虛弱而劇烈顫抖。他不敢觸碰那些粉末，生怕一陣微風或者自己粗重的呼吸就將這唯一的線索吹散。

他需要容器！任何能盛放的東西！

他慌亂地摸索著自己的口袋。左邊褲袋空空如也。右邊褲袋……指尖觸到了那枚溫潤的平安符。他猶豫了一瞬，立刻放棄。絕不能讓它沾染這種詭異的東西。上衣口袋……只有一張揉成一團的、用來擦過汗的紙巾。

紙巾！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迅速而小心地將那張皺巴巴的紙巾展開，盡量撫平，鋪在手掌上。紙巾粗糙的表面在昏暗光線下泛著微弱的白。

然后，他屏住呼吸，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指尖，極其輕緩、極其小心地，如同對待易碎的珍寶，甚至如同在拆除一枚微型炸彈的引信，輕輕刮過地縫邊緣，將那一小撮灰白色、帶著淡紫色斑點的粉末，一點點、一點點地撥弄到紙巾的中心。

他的動作慢到了極致，指尖的每一次移動都帶著神經質的顫抖，額頭上再次滲出細密的冷汗，混合著之前的汗水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他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這微弱的證據就會消失在塵埃里。

終于，那一小撮奇異的香灰被完整地轉移到了紙巾中央。它靜靜地躺在粗糙的紙面上，灰白的底色襯著那幾粒針尖大小的淡紫斑點，在絕對的黑暗中，仿佛散發著一種極其微弱、卻又無比詭異的幽光。

賴九章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掙脫束縛跳出來。他小心翼翼地將紙巾的四角捏起，如同包裹一顆價值連城的珍珠，將那一小撮香灰嚴嚴實實地包裹在中心，形成一個緊實的小包。然后，他顫抖著，將這個小小的紙包，塞進了自己上衣內側的口袋里，緊貼著心臟的位置。隔著薄薄的衣物和紙巾，他似乎能感覺到那香灰散發出的、一絲若有若無的、冰冷的異樣氣息。

做完這一切，他像是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癱坐在地上，背靠著冰冷刺骨的書架底座，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身體依舊虛弱，精神依舊被恐懼纏繞，但心底卻燃起了一簇微弱的火苗——那是證據！是能將那場恐怖幻象與現實連接起來的、無可辯駁的物證！

他必須離開這里。帶著它，回到宿舍。

賴九章扶著冰冷粗糙的書架邊緣，用盡全身力氣，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雙腿像灌了鉛，每一步都沉重無比。他不敢再看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角落，強迫自己轉過身，拖著虛脫的身體，像一具行尸走肉般，踉蹌著、摸索著，朝著閱覽室入口的方向挪去。

推開閱覽室沉重的木門，穿過死寂的門廳，走下那如同通往地獄般呻吟作響的樓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跋涉在冰冷的沼澤里。推開那扇包銅大門，濕冷的夜風裹挾著校園里草木的氣息撲面而來，卻絲毫無法驅散他骨髓深處的寒意和那股縈繞不散的、混合著血腥與香灰的詭異氣味。

他幾乎是憑著本能，在昏暗的路燈光線下，深一腳淺一腳地挪回了宿舍樓。推開306宿舍的門，里面一片漆黑，只有李思明那堆電子設備待機指示燈發出的、如同鬼火般的微弱紅光在角落里閃爍。李思明還沒回來。

賴九章反手鎖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金屬門板，身體緩緩滑落，最終癱坐在門邊的地板上。黑暗中，他劇烈地喘息著，汗水再次浸透了衣衫。他顫抖著伸出手，摸索著按下了墻上的開關。

“啪嗒。”

慘白的日光燈管閃爍了幾下，驟然亮起，刺眼的光線讓他下意識地瞇起了眼睛。

他掙扎著爬到自己的書桌前，拉開抽屜，手忙腳亂地翻找著。筆、橡皮、訂書釘……終于，他摸到了一支全新的、沒用過的中性筆。他迅速擰開筆桿，小心翼翼地將里面的筆芯抽了出來。透明的塑料筆管空空如也。

他顫抖著，從上衣內側口袋里，掏出那個被汗水微微浸濕的、緊實的小紙包。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悸動，極其小心地、一層層地剝開包裹的紙巾。

灰白色的粉末靜靜地躺在紙巾中心，那幾粒淡紫色的斑點如同凝固的血滴，在燈光下散發著妖異的光澤。那股奇異的、混合著甜腥、焦糊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宗教感的香氣，隨著紙包的打開，更加清晰地彌漫開來，鉆進他的鼻腔，帶來一陣眩暈感。

他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刮起一點點粉末，屏住呼吸，輕輕抖落進那支空筆管的透明塑料管里。粉末在管底鋪了薄薄一層。然后，他迅速將筆芯重新塞回筆管，擰緊筆桿。

一支看似普通的中性筆。但它的“墨水管”里，卻封存著來自地獄角落的證物。

賴九章將這支筆緊緊攥在手心，冰冷的塑料外殼硌著皮膚。他癱坐在椅子上，目光空洞地望著慘白的日光燈管，胸膛劇烈起伏。身體和精神的雙重透支如同潮水般涌來，幾乎要將他徹底淹沒。

但手心里那支筆的存在，像一塊冰冷的烙鐵，時刻提醒著他剛才經歷的一切絕非虛幻。

香灰。

淡紫色斑點。

血腥味。

拖拽的幻象。

“黑祭司”的祭品。

所有的碎片，似乎都因為這小小的一撮粉末，開始朝著某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向，緩緩拼湊。

他必須告訴李思明。

必須阻止他。

在周五晚上十一點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