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潑在虎符上。
王翦的手還卡在戰車虎首的齒輪縫里,那枚青銅小輪仍在緩緩轉動,像一顆不肯停跳的心臟。他猛地抽手,指尖被邊緣劃破,一滴血墜下,正好落在虎符裂紋處。血珠沒散,反而被吸了進去,整塊符身驟然發燙,綠光順著紋路爬升,映得他左眉那道箭疤火辣辣地疼。
眼前一黑。
火光沖天,一個女人在喊他名字。不是趙姬的聲音,卻又熟悉得讓他心口發緊。她站在燃燒的屋檐下,發髻散亂,手里攥著一支斷齒的碧玉簪,朝他伸出手——
王翦咬破舌尖。
腥味炸開,幻象碎裂。他喘著粗氣,從頭盔里舀起半盔烈酒,嘩地潑在虎符上。酒液嘶鳴,白氣騰起,綠光一頓,光路斷裂。戰車靜了,荒原死寂,只有風卷著灰燼打轉。
他盯著虎符。
最后一縷夕陽斜照,符身篆文縫隙里,竟滲出微光,一筆一劃,拼成三個字:北闕里。
趙姬住過的宅子。二十年前,她抱著年幼的嬴政躲過趙國追兵,就藏身在那里。后來宮中重建,那片坊區早被劃入禁地,連內侍都不準入內。
王翦把虎符塞進懷中,翻身躍下戰車。破軍的輪軸還在冒煙,他看也沒看,大步走向荒原邊緣的馬群。挑了一匹最瘦的黑馬,割斷韁繩,用馬尿抹遍全身。腥臊味沖進鼻腔,他瞇眼望向咸陽方向。
天黑前必須到。
北闕里外,宮墻高聳,藤蔓纏著斷裂的瓦當。王翦貼著墻根潛行,手指拂過墻面,觸到幾根極細的絲線。墨家機關絲,碰一下就會震響三里外的銅鈴。他冷笑,從腰帶抽出一截斷戈,輕輕挑開絲網,側身滑入。
院子里塌了一角,露出半掩的鐵門,銹跡斑斑。門上刻著“歸魂”二字,鎖孔形狀古怪,像是特意為某物打造。王翦摸出虎符,對準凹槽嵌入。
咔。
鐵門下沉三寸,石階顯露,向下延伸,不見盡頭。
他脫掉玄甲,只穿皮裈,一步踏下。足底沾上青灰粉末,混著斷發與香灰,踩上去像踩在燒盡的信紙上。他沒停,繼續下行,每一步都極輕,耳朵聽著上方動靜。
半道,忽有腳步聲。
王翦貼墻,伏進陰影。油燈光暈晃進來,照出一個黑衣人影。那人穿著謁者的深衣,腰間掛著一支碧玉簪——斷齒的那一支,他認得。
趙姬死前,這支簪子隨她的遺物一起失蹤。如今竟在嬴政的心腹身上。
黑衣人沒察覺異樣,徑直走到盡頭火盆前,將一卷竹簡扔進去。火焰猛地躥高,照亮側墻。
一幅地圖。
用朱砂勾勒,從邯鄲起筆,經九原,直抵北疆。線上標著“墜”字,墨跡未干。
王翦瞳孔一縮。
這不是軍報路線,是商隊暗道。趙姬臨終前托付的商隊,正是從九原出發,帶著她的血書與虎頭墜消失在塞外。他曾派人追查,卻只帶回一句口信:“墜已入局。”
現在,這“墜”字寫在墻上,像一把刀插進舊傷。
黑衣人轉身欲走,腰間簪子勾住墻皮,“刺啦”一聲,一塊灰泥脫落。墻縫里露出刻痕:傷換天下,九九歸一。
王翦呼吸一滯。
這句話,他在雒陽聽過。那年他怒摔范雎茶盞,被貶河內,途中遇一老者。對方只說了一句:“你背上每一道疤,都是換天下的籌碼。”后來他掘出虎符,重返戰場,以為那是預言。可此刻,這八字竟刻在趙姬密室的墻縫里,像是早就等著他來讀。
黑衣人拍拍衣袖,沒發現墻皮脫落,提燈離去。
王翦沒追。
他知道,現在沖出去,最多抓個傳令的奴才。真正藏在暗處的,是那個能讓嬴政心腹攜帶趙姬遺物出入禁地的人。是嬴政默許?還是有人借他的名行事?
他低頭,看著自己沾滿青灰的腳。
香灰里有趙姬慣用的蘭麝味,混著燒焦的竹片。他蹲下,用指尖捻起一點,湊近鼻尖。不是普通的焚信,是密寫之法——用礬水寫字,火烤才顯。這灰里,或許藏著她最后沒來得及燒完的密令。
他把灰收進袖袋,抬頭再看那幅地圖。
“邯鄲—九原—北疆”,一線貫穿。而“墜”字旁,還有一小圈刻痕,像是被人用指甲反復描過。他湊近,借殘光細看——那不是裝飾,是數字:九九。
九九歸一。
他忽然想起,趙姬死前最后一句話,是用趙地方言說的,當時在場的只有嬴政和一名老宦。他后來問起,嬴政只答:“她說,該還的,總要還。”
還什么?
王翦站起身,手按在虎符上。符身微溫,不再發燙,但那滴被吸收的血,仿佛還在里面流動。他摸了摸左眉疤痕,指尖傳來一陣鈍痛,不像舊傷復發,倒像有什么東西在皮下輕輕敲擊。
他轉身,準備原路返回。
就在這時,頭頂傳來輕微震動。
不是腳步,是某種機關啟動的悶響。石階上方的鐵門正在緩緩閉合。他疾步上沖,可剛到第三級,頭頂轟然一沉——整塊地面塌陷,碎石滾落,鐵門被壓下大半,只剩一條窄縫。
王翦卡在中間。
他用力推門,紋絲不動。機關是從外部鎖死的,還是自毀結構?他回頭看向密室深處,火盆已滅,地圖隱入黑暗。那支斷齒簪留下的刻痕,還在墻上發著微不可見的光。
他抽出腰間短刃,插進門縫撬動。金屬摩擦聲刺耳,火星四濺。門縫微微上抬,夠一個人側身通過。他收刀,正要鉆出,忽然聽見上方有金屬轉動的聲音。
不是鎖,是齒輪。
像戰車上的那種。
他猛地抬頭,透過縫隙望向夜空。殘陽早已消失,可天邊竟浮起一道綠光,如同地脈蘇醒。那光不散,反而凝聚,映出一個模糊輪廓——
像是一輛戰車的影子,四輪帶火,正從咸陽方向駛來。
王翦僵住。
破軍還在荒原上,沒動過。可這影子,分明和他那輛“破軍”一模一樣。
他低頭,再看懷中的虎符。
符身又開始發燙,那滴血在紋路里緩緩移動,像一只爬行的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