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歡的聲音，通過骨傳導耳機，如同一枚冰冷的楔子，釘入戰場上每一名戰士的神經中樞。

那聲音里沒有絲毫因方才那石破天驚的一槍而產生的激動，只有一如既往的、仿佛能將一切情緒都凍結的冷靜。

寂靜，在“泰坦”那龐大的無頭尸身轟然倒塌的瞬間，降臨了戰場。

那是一種詭異的、令人窒息的寂靜。

方才還如同沸騰巖漿般洶涌的尸潮，仿佛被瞬間抽走了靈魂與意志，陷入了一種茫然的、無序的凝滯。

它們失去了那來自高處的、無形的精神鞭撻，失去了那股驅使它們悍不畏死、瘋狂沖擊的原始動力。

許多喪尸甚至停下了腳步，在原地遲鈍地轉著圈，渾濁的眼球里，流露出一種近乎愚蠢的困惑。

空氣中，只剩下風吹過廢墟的嗚咽，以及那由12.7毫米子彈撕開的、久久不散的血腥氣。

那團在四百米高空炸開的血霧，此刻正如同最細微的紅色塵埃，緩緩飄落，為這片灰敗的城市，鍍上了一層薄薄的、凄艷的妝容。

門衛室屋頂上，代號“鷹眼”的三號狙擊手，仍舊保持著射擊的姿勢。

他魁梧的身體，如同雕塑般紋絲不動地趴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只有微微起伏的后背，昭示著他還活著。

那一聲炮吼般的巨響，仿佛還在他耳邊回蕩。巨大的后坐力，通過槍托，狠狠地撞擊在他的肩膀上，那感覺不像是射擊，更像是被一頭蠻牛迎面撞上。即便是有著專業的緩沖墊和扎實的據槍姿勢，他的右肩依舊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痛感，半邊身子都有些發麻。

但他不在乎。

他的眼睛，依舊死死地貼在瞄準鏡上，視野的盡頭，是那具正在緩緩消散能量、化為光點的龐大尸身。

他的呼吸，從剛才的極致屏息，轉為一種深沉而綿長的吞吐，仿佛要將胸腔中所有的緊張與激動，都隨著這口濁氣，一并排出體外。

“好……好小子！干得漂亮！”

“鷹眼，你他娘的成神了！”

通訊頻道里，短暫的死寂之后，爆發出其他戰士壓抑不住的驚嘆與喝彩。在此之前，因為陣地狹小，視野受限，他們這些狙擊手幾乎沒有開火的機會，只能眼睜睜看著步槍手們瘋狂收割，心里早就憋了一股勁。有相熟的戰士甚至在頻道里半開玩笑地調侃他們是“戰場觀光團”。

而現在，這一槍，回應了所有的質疑，也宣泄了所有的憋悶。

“鷹眼”的嘴角，終于抑制不住地，微微向上翹起一個幾乎不可察覺的弧度。他松開扣著扳機的手指，慢條斯理地拉動槍栓，一枚滾燙的、比他拇指還粗的巨大彈殼，“哐啷”一聲，從槍膛中彈出，在水泥地上跳動了幾下，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抬起頭，對著掛在胸前的單兵通訊器，用一種刻意壓低的、平淡無波的聲線，緩緩說道：

“One shot， one kill. No luck， all skill.”

（一槍，一個。無關運氣，全是實力。）

一句經典老電影里的臺詞，被他用字正腔圓的英文說出來，配合著方才那神乎其技的一槍，逼格瞬間拉滿。

頻道里，再次傳來一陣善意的哄笑和叫好聲。

李龍那標志性的大嗓門更是直接炸響：“好！說得好！老子雖然聽不懂你這洋墨水說的是個啥，但聽著就他娘的提氣！等回去了，老子親自給你小子倒酒！”

揚眉吐氣。

這種感覺，比任何嘉獎都來得舒爽。

“鷹眼”笑了笑，不再言語，重新將注意力投入到了對整個戰場的監控之中。他知道，戰斗還未結束，現在還遠不是慶祝的時候。但當他的目光，再次掃過那片商業街時，心中卻多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自信與從容。

實戰，果然是最好的老師。

那種子彈脫膛、跨越空間、精準地將一個碳基生命從物理層面徹底抹除的感覺，是靶場上無論打多少發子彈都無法體會的。那是一種將生死完全掌控在自己指尖的、近乎于神的權力。

而在遠處的猛士指揮車內，竇歡的感受，卻與前線的戰士們截然不同。

他的臉上，看不出喜悅，甚至連一絲笑意也無。他的雙眉，反而比剛才更加緊鎖。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著戰術平板上，由狙擊鏡視角回傳的、已經定格的最后一幀畫面——那只“泰坦”巨臂賁張，肌肉虬結，做出投擲動作的瞬間。

羅文在一旁，興奮得臉都有些漲紅：“指揮官！太……太強了！這一槍，簡直就是神跡！12.7毫米口徑……我的天，這威力，簡直就是一門微型火炮！有了這東西，什么變異體都不在話下啊！”

竇歡沒有理會他，只是伸出手指，在平板上輕輕滑動，將畫面不斷放大，聚焦于那只泰坦粗壯的手臂和肩膀。那上面，每一塊肌肉的輪廓，都清晰得如同解剖圖譜。

他默默地在心中進行著計算。

一只普通的成年喪尸，體重約在60到80公斤之間。

那只泰坦，能像扔棒球一樣，將它輕易地投擲出超過四百米的距離。

這需要何等恐怖的力量？

竇歡的腦海中，浮現出自己個人面板上的數據。經過這段時間的戰斗和升級，他的力量屬性已經遠超常人，在不使用任何技能的情況下，全力投擲一枚手榴彈的極限距離，也不過七八十米。

而這只泰坦投擲的“炮彈”，重量是手榴彈的百倍以上，投擲距離，是他的五倍還多！

這其中涉及到的力量差距，已經不是簡單的線性關系，而是一個指數級的、令人絕望的鴻溝。

竇歡在心中飛速地建立了一個物理模型，綜合考慮空氣阻力、拋物線角度、初始速度等一系列復雜的變量。最終，他得出了一個令自己脊背發涼的結論。

這只泰坦的瞬間爆發力，至少在五噸以上！

五噸！

這是他目前力量的百倍！

一股寒意，從竇歡的尾椎骨，瞬間竄上了天靈蓋。

這已經不是單純的生物變異了，這是對物理法則的公然踐踏！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如此直觀地，感受到了這個末日世界的恐怖與不講道理。

在此之前，憑借著系統的加持和現代化軍隊的碾壓性優勢，他雖然謹慎，但內心深處，始終有一種掌控全局的自信。他相信，在絕對的火力面前，任何個體力量的強大，都顯得微不足道。

但現在，他動搖了。

他無法想象，如果今天沒有提前部署狙擊手，沒有這把12.7毫米口徑的大殺器，當這樣一頭力量超過五噸的怪物，用它的“人體炮彈”轟開防線，然后親自沖入陣地時，會是怎樣一幅末日景象。

步槍子彈，對它那身堪比裝甲的皮膚，恐怕只能造成一點無關痛癢的騷擾。手榴彈的破片，或許能炸傷它，但絕不足以致命。

近身搏斗？

竇歡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苦笑。

他毫不懷疑，自己在這頭怪物面前，會被像捏碎一只核桃一樣，輕易地碾成肉泥。

這種純粹的、絕對的力量，已經超越了戰術和技巧所能彌補的范疇。

“我們……不能有任何的僥幸心理?！备]歡緩緩地開口，聲音有些沙啞，他是在對羅文說，更像是在對自己說，“我們面對的，是一場前所未有的戰爭。我們的敵人，不會遵循任何我們已知的邏輯和規律?！?

他抬起頭，目光深邃地看著羅文：“今天，我們能用反器材狙擊槍干掉它。那明天呢？如果出現速度快到狙擊手無法鎖定的敵人呢？如果出現能夠抵御12.7毫米子彈的敵人呢？如果……它們成群結隊地出現呢？”

一連串的詰問，像一盆冰水，將羅文滿腔的興奮，澆得一干二凈。他的臉色，也漸漸變得凝重起來。

“指揮官，我……”

“革命的道路，是曲折的，但前途是光明的?！备]歡打斷了他，眼中重新燃起了堅毅的光芒，“恐懼解決不了問題，只有發展，才能解決問題。我們必須變得更強，比敵人進化的速度更快！用更強大的火力，更先進的科技，去武裝我們的戰士，去武裝我們的思想！”

他的聲音，在狹小的車廂內回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振奮人心的力量。

這不僅僅是自我安慰，更是他從那些紅色經典中，學來的最寶貴的精神財富——在戰略上藐視敵人，在戰術上重視敵人。承認差距，正視危險，然后，想盡一切辦法去戰勝它！

就在這時，通訊頻道里，再次傳來了“鷹眼”急促的報告聲，打斷了竇歡的思緒。

“報告指揮官！報告排長！學府街西側，后山山林區域，發現異常！”

“什么異常？！”李龍立刻問道。

“有……有東西在動！”鷹眼的聲音，帶著一絲不確定，“不是喪尸！它們的移動方式……很奇怪，速度很快，而且……而且像是在利用樹木和陰影進行潛行。我看不清具體形態，只能看到一些晃動的影子和……反光！”

“反光？”陳澤文敏銳地抓住了關鍵詞，“什么樣的反光？”

“像是……眼睛！”鷹眼的聲音，透著一股寒意，“很多雙眼睛！它們就在山林的邊緣地帶，隔著大概七八百米，在……在觀察我們！”

這個報告，讓所有人的心，都猛地提了起來。

理工大學的地理位置很特殊，它坐落在城市的邊緣，背靠著一大片連綿起伏的丘陵山地。在末世之前，那里是市民們周末郊游的去處。但在末世之后，那里就成了一片禁區。

因為，根據幸存者們零星的情報，那片山林里，分布著好幾個不穩定的“傳送門”。

那是末世降臨的根源，是憑空出現在世界各地的空間裂隙。沒有人知道它們通向哪里，只知道，無窮無盡的喪尸病毒和各種奇形怪狀的異世界怪物，就是從這些傳送門里涌出來的。

平日里，只要不主動靠近，山林里的怪物，似乎對這座鋼筋水泥的城市興趣不大。它們與盤踞在城區的喪尸，仿佛是兩個互不干涉的生態系統。

但現在，它們出現了。

而且，是在他們與尸潮激戰正酣的時候，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戰場的側翼，像一群潛伏在暗處的狼，冷靜地觀察著這一切。

竇歡的心，瞬間沉了下去。

一個“泰坦”，已經讓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F在，又多了一群潛藏在暗處、性質不明的變異怪物。

是槍聲和血腥味吸引了它們？還是說，這片區域的怪物生態，已經在他不知道的時候，發生了某種劇烈的變化？

“能鎖定目標嗎？”竇歡沉聲問道。

“不行，指揮官。”鷹眼的聲音里透著一絲無奈，“距離太遠，而且它們非常警惕，始終躲在密林和陰影里。我的瞄準鏡只能捕捉到一些模糊的輪廓和偶爾閃過的反光。它們……它們有智慧！它們知道如何規避我們的偵察！”

有智慧的、懂得潛行和觀察的、成群結隊的變異怪物。

每一個詞，都像一塊巨石，壓在竇歡的心頭。

他立刻意識到，今天的“打草驚蛇”，恐怕驚動的不止是商業街里的“蛇”，還有山林里的“猛虎”。

局勢，在瞬間變得無比復雜和兇險起來。

前有無窮無盡的尸潮，雖然暫時被壓制，但數量依舊龐大。側翼，又出現了虎視眈眈的未知怪物。他們這支孤軍深入的隊伍，仿佛變成了一塊掉進鱷魚潭里的鮮肉，吸引了四面八方的覬覦。

“指揮官，我們……”羅文的臉上，已經滿是憂色，“要不要……暫時后撤？現在的情況太不明朗了。萬一被兩面夾擊……”

“撤？”竇歡的眼中，閃過一絲冷冽的光，“現在撤，就等于把我們好不容易打出來的優勢，拱手相讓。而且，你覺得，那群在林子里的東西，會眼睜睜地看著我們從容退走嗎？”

他搖了搖頭，語氣斬釘截鐵：“開弓沒有回頭箭。戰爭，一旦開始，就不能輕易言退。退一步，可能就是萬丈深淵?！?

他的手指，在戰術地圖上，重重地點在了商業街中心的十字路口。

“我們的原定計劃，是在這里建立一個前進基地，作為跳板，徹底肅清整個學府區。現在，這個計劃不僅不能變，而且要加快！”

“加快？”羅文有些不解。

“對，加快！”竇歡的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理智，“山林里的東西，現在只是在觀察，說明它們要么是在評估我們的實力，要么是另有所圖。但不管是什么，它們暫時沒有發動攻擊，這就是我們的機會！”

“我們必須搶在它們做出反應之前，以雷霆萬鈞之勢，拿下中心十字路口，建立起堅固的防御工事！將這片區域，徹底變成我們的地盤！到時候，我們進可攻，退可守，才能在接下來的博弈中，掌握主動權！”

“這是一場與時間的賽跑！也是一場對意志的考驗！”

竇歡的聲音，充滿了強大的感染力，將羅文心中的憂慮與不安，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沸騰的戰意。

“我明白了，指揮官！”

竇歡點了點頭，隨即按下了指揮頻道的通話鍵，他的聲音，清晰而堅定地傳達到了每一個角落。

“命令：全體都有！”

“二排，火力壓制強度提升百分之二十！不計彈藥消耗，在五分鐘內，將校門口的尸潮，給我徹底打殘、打散！為一排的突擊，創造最有利的條件！”

“是！”李龍的咆哮聲，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興奮。對他來說，這種“不計消耗”的命令，簡直就是天籟之音。

“一排，全體上車！準備執行‘中心開花’戰術！目標，商業街十字路口‘愛購’超市！我們要在那里，插上我們的旗幟！”

“是！”陳澤文的回答，簡潔而有力。

“狙擊組！繼續監視山林方向！任何異動，第一時間向我報告！同時，為突擊部隊提供沿途火力支援，清除所有高價值目標！”

“狙擊組收到！”

“其余人員，固守現有陣地，建立環形防線，準備接應！衛生員，隨時準備救治傷員！”

一道道命令，如行云流水般，從竇歡的口中發出。原本因為新出現的威脅而有些凝滯的氣氛，瞬間被重新點燃。整個作戰部隊，如同一臺被擰緊了發條的精密戰爭機器，再次高速運轉起來。

“羅文，”竇歡最后看向自己的警衛員，“通知后方的羅成先生和劉歡隊長，告訴他們，前線戰況有變，讓他們立刻組織民兵隊，加強營地周邊的警戒等級。特別是靠近山林的那一面，我要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的巡邏！”

“是！”羅文立刻開始操作通訊設備。

竇歡做完這一切，再次將目光投向了潛望鏡。

鏡中，二排的火力，已經提升到了一個堪稱恐怖的級別。數十支步槍和幾挺班用機槍，徹底放棄了精準點射，轉為最暴力的火力覆蓋。密集的彈雨，如同一把巨大的鋼鐵掃帚，將校門口那段斜坡，反復地“清掃”著。殘存的喪尸，在這樣不講道理的金屬風暴面前，脆弱得如同紙片，成片成片地被撕碎、掃倒。

而在一片狼藉的陣地上，一排的戰士們，已經迅速地登上了幾輛“猛士”突擊車。引擎的轟鳴聲，在密集的槍聲中，顯得格外低沉而有力。

一場更大規模、也更加兇險的戰斗，即將在城市的腹地，拉開序幕。

竇歡的眼神，越過眼前的戰場，望向那片靜謐而詭異的山林。他知道，真正的敵人，或許并非眼前這些嘶吼的行尸走肉。

傳送門……變異的怪物……

這個世界的真相，似乎正隨著他力量的增長，和探索的深入，一點一點地，向他揭開那猙獰而恐怖的面紗。

他深吸一口氣，握緊了拳頭。

不管前路有多少荊棘與挑戰，他都必須走下去。

因為，在他的身后，是數千幸存者的希望，也是人類文明，在這片廢土上，最后一點搖曳的火光。

“光榮我不會一人獨享，同志們，”他低聲自語，眼中燃燒著火焰，“勝利的果實，屬于我們每一個人。”

“出發！”

隨著他一聲令下，幾輛鋼鐵巨獸，發出一聲咆哮，碾過滿地的彈殼與血污，如同幾支離弦的利箭，義無反顧地，沖向了那條被死亡與陰影籠罩的商業街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