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話。

第二天清晨，當第一縷灰白色的晨光，穿透彌漫在城市上空的薄霧，照射在西校區那面殘破的紅旗上時，劉歡已經精神抖擻地站在了男生宿舍樓下。他身后，是一張用粉筆寫得歪歪扭扭，卻內容詳實的招募布告。

布告前，很快就圍滿了人。那些在饑餓與對未來的恐懼中煎熬了一夜的年輕人們，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的餓狼，眼中閃爍著綠光。

劉歡的招募工作，進行得異常順利。他深諳學生心理，知道這群象牙塔里出來的天之驕子，骨子里大多還保留著一份單純和集體主義情結。他們更容易被榮譽感和同伴壓力所驅動，也更容易管理。所以，他刻意將招募范圍，首先限定在了夜州大學的學生群體中。

他利用自己過去在學生會里混跡時練就的口才，以及身為“民兵隊長”的天然權威，在人群中游刃有余。他拒絕了一些看起來油滑、只想混飯吃的社會青年，也婉拒了一些身體孱弱、明顯無法適應高強度訓練的學生。他要的，是聽話、有活力、底子干凈的“一張白紙”。

一個上午的時間，他就成功招募到了三十二名隊員。清一色的年輕面孔，清一色的大學生。這支隊伍的構成，幾乎完美地符合了他最初的設想——純粹，且易于掌控。

“很好，非常好。”劉歡看著眼前這支雖然站得稀稀拉拉，但朝氣蓬勃的隊伍，心中充滿了成就感，“從現在起，你們就是曙光基地民兵隊的第一批成員！你們的名字，將會被載入基地的史冊！”

他計劃著，等這支學生軍被他徹底馴服，打上了屬于他劉歡的烙印后，再逐步吸納少數幾個精明強干的社會人員進來。就像往一鍋溫順的羊湯里，投入幾條兇猛的鯰魚，既能增強隊伍的戰斗力與社會經驗，又能利用他們來制衡學生群體中可能出現的“小團體”，從而讓自己的掌控更加穩固。

這套帝王心術，是他從那些通宵追讀的歷史小說里學來的，此刻用起來，只覺得無比的妥帖與快意。

帶著這份志得意滿，劉歡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將自己關在宿舍里，奮筆疾書。他結合自己看過的軍事電影、玩過的戰爭游戲，以及一些道聽途說的軍訓經驗，洋洋灑灑地寫出了一份長達十頁的《曙光基地民兵隊訓練與作戰綱要》。

從隊列訓練、體能標準，到匕首格斗、槍械拆解，甚至還包括了“三人戰斗小組”、“城市巷戰基本原則”等聽起來就無比高深的科目。他將這份凝聚了自己全部心血的“杰作”反復誦讀，越讀越覺得滿意，仿佛自己已經是一位運籌帷幄的將軍。

傍晚時分，他懷揣著這份綱要，以及一份三十二人的隊員名單，忐忑而又激動地，來到了體育館，請求覲見那位決定他命運的最高指揮官。

體育館內，燈火通明。竇歡正坐在一張簡易的行軍桌后，桌面上攤開著一張巨大的夜州市軍用地圖。地圖上，用紅藍兩色的鉛筆，標注著密密麻麻的符號與箭頭。羅成與陳澤文一左一右，神情肅穆地站在他身側，似乎正在商討著什么。

空氣中，有一種無形的、令人敬畏的威壓。

劉歡的腳步，不自覺地放輕了。他感覺自己像是闖入神明議事殿堂的凡人，那份剛剛膨脹起來的得意與自信，瞬間就被壓縮回了原形。

“報告指揮官閣下！民兵隊隊長劉歡，前來報到！”他立正站好，用自己所能達到的最標準的姿勢，敬了一個不倫不類的軍禮。

竇歡從地圖上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落在他身上，微微頷首：“說。”

“報告！民兵隊第一期招募工作已經完成，共招募隊員三十二人，名單在此！”劉歡雙手將名單奉上，“另外，屬下根據自己的理解，草擬了一份訓練綱要，請指揮官閣下審閱！”

羅文上前，接過名單和綱要，轉呈給竇歡。

竇歡先是掃了一眼名單，當他看到上面清一色的“學生”身份時，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許。這個劉歡，比他想象的還要聰明一些，知道從何處著手，最容易建立自己的基本盤。

然后，他翻開了那份《訓練綱要》。

他看得不快，但隨著書頁的翻動，他那古井無波的臉上，漸漸浮現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

劉歡的心，隨著竇歡的表情變化，七上八下，如同坐著過山車。他看到竇歡的嘴角微微翹起，以為是自己的才華得到了賞識，心中一陣竊喜。

然而，竇歡卻將那份綱要輕輕地放在了桌上，食指在“槍械拆解”和“城市巷戰”那幾行字上，輕輕敲了敲。

“劉隊長。”他開口了，聲音依舊平靜，“你的熱情和用心，值得肯定。但是，你似乎對民兵隊的定位，有一些誤解。”

劉歡心中的喜悅，瞬間凝固。

“我們的作戰部隊，每一個士兵，都是從尸山血海中篩選出來的戰爭機器。他們掌握的，是最高效、最致命的殺人技術。這些，不是靠看幾部電影，玩幾款游戲就能學會的。”竇歡的話，很平淡，卻像一柄無形的錘子，敲碎了劉歡所有的幻想。

“讓一群連槍都沒摸過的學生，去學習巷戰？這不是訓練，是謀殺。”

劉歡的臉，刷的一下變得慘白，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民兵隊的核心任務，我再說一遍，”竇歡的語氣加重了幾分，“是輔助，是保障！是在大后方，為我們掃清一切障礙！我需要你們在最短的時間內，成為一支紀律嚴明、體能充沛、絕對服從的隊伍。我需要你們能扛著五十公斤的物資，連續行軍十公里！我需要你們在炮火聲中，面不改色地搶救傷員、清理戰場！這，才是你們的價值所在。”

他將那份綱要，推回到劉歡面前。

“這些，花里胡哨的東西，全部劃掉。”他指著那些格斗和戰術科目，“從明天開始，訓練內容只有兩項：隊列，和體能。我要你們在一個星期之內，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我要你們在一個月之內，所有人的三公里成績，都必須達到‘優秀’！”

“這……”劉歡張了張嘴，有些不甘心。沒有槍，沒有戰術，那還叫什么軍隊？那不就是一支高級點的施工隊嗎？

“怎么？有問題？”竇歡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起來，像兩把出鞘的利劍，刺得劉歡不敢對視。

“沒……沒有問題！”劉歡一個激靈，猛地挺直了腰桿，大聲回答，“一切聽從指揮官安排！”

“很好。”竇歡的眼神，重新恢復了平靜，“記住，時間不多了。我們很快，就有一項極其重要的保障任務，需要你們去完成。我希望到時候，你交給我的是一支能打硬仗的隊伍，而不是一群軟腳蝦。”

“保證完成任務！”

從體育館出來，被夜風一吹，劉歡才發現自己的后背，已經完全被冷汗浸透了。竇歡那平靜的目光，卻仿佛能洞穿人心，讓他的一切小聰明都無所遁形。

他捏著那份被批改得面目全非的綱要，心中原有的那點得意，早已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層次的敬畏。他第一次清晰地認識到，自己和那位年輕的指揮官之間，橫亙著一道怎樣巨大的鴻溝。

那不僅僅是權力上的差距，更是眼界、格局與思想上的云泥之別。

第二天，西校區的田徑場上。

三十二名新招募的民兵隊員，穿著五花八門的服裝，歪歪扭扭地站成了幾排。他們交頭接耳，嘻嘻哈哈，完全沒有一支“軍隊”該有的樣子，更像是一群出來春游的大學生。

劉歡站在隊伍前，臉色有些難看。他正準備開口訓話，一個精悍的身影，從不遠處龍行虎步地走了過來。

那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身材不高，但異常敦實，剃著一個極短的板寸，裸露在外的胳膊上，肌肉如同盤結的樹根。他的臉上，有一道從眉骨延伸到嘴角的猙獰傷疤，讓他的表情看起來，總是帶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兇悍。

“全體都有！立正！”

男人一開口，聲音如同炸雷，一股鐵血肅殺之氣，瞬間籠罩了整個田徑場。那些還在嬉笑的隊員們，被這聲暴喝嚇得一個哆嗦，下意識地站直了身體。

“我叫李剛，你們接下來一個月的軍事教官。”李剛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從每個人的臉上刮過，“在我這里，沒有學生，沒有天之驕子，只有新兵！我的要求，只有一個字——服從！聽不明白的，跟不上的，現在就可以滾蛋！”

他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劉歡，只是微微點了點頭，便算是打過了招呼，然后直接走到了隊伍面前。

“看看你們站的這叫什么玩意兒？東倒西歪，跟一群沒斷奶的娘們一樣！挺胸！收腹！抬頭！兩眼目視前方！兩手貼緊褲縫！”

李剛像一頭憤怒的獅子，在隊列中來回穿梭，毫不留情地用手拍打、用腳去踹那些姿勢不標準的隊員。

“手放哪兒呢？給你粘上了？”

“腿伸直！沒吃飯嗎？！”

“笑？有什么好笑的？再笑一個我看看？牙給你打掉！”

粗暴，直接，不留情面。

這些平日里被捧在手心里的學生們，何曾受過這種委屈？僅僅是站軍姿的第一項，就讓許多人叫苦不迭。抱怨聲，開始在隊伍里竊竊私語地蔓延。

“我操，這家伙誰啊？這么橫？”

“有病吧，我們是來當民兵的，又不是來當龜孫子的。”

“劉隊怎么找了這么個人來……”

李剛的耳朵很尖，他猛地停在一個正在小聲嘀咕的瘦高個男生面前，臉幾乎貼著對方的臉。

“你，剛才說什么？大聲點，我沒聽清。”

那男生被李剛身上那股駭人的氣勢嚇得臉色發白，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廢物！”李剛冷哼一聲，一腳踹在他的小腿上，“俯臥撐，五十個！現在！立刻！馬上！”

男生一個踉蹌，差點摔倒，臉上瞬間漲成了豬肝色，又是羞愧，又是憤怒。但在李剛那殺人般的目光下，他不敢反抗，只能咬著牙，趴在地上，一下一下地做了起來。

殺雞儆猴。

整個隊伍，瞬間鴉雀無聲。所有人都被李剛這鐵血的一手給震懾住了。

劉歡站在一旁，眉頭緊鎖。他知道，李剛是羅成推薦給他的，據說是一名退伍老兵，在末世前是干安保的，手上是見過血的。竇歡也批準了。他原本以為，請個專業人士來，能讓訓練事半功倍，卻沒想到，這李剛的風格，竟是如此的剛猛爆裂。

他看著隊員們那一張張從不忿轉向麻木，又從麻木轉向怨恨的臉，心中不禁升起一絲憂慮。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這樣高壓的訓練，固然能快速出效果，但也很容易激起這群學生的逆反心理。到時候，人是練出來了，心卻散了，那他這個民兵隊長，豈不成了光桿司令？

一個上午的隊列訓練，對于這些隊員來說，簡直像是在地獄里走了一遭。解散的哨聲響起時，所有人都像是被抽掉了骨頭，癱軟在地，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

食堂里，民兵隊被單獨劃分出了一塊區域。當隊員們拖著疲憊的身體，打好那份遠比普通幸存者豐盛的午餐，正準備狼吞虎咽時，李剛那如同夢魘般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誰讓你們坐下的？都給我站起來！”

所有人都愣住了。

“沒聽到嗎？全體起立！”李剛一拍桌子，發出“砰”的一聲巨響，“從今天起，民兵隊用餐，必須所有人到齊，由我下令，才能開動！這是規矩！”

“有完沒完了？”一個脾氣火爆的體育生，終于忍不住了，他將餐盤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梗著脖子吼道，“訓練的時候折磨我們就算了，吃個飯還他媽不讓安生？老子不干了！”

“就是！憑什么啊？”

“我們是來保衛基地的，不是來當犯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