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頂莊園”盤踞在海都市南麓的半山之上,俯瞰著腳下流淌的燈河。夜色如昂貴的絲絨,將這片占地驚人的私人領地溫柔包裹。巨大的鑄鐵雕花門緩緩滑開,放行一輛輛光可鑒人的豪車,如同吞吐著珠寶的巨獸。空氣里彌漫著頂級香檳的清冽、雪茄的醇厚、名貴香水的氤氳,以及一種用金錢和權力精心烘焙出的、令人微醺的浮華氣息。
王氏地產集團舉辦的年度慈善晚宴,是海都上流社會不容錯過的名利場。衣香鬢影,觥籌交錯。巨大的水晶吊燈將宴會廳映照得如同白晝,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倒映著女士們搖曳的裙擺和男士們锃亮的鞋尖。舒緩的弦樂流淌,掩蓋著低聲的寒暄、虛偽的恭維和暗流涌動的交易。
一輛低調的深灰色轎車滑入莊園。車門打開,凌霄走了下來。
他穿著剪裁無可挑剔的純黑色塔士多禮服,雪白的襯衫領口系著溫莎結,一絲不茍。鼻梁上架著一副無框眼鏡,鏡片后的目光沉靜如淵,倒映著眼前的浮華盛宴,卻不起絲毫波瀾。他像一個完美的符號,融入這奢華的背景,卻又格格不入地帶著一種置身事外的冰冷疏離。唯有胸口內袋里那枚玉扣的冰冷觸感,時刻提醒著他此行的真正目的——王氏地產。羅剎的觸角。
侍者恭敬地引領他穿過衣香鬢影的人群。目光,或好奇,或探究,或帶著不易察覺的審視,如同無形的蛛絲,試圖黏附在這個突然崛起、背景神秘的“零顧問”身上。凌霄步履沉穩,如同行走在自己的棋盤之上,對周圍的喧囂視若無睹。
他的目光穿透人群,精準地鎖定了宴會廳深處,那個被眾人隱隱簇擁著的中心。
王振山。王氏地產的掌舵人。年過六旬,身材保持得極好,穿著一身考究的深灰色西裝,銀發梳理得一絲不茍。他臉上帶著和煦的笑容,正與幾位政商名流談笑風生,舉手投足間透著久居上位的從容與威嚴。然而,在凌霄那雙能洞悉微表情的眼睛里,王振山眉宇間那一絲極淡的、被完美隱藏的疲憊和不易察覺的緊繃,如同水面下的暗礁,清晰可見。趙金魁的死,王斌的倒臺,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余波顯然已經沖擊到了這位地產大亨的腳下。
凌霄沒有立刻上前,只是端起侍者托盤中的一杯香檳,冰涼的杯壁貼著指尖。他像一個耐心的獵手,靜靜觀察著這片屬于“王氏”的叢林。
就在他目光掃過宴會廳一側相對安靜的露臺時,一道身影如同磁石般,瞬間攫住了他的視線。
露臺邊緣,巨大的落地玻璃門外,是沉沉的夜色和山下璀璨的城市燈火。沈清秋就倚在雕花欄桿旁,背對著喧囂的宴會廳。她今晚沒有穿標志性的旗袍,而是換了一身設計極其簡約、線條流暢的月白色露肩晚禮服。柔滑的真絲面料如同第二層肌膚,勾勒出曼妙而不過分張揚的曲線。烏黑的長發松松挽起,幾縷碎發慵懶地垂在光潔的頸側。她手中端著一杯晶瑩剔透的香檳,卻沒有喝,只是微微側著頭,望著山下流動的光河,仿佛在欣賞風景,又仿佛在思考著什么。
與宴會廳內珠光寶氣、爭奇斗艷的名媛貴婦相比,她身上沒有任何耀眼的珠寶,只在纖細的腕間戴著一只款式古樸的羊脂玉鐲,在月光和燈火的映照下泛著溫潤內斂的光澤。整個人如同一幅靜謐的東方水墨,淡雅、空靈,帶著一種遺世獨立的疏離感,卻又散發著一種令人無法忽視的、致命的吸引力。
露臺入口處,幾位衣著光鮮的男士似乎想上前搭訕,卻被她周身那股無形的、拒人千里的靜謐氣場悄然逼退。
凌霄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幾秒。鏡片后的眼神沒有絲毫波動,如同平靜的湖面。但只有他自己知道,當看到這個女人的瞬間,他體內那根名為“警惕”的弦,被無聲地撥緊了。沈清秋。王斌的“心理顧問”,趙金魁的“送葬人”,羅剎陰影下優雅的“除將”。
就在這時,沈清秋仿佛心有所感,緩緩轉過身來。
她的目光如同穿越了喧囂的人群和迷離的光影,精準地落在了凌霄身上。那雙溫潤如秋水的眼眸,在璀璨的燈火下,折射出一種奇異的光彩,深邃、平靜,仿佛能洞穿一切表象,直抵人心最深處。
她沒有驚訝,沒有探究,只是嘴角緩緩勾起一抹極淡、卻恰到好處的弧度。那笑容如同月下清蓮初綻,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了然和一絲……難以言喻的邀請。
她舉起手中的香檳杯,隔著遙遠的距離和涌動的人潮,對著凌霄的方向,極其優雅而含蓄地微微示意。
無形的線,在兩人之間瞬間繃緊。
凌霄平靜地迎上她的目光,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他同樣端起手中的香檳杯,隔著人群,極其輕微地頷首回禮。動作標準得如同教科書,卻帶著一種冰冷的距離感。
無聲的問候完成。沈清秋臉上的淺笑加深了一分,帶著一種棋逢對手般的興味。她不再看他,重新轉過身去,繼續欣賞著山下的夜景,仿佛剛才那短暫的交鋒從未發生。
凌霄的目光也從她身上移開,仿佛只是隨意一瞥。他端著酒杯,步履從容地走向宴會廳深處,如同一個真正的賓客,融入這浮華的洪流。但他的精神感知,卻如同最精密的雷達,時刻鎖定著露臺邊緣那個月白色的身影。
獵物與獵手,已然照面。真正的博弈,才剛剛開始。
晚宴進行到中段。衣香鬢影,觥籌交錯,氣氛在酒精和音樂的催化下愈發熱烈。侍者如同穿花蝴蝶般在人群中穿梭,奉上精致的餐點。
凌霄端著一杯幾乎未動的香檳,站在一根巨大的羅馬柱旁,如同一個安靜的觀察者。他的位置選得巧妙,既能避開人群最密集的中心,又能將整個宴會廳的動態,尤其是露臺入口的情況盡收眼底。
“凌先生?”一個溫和悅耳、帶著獨特韻律感的聲音在身側響起。
凌霄緩緩轉身。
沈清秋不知何時已悄然來到近前。她臉上帶著那恰到好處的、令人如沐春風的淺笑,月白色的禮服在燈光下流淌著柔和的光澤。她手里也端著一杯香檳,杯中的液體在燈光下折射出細碎的金光。
“沈醫生。”凌霄微微頷首,聲音平穩無波,如同問候一位初次見面的陌生人。
“沒想到能在這里遇到凌先生。”沈清秋的聲音如同清泉滴落玉盤,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卻又暗藏玄機,“王氏的慈善晚宴,匯聚各界精英。凌先生作為新近崛起的危機處理專家,能受邀前來,也在情理之中。”她的話語看似隨意,卻點明了凌霄的“新貴”身份,暗含審視。
“沈醫生過譽。”凌霄的聲音依舊平淡,“不過是恰逢其會,略盡綿力。”他目光平靜地迎向沈清秋那雙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沒有絲毫躲閃。
沈清秋的目光在凌霄臉上緩緩流轉,帶著一種專業的、卻又不容忽視的審視感。她的視線仿佛能穿透那副無框眼鏡,穿透那身完美的禮服和冷靜的面具,直抵其下隱藏的靈魂。幾秒鐘的沉默,在她溫潤的目光下,卻仿佛被拉得無比漫長。
“凌先生……”沈清秋的嘴角依舊噙著笑,聲音卻微微壓低,帶著一種洞悉人心的穿透力,“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的‘平靜’,完美得……像一件精心打磨的藝術品?每一分情緒,每一個表情,都控制得恰到好處,嚴絲合縫。”
她的指尖輕輕劃過香檳杯冰涼剔透的杯壁,動作優雅。“就像這杯中的氣泡,看似活躍,卻始終被無形的邊界束縛,無法真正沸騰。完美的控制,是強大的象征,但……”她微微停頓,目光如同手術刀般精準地切入,“有時候,也會成為一種負擔。壓抑得太久,太深的東西,一旦找到出口,爆發出的能量,往往……會摧毀一切,包括自己。”
她的話語輕柔,如同春風拂面,卻字字如針,精準地刺向凌霄內心最深處那冰封的火山——復仇的執念!她在試探,在撩撥,試圖在那看似無懈可擊的冰層上,找到一絲裂痕!
凌霄握著酒杯的手指,指關節在無人察覺的角度微微收緊了一瞬,冰涼的杯壁傳來刺骨的寒意。鏡片后的目光依舊平靜無波,如同深不見底的古井。他沒有接話,只是靜靜地看著沈清秋,等待她的下一招。
沈清秋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反而向前微微傾身。兩人之間的距離縮短到一個極其微妙、既符合社交禮儀又充滿壓迫感的位置。她身上那股清冽淡雅的幽香(絕非任何市售香水,更像是某種特制的、帶著鎮定效用的植物精油)悄然彌漫開來。
“就像……西區那個叫趙金魁的人。”沈清秋的聲音壓得更低,如同情人間的耳語,只有兩人能聽清。她的眼神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悲憫,仿佛在談論一個不幸逝去的陌生人。“一個滿身污穢、注定沉淪的靈魂。他的‘意外’離場,看似突兀,實則……是命運早已寫好的劇本。掙扎也好,憤怒也罷,最終都不過是徒勞。有時候,接受命運的安排,讓該落幕的落幕,讓該沉寂的沉寂……反而是一種解脫。”
她的話語如同最溫柔的毒藥,將趙金魁的死亡輕描淡寫地歸咎于“命運”,同時也在暗示——無論凌霄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都只是“命運”推動下的一環。她在用“命運”的名義,試圖消解凌霄復仇行為的正當性,更是在試探他對趙金魁之死的真實態度和參與程度!
凌霄靜靜地看著她,看著那雙溫潤眼眸深處隱藏的、如同冰層下幽藍火焰般的銳利光芒。幾秒鐘后,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平穩,沒有絲毫波瀾:“沈醫生對‘命運’的解讀,總是如此……悲天憫人。只是,命運無常,劇本也并非一成不變。落幕的時機,沉寂的方式,有時……也需要人為的推動,才能更加‘完美’。”
他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而是順著沈清秋的“命運論”,輕描淡寫地回敬了一句。暗示趙金魁的死是“完美落幕”,而這“完美”,或許正是某種“人為推動”的結果。
沈清秋眼中閃過一絲極其細微的訝異,隨即化為更深的興味。她輕輕晃動著杯中的香檳,看著細密的氣泡升騰、破裂。“人為推動……凌先生果然見解獨到。”她微微頷首,仿佛在贊許,隨即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更加柔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不過,推動命運之輪,需要非凡的智慧和力量。更需要……看清真正的對手在哪里。困在過去的陰影里,執著于早已腐爛的枝節,只會被自己的執念所吞噬,白白浪費了上天賜予的才華。”
她的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凌霄臉上,帶著一種洞穿靈魂的力度:“凌先生,你眼中的火焰,隱藏得很好。但火焰終究是火焰,再完美的冰封,也無法掩蓋它渴望焚毀一切的本能。而這本能的目標……是否真的值得你燃燒自己?”
她的話語,如同利劍,直指凌霄的核心——復仇!她在警告他,執著于過去的仇恨(凌千機的死)只會引火燒身!同時,也在赤裸裸地暗示,她已經看穿了他“零”的身份之下,那個名為“凌霄”的復仇之魂!
凌霄的心臟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沈清秋的每一句話,都精準地敲打在他最敏感、最不愿示人的神經上。她不僅知道趙金魁之死的真相,更可能……觸及了他身份的核心!這個女人的危險程度,遠超預估!
就在凌霄心中警鈴大作,思考著如何應對這步步緊逼的心理攻勢時——
沈清秋突然莞爾一笑,那笑容如同冰河解凍,瞬間驅散了方才言語間的刀光劍影。她微微后退一步,重新拉開一個安全的社交距離,仿佛剛才那番驚心動魄的交鋒從未發生。
“當然,”她的聲音恢復了那種令人舒適的柔和,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歉意,“也許是我職業病犯了。作為心理醫生,總是容易過度解讀。凌先生莫怪。”
她優雅地舉起手中的香檳杯,對著凌霄:“聊點輕松的吧。其實,凌先生在磐石公司的幾次危機處理案例,堪稱教科書級別。尤其是珍味樓那次輿論風暴的逆轉,手法精妙,令人嘆為觀止。”
話題瞬間從危險的試探轉到了看似無害的商業吹捧。但凌霄知道,這絕非結束。
果然,沈清秋淺啜了一口香檳,目光流轉,看似隨意地補充道:“如此精妙的手腕和掌控力,難怪連‘羅剎’大人,都曾私下表示過……欣賞。”
“羅剎”!
這個名字如同平地驚雷,在凌霄的耳畔轟然炸響!盡管他臉上依舊保持著絕對的平靜,如同冰封的湖面,但內心早已掀起滔天巨浪!沈清秋不僅點破了他的身份和復仇執念,更直接拋出了那個終極的陰影——羅剎!她是在代表羅剎進行試探?還是……另有所圖?
沈清秋仿佛沒有看到凌霄眼中那瞬間凝固的冰寒,她放下酒杯,從隨身那個小巧精致的珍珠手包里,取出一張沒有任何頭銜和裝飾、只印著一個加密郵箱地址的純白色卡片。
她的動作優雅至極,將卡片輕輕放在凌霄身旁裝飾柱的小平臺上。指尖在離開卡片時,若有若無地在卡片邊緣輕輕敲擊了三下,發出微不可聞的輕響。
“凌先生是聰明人。”沈清秋的聲音低得如同耳語,帶著一種奇異的蠱惑力,“聰明人,應該懂得審時度勢。過去已矣,執著無益。未來……卻充滿了無限可能。羅剎大人求賢若渴,尤其欣賞像凌先生這樣……擁有特殊才能,又懂得在規則邊緣起舞的人。”
她微微停頓,目光如同帶著鉤子,深深看進凌霄的眼底:“這只是一個……表達善意的聯系方式。凌先生若是對更廣闊的舞臺感興趣,不妨……考慮一下。畢竟,在這個世界上,選擇比努力更重要。選對了方向,才能避免……無謂的犧牲和玉石俱焚的結局。”
說完,她對著凌霄,再次露出那個包容而疏離的淺笑,微微頷首。然后,如同月下悄然飄過的流云,優雅地轉身,月白色的裙擺劃出一道清冷的弧線,從容地融入宴會廳璀璨的人潮之中,消失不見。
裝飾柱的小平臺上,那張純白的卡片如同一個沉默的潘多拉魔盒,靜靜地躺在那里。卡片邊緣,似乎還殘留著沈清秋指尖那清冽的余溫。
凌霄站在原地,沒有立刻去動那張卡片。他手中的香檳杯依舊冰涼,杯壁上凝結的水珠順著他的指尖緩緩滑落。宴會廳的喧囂、音樂、光影,仿佛瞬間被拉遠,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
鏡片后,那雙深邃的眼眸深處,冰封之下,壓抑了十年的復仇火焰,第一次在“羅剎”之名被當面提及的刺激下,猛烈地升騰、燃燒!
沈清秋的橄欖枝,裹著蜜糖,也淬著劇毒。她代表的究竟是羅剎的招攬,還是……一場更深、更危險的試探?
棋局,已入中盤。對手,亮出了獠牙。而真正的交鋒,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