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色的紅紗燈搖晃,北風卷來河上的水腥氣。
譚九鼎擠過門廳時,幾個官人正將碎銀子拋向唱曲兒的小伶人,銀兩砸在地上叮當作響,蕩起哄笑聲一片。
有人叫嚷著“燙兩碗蒲菜煨圓子“,擦肩而過的跑堂應聲唱和,托著熱氣騰騰的竹屜在人群中蛇行。忽聽樓上爆出彩聲——原是粉頭將絨花拋進了某位相公的酒杯里。
譚九鼎隨龜奴登上青漆樓梯,湘妃竹簾噼啪揭開,那女子正背對著門扉調試阮咸,一陣水浪拍堤聲自窗外傳來,她轉腕錯彈了一段舊時常聽的過門,回頭一望,嫵媚與凄涼同在。
兩人見面卻是嘆息。
譚九鼎打點了龜奴,對方樂呵呵退出去,關上了門。
“……這是要回京了?”女子拖著柔聲道。
“尚未,還要在淮安多留幾日。”
譚九鼎往桌前一坐,自顧自地倒起了茶水。
“你若被人看見常來此處,可是要出大事的。”
“放心,沒有人知道。”
見他把茶杯當暖爐,女子索性將自己的手爐推過去,塞進他手里讓他交握著。
“這江南冬寒不比北方,小心別著涼了。”她關切著,觸及他龜甲似的傷疤時,動作似有遲滯,臉上卻看不出個冷熱來。
“有事要向你打聽。”
“若還是問有沒有哪家突然收了女子,那答案一樣,這些日子也沒有什么異常……”
“不是問那個。”
女子抬頭望他,略顯款式陳舊的耳墜上湖珠晃出漣漪。
“這幾日有個叫黃璋的百戶押船自姑蘇而來,滯留淮安,他必不是第一次來此,你可聽說過此人?”
“百戶?”女子苦笑,“一個百戶可掏不起這里的酒錢。”
“嗯,我知道。”
女子聽出他話中深意,肅起臉想了想。“人名雖沒聽過,但我見過一回陳家小官人帶著幾個朋友來吃酒,約莫四日前,包了個大排場。雖然那幾人喬裝打扮過了,可還是一眼就能認出,是船幫水行的人,其中有一個氣質特別,手上也有像你這樣的凍傷,我便留意多看了眼。不知是不是你說的那個?”
譚九鼎坐直了身體。“陳家小官人?哪個陳家?”
“呵,能行事這么氣派的還能是哪個陳家?江淮鹽行的陳家唄。”
“陳處厚兒子不是娶了指揮使曾如驥的女兒,還敢出來胡鬧?”
“不是那一個,他叫潘集,雖掛著陳家的名號,卻是外姓侄子,出入照面,大家都看在陳處厚面子上才管他叫陳小官人罷了。”
“他常和一些狐朋狗友鬼混,今天湊這堆人,明天湊那堆人的,見怪不怪了。你若是問其中那一個,我且幫不上什么了,從那次之后就沒再見過,也不知名姓,只是聽潘集管他叫操江兄。”
譚九鼎聞言輕哼,知道找到人了。
這等隨船押運的官員百戶也好、千戶也罷,常被戲稱“操江御史”。
“看來我得去會會這個陳小官人了。”譚九鼎說著便起了身,“你保重,有時間再來看你。”
“……二爺。”
烏皮靴剛要步出簾門,就聽身后人拿舊稱輕喚,頗為苦澀。
“二爺莫要操心為奴婢贖身之事了。”
“……你不必擔心錢。”
女子搖頭,珠釵晃動。“非也,只要老爺夫人冤屈一日不平,素棠就一日不離苦海。二爺切莫忘了本分。”
譚九鼎眉頭緊鎖,沉色不悅道。“我記得很清楚。”說罷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巷子愈鉆愈窄,青磚縫里沁著霜,該死的又濕又滑!
那人似乎熟門熟路,猴兒一樣倏地閃過橋板,三拐兩繞沒了影!“留神!”徐綺叫著別人小心頭頂晾桿,自己卻差點兒腳滑撲進腌菜攤!
一只粗壯胳膊將她猛然拎起,才讓她免遭劫難。
“都怪你!”徐綺非但不感激,還喘著粗氣斥責起來,“要不是你婆婆媽媽討價還價,讓那人警覺溜了,這時候早就抓住他了!”
雷更生好氣又好笑。“我哪知他會尿遁呢?”
剛剛在賭坊,不知那掛著銅符的賭徒是突然得了什么神諭,竟察覺到了異樣,謊稱撒尿扔了骨牌,等他們追過去時,人早從賭坊后面連接茶肆的密道跑了。
這下可好,打草驚蛇。
待眾人手忙腳亂爬過拱橋,眼前竟岔出三條巷:一條堆滿桐油貨箱,一條晾著靛藍布匹,第三條檐角懸著“槽坊”燈籠,酒香混著驢糞味撲面而來。
徐綺指揮三個護衛兵分三路找人,她默許跟在屁股后頭的雷更生和白廷儀也會跟著分成三道去追,便自己一頭扎向其中之一的巷道,結果被船老大像拎小雞一樣拎著后脖頸拽了出來。
“干嘛?放手!還不快追人?”她撲騰兩下,根本毫無作用。
雷更生把她丟在后頭,警告:“知道你是個不要命的,沒想到這么不要命?里頭深淺未知,他們有功夫你也有功夫?不怕是陷阱?”
“他一百戶還能當街行兇不成?”
“你抓他官身,他難道不會拼死一搏?再說了他都敢去那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賭坊,你覺得他還在乎禮法?”
“可是……”徐綺不甘心就這么眼睜睜看著人跑掉。畢竟驚了這回,再想把人抓住,就難上加難了。
“你這人犯軸的時候就發蠢嗎?一會兒靈光一會兒糊涂的,阿是腦髓里生仔螺螄骨?”
怎么還罵人呢?徐綺怒而瞪他,緊跟著聽對方說:“他就算跑出十里地也總是要回老巢的嘛,你去他窩里等著不就行了?”
“你是說……”“歇家。”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弱書生終于撐膝喘平了一口,接著雷更生的話說,“你知道他歇家在哪兒,就能守株待兔。”
“水次倉公廨。”徐綺轉念一想,“可他時有夜不歸宿,就說明除了賭坊,保不齊還有別的什么藏身之處,這怎么能蹲得著?”
“管他呢,早晚得回去點卯。”雷更生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徐綺怪他沒懂自己的意思。“一會兒就打更宵禁了,咱們不可能一直蹲守,誰知他幾時耍滑溜回去?”
雷更生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拇指點了點自己。“你忘了?常盈倉在什么地方?碼頭啊,碼頭又是誰的地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