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卒子的矛頭近在眼前,老管事反一把抓住巡檢使的袍袖,沉聲提醒:“這批鹽貨等上一兩日倒沒什么,可上面……的例錢不好等啊,若責問下來,請教大人草民該如何回答呢?”
巡檢使抬起手,擋住了卒子們。
“例錢?”他終于琢磨出點味兒來。起初他覺得這鹽隊舍了漕河走陸路是為了避人耳目,那必然能抓出把柄,幾兩碎銀可打發不了他。現在看來……他巡脧了一遍長長的騾馬商隊,把視線停在了俊俏的徐綺臉上。
“那你,那個小伴當,”他勾勾手指頭,哼哼笑說,“你肯定知道,來給本官解釋解釋?”眾人目光倏地回頭盯在徐綺身上。
這下徐綺知道剛剛身上為何陣陣發涼了,這不就如同被畜生給舔了?
惡心。
身旁的男人向前動了半步,她趕緊拉住對方。“別暴露,”徐綺悄聲勸他,“還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交給我。”
徐綺緩緩前行,能清晰感受到前面與背后兩股視線的冰火溫差。
幾步路她想了許多——若是非要暴露,那不如讓她抖出父親的身份還更好些,遠勝過譚九鼎或者白廷儀站出來。雖然巡檢司對一個官女子為何要藏身鹽隊的緣由可能會有所懷疑,但說不定她盛氣凌人些的話,對方也會出于畏懼而不敢再刁難。
哼,不過是個最末流的小小武官,仗著方寸大的地方就欺男霸女,拿著雞毛當令箭。
“大人,管事年邁,是有些糊涂了,”徐綺擠了個難看的假笑,取下包袱,對巡檢使說,“‘賣身契’其實在這里,給您瞧瞧?”
巡檢使聽見這清爽聲音,臉頰擠出兩團肉來。“好好,拿來吧?”
行囊深處有當時離京開具的符驗,等看到上面的朱砂大印,這人還能笑得出來嗎?徐綺伸手從包袱中掏出那份墨書官紙,可“噠啦”一聲脆響,什么東西從里面順手帶了出來,墜到地上。
“失禮了。”徐綺蹲下將其撿起,仔細一瞧,原來是早前從趙青身上搜來的兩枚銅板。她丟進行囊,一路也沒想起來,竟不知不覺滾進了符驗中。
誰知巡檢使一把將銅板奪了過去,小如米粒的眼仁兒瞪成棗核大,只掃了一眼就把銅板丟回了她懷中,陡然改口:“本官看清了,你身份確實無疑,咳,走吧。”
他大手一揮,吆喝:“放行放行!”
卒子長矛一收,退回拒馬之后。商隊的人都松了口氣,可只有站在最跟前的老管事和徐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搖搖頭回應老管事疑問的視線,徐綺低頭看看這兩枚銅板,想問又沒法問巡檢使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多謝大人了。”
揣著十二萬分的疑惑,慢慢回到隊伍中。
“怎樣?”譚九鼎陰沉著臉問她,頗有些急切。
徐綺猶豫地擺了擺手。隨隊伍開始行進之后,她余光追著那灰溜溜逃走一樣躲進屋里的巡檢使背影,想了片刻,才把銅板交到男人手上,悄聲對他說:“這兩枚銅板看來有大用,那狗東西看見它大驚失色,肯定是認識的。”
譚九鼎眉頭一聳,咬著牙:“你先行,我潛去會會他。”說罷就要動身。
徐綺連忙阻攔:“等等,他認識這東西就說明他很可能與王程是一伙人,你要是打草驚蛇,咱們就白費功夫了。”
“……嘖,那畜生還真是撿了條命。”
“不急,至少有收獲,知道這東西有竅門,等到后面過卡,我們可以再找機會試上一試。”
“喂!”白廷儀的腦袋突然冒出來,把專注交談的兩人嚇了一跳。
“干什么?”徐綺沒好氣地瞪他。
她以為對方要指摘警告她別給商隊惹麻煩,沒想到這人張口卻問:“你沒事吧?”
“剛才那巡檢有沒有……對你不敬?”他似乎還斟酌了一下用詞。
徐綺眨巴眨巴眼睛,倍感意外。白廷儀抓了抓包頭巾,很是別扭地吞吐道:“再遇到這種事,你,你不用出頭,交給我……交給老管事就行,這種欺軟怕硬的人他跑商見得多了,很有一套。”
沒頭沒腦丟下話,轉身就退回了隊伍深處。
“噗”,頭頂傳來譚九鼎憋笑聲,他看看白廷儀,再低頭瞧她,說,“你們二人是有點兒相似之處的。”
徐綺陡然皺眉。“誰跟他像了?”她嘟嘟囔囔,“一到淮安就走,再也不見。”可臉上的表情卻較剛才舒緩松弛了許多。
“銅板呢?”
譚九鼎一翻指頭,兩枚銅板從指間憑空出現,變戲法一樣。
“他沒聽見什么吧?”
“擔心?”男人故意把手往脖子上一劃,“要不我去滅口?”
“那真是太好了,正好等知微平安回來,再重新選一個好姻緣。”徐綺哼了聲,引得對方輕笑。
盂城驛,有人敲敲巡檢司的門。
里頭的人正煩悶。“滾開,別擾爺爺休息!”
敲門聲不斷,巡檢使罵罵咧咧從桌案上挪開腳起身,將門拉開:“本官倒要看看是哪個不長眼……呃!”
他脖子一涼,還不及動作,就感覺被什么吹毛立斷的東西頂在了咽喉上,頓時不敢再吱聲。
“進去。”來者包著隨處可見的御寒頭巾,看不清個臉,只道比他矮一整頭。這小身板若是尋常時候,那他不是隨便就能一手捏斷一根脖子?可此刻拿著兇器的是對方,巡檢使只好乖乖配合,倒退著小心翼翼進了屋。
“哐”,門關上,連同外面貨隊鈴聲、嘈雜人氣兒和高懸日頭都給隔在了外面。巡檢使尋思,還有自己的生機也丟門外了。
“這位……俠士?高人?”他抖出一個苦笑,笑不如哭,“若是奔財,那小人這里有的您盡管拿去,若是……”“閉嘴聽著。”“誒。”
巡檢使乖乖抿住了干巴巴的嘴唇。
“我問你,可見一男一女經過?男的高大看起來有點兒功夫傍身,女的細皮嫩肉狐貍似的。”
“這這這……”巡檢使為難,如實說,“實不相瞞,咱家這道關每日文牒能過二三百份,男女老少都有……”
“少說廢話!”
“是,是,小人的意思是,實在太多,記不住哇。”
“……哼。”頭巾下像是用目光剮了他兩刀,權衡片刻,松了手。
巡檢使大氣還沒松半口,對方的警告就追到了耳邊:“你若敢把今日之事漏出去?”
“不敢不敢不敢,小人知道怎么做。”巡檢使又把嘴牢牢閉緊,這回連眼也緊緊閉上了。
等再睜開,屋里已經沒了人。
入冬天氣,汗水卻順著脊柱溝往下嘩嘩淌——門軸都沒響,那人就憑空消失了?
巡檢使擦擦額頭上的冷汗,扶著桌案才站穩。真是大白天撞鬼不成?
他又細琢磨剛才那人的話——“狐貍樣?”狐貍樣的女子沒見過,不過一個水靈靈的狐貍樣小唱倒是……
“哎呀。”他后知后覺咬住拳頭,連忙裝作什么也不知道,擺手把紛擾扇出了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