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屏間初逢
二零一五年十一月五日傍晚,貴陽的冬雨裹著濕冷的霧氣,敲得山水黔城的落地窗噼啪作響。我握著鼠標的指尖有些發僵,屏幕右下角的企鵝圖標突然彈跳起來,像枚投入靜水的石子——是文學論壇的管理員發來的私信,說有位河南的作者想就我上月發表的《黔山夜雨》討教幾個細節。
“康先生您好,我是箋墨風云。”對話框里跳出一行清秀的宋體字,末尾綴著個淺灰色的拱手表情,“讀您文中寫‘雨打芭茅如裂帛’,忽然想起商丘老宅的蘆葦蕩,只是我們那邊的雨,總帶著點北方的硬氣。古人云‘風行水上,自然成文’,想來南北風雨雖異,落筆處的情致卻能殊途同歸。”
我盯著屏幕發了會兒怔。這幾年在論壇寫些鄉土隨筆,評論區多是客套的夸贊,少有這般引經據典又精準共情的回應。窗外的雨恰好卷著一陣風,把樓下灌木叢的影子投在屏幕上,恍若誰在字里行間藏了片搖曳的蘆葦。她竟能從《周易》的“風行水上”里讀出文字與自然的默契,這般見地,實屬難得。
“或許是南北的雨本是同源,只是落地時沾了不同的土氣。”我敲下回復,指尖不自覺地放緩了速度,“您若見過黔東南的芭茅,會發現它們骨子里也帶著野氣,被雨打狠了,倒比蘆葦更像出鞘的刀。古人論‘文如其人’,風物亦然,一方水土養一方草木,也養一方筆墨。”
對話框上方的“正在輸入”閃爍了很久,久到我以為網絡斷了線,才等來她的回應:“先生所言極是。《文心雕龍》有云‘物色之動,心亦搖焉’,想來您見芭茅淋雨而感裂帛之姿,與我見蘆葦迎雪而思堅韌之性,原是同一種心搖神馳。對了,您寫的吊腳樓火塘,總讓我想起外婆的灶臺,只是我們燒的是麥秸,煙是直挺挺往上冒的,不像您說的‘繞著房梁打個結再走’。”
我忽然笑出聲。這姑娘竟能從劉勰的文論里找到共鳴,又能從煙的形狀里讀出地域的性情。彼時我剛結束一個冗長的項目評審,滿腦子都是枯燥的工程參數,她的文字卻像把細齒梳,輕輕一攏就理出了心底盤桓的鄉土氣。
那天的聊天從芭茅聊到麥秸,從火塘的煙聊到古城的墻。她說商丘古城的墻磚縫里長著瓦松,下雨時能聽見水汽從磚縫里滲出來的嘶嘶聲,“倒像《詩經》里說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歲月在磚上刻痕,草木卻偏要在痕里開花”;我說貴陽的青石板路下面藏著暗河,踩上去總像踩著一汪沒說出口的話,“恰如《世說新語》中‘言為心聲,書為心畫’,大地也有它未說盡的心事”。夜色漫過書桌時,她發來一張照片:昏黃的臺燈光圈里,攤開的稿紙上用鋼筆寫著半首未完的詩,字跡娟秀卻帶著鋒芒,像她描述的北方的雨。
“獻丑了。”她緊跟著發來一句,“總覺得有些心緒,敲在鍵盤上不如落在紙上實在。古人‘寄情于翰墨’,大約就是這般心境吧。”
我保存了那張照片,指尖在屏幕上摩挲著那些帶著墨香的字跡。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月光從云隙里漏下來,在地板上織出細碎的銀網。我忽然想起抽屜里那支用了十年的英雄鋼筆,筆帽上的鍍鉻早已磨出斑駁的銅色,像誰在時光里反復摩挲過的念想。
“明天我把《黔山夜雨》的手稿拍給您看。”我打下這句話時,聽見自己的心跳蓋過了窗外的蟲鳴,“有些字被雨水洇過,倒比原稿多了些意思。古人說‘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這水漬大約就是天公添的筆。”
她回了個雀躍的表情,像只被驚動的雀兒。那天夜里,我翻出壓在書箱底的手稿,泛黃的稿紙上果然有塊不規則的水漬,是去年在肇興侗寨采風時,被突來的山雨打濕的。暈開的字跡像片模糊的云,倒真應了文中“山雨如墨,暈染半頁鄉愁”的句子。
凌晨一點,我把照片發過去。她秒回了個流淚的表情,緊跟著是一行字:“這水漬里,好像能看見當時的雨。古人‘觀物取象’,原來文字真的能把時光鎖在紙上。”
我握著手機靠在椅背上,聽著隔壁房間傳來的均勻呼吸——妻子帶著女兒回了娘家,偌大的房子里只剩我和滿室的寂靜。屏幕的光映在玻璃上,與窗外的月光疊在一處,竟生出些奇妙的錯覺,仿佛那端的商丘古城,正隔著千里雨霧,與我的吊腳樓遙遙相望。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成了論壇里最奇怪的組合。她寫商丘古城的晨霧,說賣胡辣湯的攤子支起油鍋時,霧氣里會飄來芝麻與羊油的香,“讓人想起《東京夢華錄》里‘香風細細,笑語盈盈’的市井,只是少了些汴梁的奢華,多了些古城的質樸”;我便寫貴陽的夜市,炭火烤豆腐的焦香混著折耳根的腥辣,在霓虹里開出潑辣的花,“恰似《蜀語》中說的‘麻辣鮮香,活色生香’,西南的煙火氣總帶著股不管不顧的熱辣”。她發來古城墻根下曬太陽的老人,皺紋里嵌著千年的風霜,“真如《論語》所言‘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他們臉上的平靜比史書更能說盡滄桑”;我拍下黔靈山的獼猴,搶了游客的面包,躥上樹時尾巴掃過掛著露珠的楊梅,“倒有幾分《莊子》‘野性天成,不拘格套’的意趣,比圈養的鳥獸多了層山林的靈性”。
十二月初的一個雪夜,她突然發來段語音。背景里有北風呼嘯的聲音,夾雜著斷斷續續的豫劇唱腔。“康先生,”她的聲音帶著點被凍出來的沙啞,卻像浸了蜜的雪,“您聽,這是巷口戲班子在排《花木蘭》,雪一落,連唱腔都帶著冰碴兒。古人說‘聲依永,律和聲’,原來風雪真的能給唱腔調味。”
我把手機貼在耳邊聽了很久,直到那段唱腔被風雪吞沒。貴陽從未下過那樣的雪,我們的冬天只有化不開的濕冷,像塊擰不干的抹布。可那一刻,透過她的聲音,我竟清晰地看見雪落在古城墻的垛口上,戲服的水袖掃過積雪,揚起一片細碎的銀光。
“我們這邊的冬天,適合窩在火塘邊煮酒。”我對著手機說,炭火在語音里發出細碎的噼啪聲,“酒是自家釀的刺梨酒,酸里帶點澀,像極了沒說出口的話。古人‘把酒臨風’,我們是‘圍爐夜話’,雖形式不同,那份借酒抒懷的心境卻是一樣的。”
她那邊沉默了片刻,然后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像是在翻找什么。“我這里有外婆腌的糖蒜,”她的聲音忽然近了些,帶著笑意,“就著您的刺梨酒,會不會像南北的雨碰在一處?古人說‘物無定味,適口者珍’,大約說的就是這般投契吧。”
那天夜里,我夢見自己站在商丘古城的門樓下,她捧著個陶罐從巷口走來,罐口飄出的糖醋香混著雪氣,在青磚地上漫出條蜿蜒的河。她的臉藏在毛茸茸的圍巾里,只露出雙眼睛,亮得像落滿了星星。
二零一六年元旦,論壇舉辦年度征文,主題是“故鄉的溫度”。我寫了篇《火塘記》,里頭記著父親如何在吊腳樓的火塘邊教我烤糍粑,說“炭火要虛著燒,像對待客人的心,得留三分熱。古人‘溫故而知新’,這火塘里溫著的何止是食物,更是一代代傳下來的念想”。她的《灶臺憶》得了一等獎,文中寫外婆蒸饅頭時總在籠屜邊搭塊濕布,“讓熱氣在布上凝成水珠,再滴回鍋里,像是把日子里的甜,都收進了面里。正如《齊民要術》所言‘五谷為養,五果為助’,尋常吃食里藏著的,原是最樸素的生活哲學”。
頒獎典禮是在線上舉行的。主持人讓獲獎作者發張近照,她發來的照片里,自己站在古城墻下,穿著件磚紅色的棉襖,手里舉著本翻舊的《宋詞選》,風把她的圍巾吹得獵獵作響,像面小小的旗。
“箋墨老師看著真年輕。”有位陜西的作者在公屏上打趣。
她回了個臉紅的表情:“快奔三的人了,只是商丘的太陽曬得輕,沒把我曬出貴州姑娘的高原紅。古人說‘腹有詩書氣自華’,大約是書讀得多了,倒能擋擋歲月的痕跡。”
我盯著那張照片,忽然發現她棉襖的盤扣是纏枝蓮紋樣,和我母親壓箱底的那件舊旗袍上的一模一樣。那天的頒獎詞說了些什么,我大多沒記住,只記得她念獲獎感言時,背景里有賣糖葫蘆的吆喝聲,甜得能從聽筒里溢出來。
春節前,她寄來個沉甸甸的包裹。拆開時,一股醇厚的麥香撲面而來——是袋用粗布縫的麥秸,里面裹著塊巴掌大的古城墻磚,磚縫里果然嵌著株干枯的瓦松。附了張手寫的便簽:“麥秸是外婆灶臺里剩下的,燒起來煙真的會直挺挺地走。墻磚是從城墻根撿的,瓦松枯了三年,卻還帶著當年的韌勁。古人‘玩物喪志’,我卻覺得‘寄情于物’,這些尋常物件里,藏著說不盡的鄉愁。”
我把麥秸放進書桌上的青瓷瓶,墻磚擺在窗臺上,正對著樓下那片被雨水泡得發綠的草坪。貴陽的冬天難得有太陽,可每當陽光穿過瓦松的枯枝,在稿紙上投下細碎的影子,總覺得有陣商丘的風,正順著那些影子,悄悄溜進我的書房。
大年初二那天,我帶著妻女去黔靈山燒香。下山時在弘福寺門口的素面館吃面,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是箋墨發來的照片:商丘古城的城門上掛著紅燈籠,雪落在燈籠上,一半融化成水,一半結成冰,像串淌著淚的眼睛。
“外婆說,這樣的雪天最適合煮茶。”她的消息緊跟著進來,“只是我煮的茶總帶著煙火氣,不像您寫的‘能泡開整座山的清寂’。古人‘茶禪一味’,我這茶里怕是只有‘俗’,沒有‘禪’呢。”
我看著照片里的紅燈籠,忽然想起她便簽上的字跡。那時妻正給女兒擦嘴角的湯汁,瓷勺碰到碗沿發出清脆的響,我卻聽見自己心里有個聲音在說:該去看看商丘的雪,看看那座能把煙火氣煮進茶里的古城。
那天的回復我刪了又改,最后只發了句:“等開春吧,黔東南的芭茅該抽新芽了。古人說‘春風得意馬蹄疾’,或許春風也能催開我們未說盡的話。”
她回了個笑臉,像朵突然綻放在雪地里的花。
第二章字間情生
二零一六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早。三月初,貴陽的櫻花還沒謝盡,箋墨發來的照片里,商丘古城的護城河已經漾起了綠波,岸邊的垂柳把影子浸在水里,像誰在練字時不小心滴了滴墨。
“您看這水,”她的消息帶著雀躍,“像不像您寫的‘春溪如硯,能研開整季的綠’?古人‘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這護城河的水,怕也是從千年前流來的吧。”
我正站在工地的腳手架上,手里攥著沾滿泥漿的圖紙。遠處的黔靈山在薄霧里若隱若現,塔吊的吊臂劃過天空,倒真像支巨大的筆,在藍天上寫著未完的句子。
“比硯臺更像塊染布,”我躲在安全帽的陰影里打字,“我們這邊的溪水是碧色的,能把人的影子都染綠。古人‘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這溪水的綠,怕是比最濃的靛藍還要鮮活。”
她很快發來段語音,背景里有賣風箏的吆喝聲。“等您來商丘,我帶您去看護城河的游船,”她的聲音混著風的輕響,“船槳攪開的浪,像不像您文中寫的‘水紋如平仄,一圈圈都是韻腳’?古人‘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這流水怕是最天然的詩行吧。”
我忽然發現,我們的對話早已脫離了單純的文學探討。她會記得我文中某個不起眼的比喻,我能從她拍的照片里讀出未說出口的心事。就像此刻,腳手架的鋼管被風吹得嗚嗚作響,我卻能透過她的語音,看見商丘古城的柳絲如何拂過游船的篷頂,看見她站在岸邊,手里或許正捏著片剛抽芽的柳葉。
四月中旬,我去銅仁考察項目。深夜躺在縣城的旅館里,窗外的錦江泛著漁火,像誰把星星撒在了水里。我拿出手機給她發照片:“這里的夜,能聽見水在說話。”
她秒回了視頻邀請。接通時,她那邊剛蒙蒙亮,背景里有雞鳴聲。“我在古城墻根下,”她舉著手機轉了個圈,晨光把她的側臉鍍成了金紅色,“您看這磚縫里的草,昨晚下了場雨,竟鉆出了嫩黃的芽。古人‘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草木的韌勁比人想象的要厲害多了。”
手機屏幕晃了晃,我看見墻根下的瓦松旁,果然有叢新綠。她的手指輕輕碰了碰草葉上的露珠,水珠滾落的瞬間,正好映出天邊的朝霞。
“銅仁的吊腳樓就建在水邊,”我把手機對準窗外的錦江,“晚上能聽見魚跳,像誰在樓下敲門。古人‘水至清則無魚’,可這里的魚偏要在清水里歡騰,倒有幾分叛逆的可愛。”
她那邊沉默了片刻,然后說:“真羨慕這樣的日子。我每天在圖書館整理古籍,對著泛黃的紙頁久了,總覺得自己也快變成舊時光里的人了。古人‘皓首窮經’,我這還沒皓首,倒先有了幾分窮經的癡氣。”
“舊時光里的人,才懂得如何把日子過成詩。”我望著江面上的漁火,忽然想起她便簽上的纏枝蓮盤扣,“您整理的古籍里,有沒有記載南北風物的句子?”
“有本明代的《寰宇記》,”她的聲音低了些,像是怕驚擾了什么,“說‘南人善舟,北人善馬,然情之所系,舟馬皆可渡’。古人誠不欺我,情到深處,山海皆可平。”
掛了視頻,我在旅館的陽臺上站了很久。錦江的水流淌著,把漁火的影子揉碎又拼合,像我們之間那些說一半留一半的話。手機屏幕還亮著,她最后的那句話在黑夜里泛著光,像枚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的漣漪久久不散。
五月初,我把剛出版的散文集寄給她。書的扉頁上,我用那支舊鋼筆寫了句話:“文字如舟,可渡山海。古人‘立言不朽’,于我而言,能借文字與知己相逢,便已是不朽。”
收到書的那天,她發來段哭腔的語音。“看到您寫的火塘,”她的聲音帶著哽咽,“突然想起外婆的灶臺,想起她總說‘飯要慢慢煮,情要慢慢熬’。古人‘十年磨一劍’,原來感情也像熬湯,得用時間慢慢煨。”
我握著手機坐在書房,窗外的陽光透過紗窗,在地板上織出細碎的網。書桌上的青瓷瓶里,去年的麥秸已經泛了黃,可湊近了聞,似乎還能嗅到商丘的煙火氣。
“等忙完這陣,我去商丘看您。”這句話幾乎是脫口而出,等我反應過來時,語音已經發了出去。
她那邊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手機又出了故障,才傳來句極輕的“好”,像片羽毛落在心尖上。
六月的雨下得纏綿。我負責的橋梁項目進入攻堅期,每天泡在工地,鞋上的泥漿結了層又層。可無論多晚回到宿舍,總能看見箋墨發來的消息。她會拍圖書館窗外的晚霞,說“今天的云像您寫的‘被太陽烤化的棉絮’,古人說‘落霞與孤鶩齊飛’,可惜這里沒有鶩,只有歸巢的鴿子,倒也添了幾分人間煙火”;會錄下古城墻下的蟬鳴,說“這聲兒比您文中的‘鋸子拉過松木板’更急些,古人‘蟬噪林逾靜’,原來熱鬧到極致,反而更顯清靜”。
有天深夜,我剛結束連續四十八小時的混凝土澆筑,渾身的骨頭都在響。手機屏幕亮著,她發來張自己的手稿照片,是首題為《舟馬謠》的詩,末尾兩句是:“南風知我意,吹夢到黔湄;北雪懂君心,落箋成相思。”旁邊還用小字注了行:“仿李商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雖不及萬一,卻是肺腑之言。”
我盯著那兩句詩,忽然覺得眼角發燙。工地上的探照燈掃過濕漉漉的鋼筋,像條冰冷的河,可她的詩卻像團火,把我心里的寒意都燒了去。李商隱的詩句被她化用得恰到好處,那份不必言說的默契,竟比千言萬語更動人。
“七月初能完工。”我打字時,指尖都在抖,“到時候,我帶著黔東南的芭茅,去換商丘的瓦松。古人‘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這點薄禮,權當是我對知己的心意。”
她回了個點頭的表情,像個認真聽講的學生。
七月流火,項目驗收那天,我站在剛合龍的橋梁上,望著橋下奔騰的江水,忽然想起箋墨說的“舟馬皆可渡”。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她發來的照片:商丘古城的城門洞下,有個賣西瓜的老漢,切開的瓜瓤紅得像團火,汁水順著木案往下滴,在青石板上暈出小小的紅圈。
“等您來,我請您吃剛從井里撈出來的西瓜,”她的消息跟著進來,“比您寫的山泉水還解渴。古人‘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可這井臺邊的瓜香,實在讓人忍不住要犯回‘規矩’。”
那天的慶功宴上,我喝了很多酒。同事們起哄讓我講講家里的趣事,我卻望著窗外的霓虹燈,想起商丘古城的紅燈籠,想起那個站在城墻下舉著《宋詞選》的姑娘。酒過三巡,有人說起“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忽然拍著桌子大笑,笑完又覺得眼眶發酸——古人說“士為知己者死”,我雖不必做到那般極致,卻也甘愿為這一份懂得,卸下所有防備。
回到宿舍時已是深夜,我翻出手機里存著的她的照片。古城墻的磚縫里,那株瓦松的枯枝還倔強地豎著,像個不肯認輸的標點。我忽然做了個決定,手指在通訊錄里翻了很久,最終撥通了妻子的電話。
“我們分開吧。”我說這句話時,聽見江水在橋下嗚咽,像誰在為這段十年的婚姻唱挽歌。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信號斷了,才傳來妻平靜的聲音:“我早該想到的。你看那些稿子的眼神,比看我和女兒時亮多了。古人說‘強扭的瓜不甜’,我們……終究是不合適的。”
掛了電話,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聽著江水拍岸的聲音。手機屏幕上,箋墨的頭像還亮著,是朵含苞的荷花,像個等待被喚醒的夢。我想起《詩經》里的“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原來追尋一份心意的路,真的像在水一方,道阻且長,卻讓人甘之如飴。
第二天,我給她發了條消息:“七月底,我去商丘。”
她的回復來得很快,只有兩個字:“等你。”后面跟著個小小的蓮花表情,像在說“靜待花開”。
第三章初見如詩
二零一六年七月三十日,貴陽的機場被暴雨籠罩。我握著登機牌站在落地窗前,看著飛機穿過雨幕的瞬間,忽然想起箋墨說的“南北的雨本是同源”。背包里裝著給她帶的禮物:一株剛從黔東南采來的芭茅,用紅繩系著;一塊從梵凈山撿的墨石,據說能在水里寫出字來。古人說“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這兩樣東西雖不值錢,卻是我能想到最能代表心意的物件。
飛機起飛時,機身穿過厚厚的云層,陽光突然涌進來,把鄰座小孩的畫冊照得發亮。畫冊上畫著座古城,城門下站著個舉著風箏的姑娘,竟和我想象中的她有幾分相似。我忽然想起《洛神賦》里“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的句子,明明還未謀面,卻已在心里為她勾勒了千萬遍模樣。
三個小時后,飛機降落在徐州觀音機場。換乘去商丘的大巴時,手機收到箋墨的消息:“我在古城南門的牌坊下等你,穿件藍布衫,手里舉著本《宋詞選》。古人說‘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我這心里的‘燈花’,怕是要敲落滿地了。”
大巴駛離高速時,窗外的景色漸漸有了古城的模樣。磚墻斑駁的農舍旁,豎著幾株高大的白楊,葉子在風中嘩嘩作響,像誰在翻動書頁。我想起箋墨寫過的“古城的風都是有字的”,果然不假。路邊的田埂上,有老農趕著牛走,牛鈴叮當,倒像是在為我這顆按捺不住的心伴奏。
進了SQ市區,大巴穿行在老街道上。兩旁的建筑漸漸有了古韻,灰瓦白墻,飛檐翹角,墻上爬滿了綠藤,像給古城披了件翡翠衣裳。我忽然理解了古人為何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有些景致,非得親見才能體會其中的韻味。
大巴在古城南門停下時,雨恰好停了。夕陽從云層里鉆出來,給牌坊鍍上了層金邊。我提著背包下了車,一眼就看見了她。
她站在牌坊下的石獅子旁,果然穿件月白色的藍布衫,袖口繡著幾枝蘭草,手里捧著本卷了邊的《宋詞選》。風把她的長發吹得拂過臉頰,她抬手攏發的瞬間,露出纖細的手腕,腕上戴著只銀鐲子,陽光下閃著溫潤的光。
那一刻,周遭的喧囂都像被按下了靜音鍵。賣冰棍的吆喝聲、游客的談笑聲、自行車的鈴鐺聲,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我眼里只剩下她,像從水墨畫里走出來的人,帶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干凈。
我慢慢朝她走過去,腳步竟有些發飄,像踩在云端。她似乎察覺到了什么,抬起頭朝我看來。四目相對的剎那,她的眼睛亮了亮,像落進了兩顆星子,隨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指尖輕輕摩挲著書頁的邊緣。
“康先生?”她輕聲喚我,聲音比語音里更清潤,像山澗的泉水流過鵝卵石。
“是我。”我停下腳步,離她還有幾步遠,怕靠得太近會驚擾了這份美好,“箋墨……你比照片里更……”我想說“好看”,卻覺得這兩個字太俗,配不上眼前的她,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眼角彎成了月牙。“先生是想說‘其貌不揚’吧?”她抬眼望我,眼里帶著狡黠的光,“古人說‘聞名不如見面’,我這副模樣,沒讓先生失望就好。”
“沒有,”我急忙搖頭,臉頰有些發燙,“你很好,像……像商丘的雨,看著柔和,卻帶著讓人難忘的韌勁。”
她低頭笑了笑,把《宋詞選》抱在懷里:“先生倒是比文中溫和些。我原以為,能寫出‘雨打芭茅如裂帛’的人,性子該是剛烈的。”
“那是文字的風骨,”我說,“人嘛,終究還是血肉做的。”
我們站在牌坊下說了幾句話,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在青石板路上交疊在一處。風穿過牌坊的石柱,發出嗚嗚的聲響,像誰在低聲吟誦著古老的詩句。
“走吧,我帶您去看看古城。”她轉過身,朝我做了個“請”的手勢,“外婆說,傍晚的古城最有味道,像杯剛沏好的茶,余味悠長。”
我跟在她身后,走進古城的門洞。磚墻上布滿了歲月的刻痕,有的地方還留著模糊的字跡,像是前人的留言。她指著一處凹陷的磚縫說:“您看這里,據說當年李自成攻進古城時,箭簇就射在這里。古人說‘折戟沉沙鐵未銷’,這些痕跡,就是古城的記憶。”
腳下的青石板路被磨得發亮,縫隙里長著些青苔,濕漉漉的,帶著雨后的清新。兩旁的店鋪大多開著門,賣胡辣湯的攤子飄出濃郁的香氣,布莊的伙計在門口晾曬著染好的藍布,裁縫鋪里傳來縫紉機的噠噠聲……這一切都像幅流動的《清明上河圖》,充滿了人間煙火氣。
“這里的節奏很慢,”她邊走邊說,“不像貴陽,總覺得每個人都在趕路。古人說‘偷得浮生半日閑’,在這里,天天都是‘閑日’。”
“這樣很好,”我說,“能讓人靜下心來,看看日子本來的樣子。”
我們沿著主街慢慢往前走,她給我講古城的歷史,講哪家的胡辣湯最地道,講哪家的布莊有百年的手藝。她的聲音很好聽,像帶著韻律,把那些尋常的故事講得生動有趣。我偶爾插一兩句話,大多時候只是聽著,看著她的側臉在夕陽下柔和的輪廓,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暖暖的。
走到一家老茶館門口時,她停下腳步:“進去坐坐?這家的茉莉花茶很不錯,用的是今年的新茶。”
茶館是老式的木結構,門口掛著塊褪色的木匾,寫著“聽風軒”三個字,筆力遒勁,透著股滄桑。我們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竹椅有些搖晃,卻帶著說不出的安穩。茶博士端來兩碗茶,茶湯清亮,飄著幾朵茉莉花,香氣清幽,像她身上的味道。
“嘗嘗?”她端起茶碗,朝我舉了舉。
我學著她的樣子,輕輕抿了一口。茶水入口微苦,回味卻帶著甘甜,茉莉的香在舌尖縈繞不散。“好茶。”我由衷地贊嘆。
“古人說‘茶里乾坤大,壺中日月長’,”她放下茶碗,看著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有時候覺得,這茶就像人生,先苦后甜,才更有滋味。”
“你說得對。”我望著她,“就像我們,隔著千里山水,原本是兩條平行線,卻因為文字有了交集,這本身就是件奇妙的事。”
她抬眼望我,眼神里有什么東西在流淌,像“脈脈不得語”的星河。“先生還記得那半首詩嗎?”她輕聲問,“就是我寫的那首,您說水漬里能看見雨的。”
“記得。”我說,“‘南風知我意,吹夢到黔湄’,我一直記著。”
她的臉頰泛起淡淡的紅暈,低下頭,用指尖劃著茶碗的邊緣:“其實后面還有兩句,當時沒好意思發給您。”
“哦?是什么?”我有些好奇。
她深吸了一口氣,像是鼓足了勇氣,抬眼望著我,一字一句地說:“今朝風日好,愿與君同行。”
話音落下的瞬間,茶館外的風鈴叮當地響了起來,像是在為她的話伴奏。夕陽的最后一縷光透過窗欞,落在她的臉上,給她鍍上了層金色的光暈。我忽然想起《詩經》里的“既見君子,云胡不喜”,原來古人的歡喜,竟和我此刻的心情一模一樣。
我從背包里拿出那株芭茅和墨石,放在桌上:“這是給你的。芭茅是黔東南的,墨石是梵凈山的,都帶著貴州的味道。古人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希望它們能在這里找到歸屬感。”
她拿起芭茅,指尖輕輕拂過細長的葉片,眼睛里閃著光:“真好看,比我想象的更有風骨。”她又拿起墨石,放在手心掂了掂,“這石頭沉甸甸的,像先生的文字,有分量。”
她從隨身的布包里拿出個小小的木匣,遞給我:“這是回禮。里面是些外婆做的糖蒜,還有幾片古城墻的瓦松,您別嫌棄。”
我接過木匣,入手溫熱,仿佛還帶著她的體溫。“怎么會嫌棄,”我說,“這是我收到過最好的禮物。”
那天傍晚,我們在茶館坐到很晚。直到街燈亮起,把青石板路照得像條銀帶,我們才起身離開。走在回她住處的路上,她的影子和我的影子在燈光下時而靠近,時而分開,像跳著一支無聲的舞。
快到她住的巷子口時,她停下腳步:“先生就住前面的客棧吧,離這里很近。”
“好。”我點點頭。
“那……明天見?”她問,眼里帶著幾分期待。
“明天見。”我望著她,“早點休息。”
她點點頭,轉身走進巷子。走了幾步,她又回過頭朝我揮了揮手,月光落在她的臉上,像蒙了層輕紗。我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子深處,才轉身朝客棧走去。
回到客棧房間,我把她送的木匣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開。里面果然有個小陶罐,裝著糖蒜,散發著酸甜的香氣;還有個信封,里面裝著幾片瓦松,干枯卻依然帶著韌勁。信封里還有張紙條,上面用娟秀的字跡寫著:“明日辰時,我在護城河碼頭等您,帶您看晨霧里的古城。”
我把瓦松放在窗臺上,看著月光灑在上面,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古人說“一日不見,如三秋兮”,我這還沒分開多久,就已經開始期待明天的見面了。
那一晚,我睡得很淺,夢里全是她的樣子,她的笑,她的聲音,還有她眼里的光。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在地上織出細碎的銀網,像為這場初見,鋪就了一條通往未來的路。
第四章城河共舟
第二天一早,我就醒了。天剛蒙蒙亮,窗外傳來幾聲雞鳴,帶著古城特有的寧靜。我洗漱完畢,換上干凈的衣服,把那株芭茅插在背包外側的口袋里,像帶著一份小小的驕傲。
走到護城河碼頭時,天剛泛起魚肚白。晨霧像層薄紗,籠罩著河面,遠處的吊橋若隱若現,像幅水墨畫。箋墨已經在碼頭等著了,穿著件淺青色的布裙,頭發梳成簡單的發髻,用根木簪固定著,比昨天更顯清麗。
“先生來得真早。”她看見我,笑著朝我揮手。
“怕讓你等久了。”我說,走到她身邊,“這霧真美。”
“是啊,”她望著河面,“古人說‘霧失樓臺,月迷津渡’,這霧里的古城,像藏著很多故事。”
岸邊停著艘烏篷船,船老大是個皮膚黝黑的老漢,正坐在船頭抽著旱煙。看見我們,他磕了磕煙袋鍋,站起身:“姑娘,這就是你說的貴客?”
“是呢,張大爺。”箋墨點點頭,“麻煩您了,帶我們在河里轉一圈。”
“客氣啥。”張大爺笑了笑,幫我們把船板搭好,“坐穩咯,這霧里行船,可得當心。”
我和箋墨一前一后上了船。烏篷船很小,只能坐三四個人,船板有些搖晃,我下意識地伸手扶了她一把。她的指尖碰到我的掌心,像觸電般縮了回去,臉頰微微泛紅,低下頭去。
船老大撐起篙,船緩緩駛離碼頭,劃破平靜的河面,留下一圈圈漣漪。晨霧在船身周圍流動,帶著水汽的清涼,拂在臉上很舒服。兩岸的垂柳把枝條垂到水里,像姑娘的長發,在霧中若隱若現。
“您看那邊,”箋墨指著左岸的一處宅院,“那是范文正公祠,當年范仲淹曾在商丘做官,留下了不少佳話。古人說‘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每次經過這里,都覺得心里有種沉甸甸的敬意。”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霧中的祠堂只露出個模糊的輪廓,卻依然能感受到那份歷史的厚重。“能在這里生活,真好。”我說,“每天都能和這些故事相伴。”
“您要是喜歡,以后可以常來。”她輕聲說,聲音很輕,像怕被霧吹散。
我轉過頭看她,她正好也在看我,四目相對,霧汽在我們之間繚繞,像層朦朧的紗。她的眼睛很亮,像盛著晨露的湖,里面清晰地映著我的影子。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句子,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沖動,想握住她的手,就這樣在霧里一直漂下去。
船老大大概是見多了這樣的光景,嘿嘿笑了兩聲,調轉船頭朝河心駛去:“年輕人啊,這護城河的霧,最是能藏心事。想當年我和老婆子定親,就在這船上,她臉紅得跟廟里的關公似的,比現在的姑娘家害臊多嘍。”
箋墨的臉更紅了,忙低下頭去看水里的倒影。霧氣中,我們的影子在水里輕輕搖晃,像一對相依相偎的魚。她忽然指著水面說:“您看,這水紋多像您寫的‘平仄’,一蕩一蕩的,都帶著韻律。”
我湊近船舷,看著船槳攪起的漣漪一圈圈擴散開去,確實像詩行里的韻腳。“是你教會我從水里讀出文字的,”我說,“以前總覺得水流就是水流,現在才知道,里面藏著這么多講究。”
“其實是先生心里本就有這些景致,”她抬起頭,眼里的羞澀淡了些,多了幾分認真,“古人說‘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您筆下的山水,都是從心里長出來的。”
船行至河中央,霧漸漸淡了些,遠處的城墻露出了灰黑色的輪廓,像條蟄伏的巨龍。幾只水鳥從霧里鉆出來,貼著水面掠過,留下幾聲清脆的鳴叫。箋墨從布包里拿出個油紙包,打開來,是幾塊芝麻燒餅,還帶著溫熱的香氣。
“這是巷口王記的燒餅,剛出爐的,您嘗嘗。”她遞過來一塊,“配著這河風,才有古城的味道。”
我接過燒餅,咬了一口,芝麻的香混著面的麥香,在舌尖散開。確實好吃,帶著股樸實的煙火氣。“比貴陽的絲娃娃少了些辣,卻多了些甜。”我說。
“一方水土養一方吃食,”她也拿起一塊慢慢嚼著,“就像人,北方人直爽,南方人細膩,其實都是骨子里的性情。”
我們就著河風吃著燒餅,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她說起小時候跟著外婆在城墻根放風箏,風箏線總被瓦松勾住,外婆就搬個小板凳坐在下面等,說“等風來了,它自己就會下來”;我說小時候在貴陽的巷子里追著賣冰粉的擔子跑,老板總多給我半勺紅糖,說“讀書的娃娃要多吃點甜”。
那些尋常的往事,在霧中的河面上慢慢鋪展開來,像幅溫暖的畫。我忽然覺得,所謂的“靈魂合一”,大概就是這樣吧——不必刻意迎合,不必費心討好,只是說起童年的細碎小事,就能懂對方話里的溫柔。
船快靠岸時,太陽終于穿透了霧層,灑下金色的光芒。河面波光粼粼,像鋪滿了碎金。城墻的影子清晰地映在水里,連磚縫里的草木都看得分明。箋墨望著陽光下的古城,輕聲說:“您看,霧散了,什么都清楚了。”
我望著她被陽光照亮的側臉,心里忽然一片澄明。是啊,霧散了,那些模糊的情愫也該明朗了。
上岸時,我主動扶了她一把。這次她沒有躲開,指尖輕輕搭在我的手心里,帶著微涼的溫度。走到碼頭邊的柳樹下,她忽然從布包里拿出支毛筆,遞給我:“這是我攢了半年工錢買的湖筆,送您。古人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希望它能幫您寫出更多好文章。”
筆桿是紫竹做的,握著很趁手,筆鋒飽滿,一看就知道是好筆。“太貴重了。”我說。
“不貴重,”她搖搖頭,眼里閃著光,“能遇到懂自己文字的人,才是最難得的。”
我把筆小心地放進背包,從里面拿出那塊梵凈山的墨石:“這個,您一定得收下。您說過文字如舟,那這墨石就是船錨,無論漂多遠,都能定住心神。”
她接過墨石,放在手心細細端詳,然后鄭重地放進布包里:“我會好好收著的。”
那天上午,我們在古城里慢慢閑逛。她帶我去看了保存完好的明清街巷,青石板路兩旁的四合院門樓上,雕著精美的花鳥紋樣,她說“這些雕花里都藏著故事,有的講忠孝,有的講愛情”;我們去了古城墻的敵樓,站在高處往下看,能看見密密麻麻的灰瓦屋頂,像一片起伏的波浪,她說“這古城就像位老人,把所有的滄桑都藏在皺紋里”。
路過一家古籍書店時,我停下了腳步。店里的書架上擺滿了泛黃的舊書,空氣中彌漫著紙張和灰塵的味道。箋墨指著一本線裝的《商丘府志》說:“這里面記載了古城的興衰,我常來這里抄錄些資料。”
我拿起一本《宋詞選》,正是她昨天舉著的那本同款,只是封面更舊些。翻開扉頁,上面有行娟秀的小字:“以文會友,以友輔仁。”是《論語》里的句子。
“我買一本。”我說著,讓老板包起來。
箋墨看著我,眼里帶著笑意:“先生這是要‘見字如面’嗎?”
“是要‘溫故知新’,”我說,“每次翻開它,就能想起今天的護城河。”
中午,她帶我去吃了商丘的特色小吃——水激饃。金黃的饃塊浸在糖水里,外面裹著層晶瑩的糖霜,咬一口又脆又甜。她說:“這是外婆最拿手的點心,以前我心情不好,她就做這個給我吃,說‘生活再苦,也得有點甜’。”
“你外婆一定是個很溫柔的人。”我說。
“嗯,”她點點頭,眼神里滿是懷念,“她識得些字,會背《千家詩》,小時候總教我‘春眠不覺曉’,說‘女孩子家,得有點書卷氣’。”
說起外婆,她的話多了起來。她說外婆的針線活極好,能在鞋面上繡出整套的《西廂記》;說外婆會唱豫劇,尤其擅長《花木蘭》,嗓子清亮得像畫眉;說外婆總把好吃的留著,自己卻啃干硬的饅頭……那些瑣碎的細節,在她的講述里變得生動而溫暖。
我忽然很想見見這位老人,想親口對她說聲謝謝——謝謝她養育出這么好的姑娘。
下午,我們去了古城外的南湖。湖邊種著大片的荷花,粉白相間的花朵在綠葉間亭亭玉立,像無數嬌羞的少女。她說:“古人說‘映日荷花別樣紅’,可我覺得雨中的荷花更好看,帶著水珠,像哭過的美人。”
“那下次下雨,我們再來。”我說。
她愣了一下,隨即笑了:“好啊。”
我們坐在湖邊的柳樹下,看著遠處的畫舫緩緩劃過水面,聽著賣蓮蓬的小販吆喝著“剛摘的蓮蓬,甜掉牙嘍”。陽光透過柳葉的縫隙灑下來,在她的發間跳躍,像撒了把碎金。
“康先生,”她忽然開口,聲音很輕,“您……打算在商丘待幾天?”
“還沒定,”我說,“項目的事暫時告一段落,想多待些日子。”其實我沒說出口的是,想多陪她些日子。
“那……我可以多帶您轉轉,”她的手指絞著衣角,“周邊還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比如應天書院,是北宋四大書院之一,那里的銀杏據說有上千年了。”
“好啊,”我笑著說,“求之不得。”
夕陽西下時,我們才慢慢往回走。路過昨天那家“聽風軒”茶館,她停下腳步:“再喝碗茶吧?”
我們還是坐在靠窗的位置,茶博士端來的還是茉莉花茶。只是這次,茶湯里映著的不再是初遇的羞澀,而是漸漸升溫的默契。
“您知道嗎,”她捧著茶碗,輕聲說,“第一次讀您的《黔山夜雨》,我就覺得,這個人一定懂我。您寫‘火塘里的火,明明滅滅,像心里的念想’,我就想起外婆灶臺里的火,也是這樣,燒了一輩子,暖了一輩子。”
“我也一樣,”我說,“第一次讀您的《灶臺憶》,就覺得,這姑娘一定懂生活里的苦與甜。您寫‘蒸籠里的熱氣,裹著麥香,像外婆的懷抱’,我就想起母親蒸饅頭時的樣子,也是這樣,把愛都揉進面里。”
她抬起頭,眼里閃著淚光。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街燈一盞盞亮起來,像星星落進了人間。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眼前總浮現出箋墨的樣子——她在霧中船上的羞澀,在城墻敵樓上的明朗,在南湖邊的溫柔……那些畫面像走馬燈一樣轉個不停。
我想起《詩經》里的“有美一人,婉如清揚”,想起《楚辭》里的“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那些古老的詩句,仿佛都是為她而寫。
第二天一早,我做了個決定。我給公司打了電話,請了長假,然后給箋墨發了條消息:“我想在商丘多待些日子,不知可否叨擾?”
她的回復很快就來了,只有一個字:“好。”后面跟著個笑臉,像朵迎著朝陽綻放的花。
第五章墨香共居
在商丘的日子,像被拉長的絲線,細細密密地織著溫柔。我在古城里租了間帶院子的老房子,離箋墨住的地方不遠,走路也就一袋煙的功夫。房子是明清時候的建筑,院里有棵老石榴樹,據說已有上百年的樹齡。房東說“這樹每年都結滿果子,甜得很”。
搬家那天,箋墨來幫忙。她穿著件淺藍色的粗布褂子,挽著袖子,露出纖細的胳膊,幫我整理書箱里的書稿。陽光透過石榴樹的葉子,在她的發間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
“您帶的書可真多。”她拿起一摞《貴州民間故事集》,眼里滿是好奇,“這些都是您采風時收集的?”
“是啊,”我說,“有的是聽老人講的,有的是從舊書堆里淘的。古人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些故事里藏著一方水土的魂。”
她小心翼翼地把書擺到書架上,動作輕柔得像在呵護易碎的珍寶。“我幫您把書稿分類吧,”她說,“散文放左邊,詩歌放右邊,這樣找起來方便。”
我們蹲在地上,一起整理那些泛黃的紙頁。她的發絲偶爾拂過我的臉頰,帶著淡淡的皂角香。有次她伸手去夠最下面的一摞書稿,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手背,兩人都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相視一笑,眼里的羞澀像院子里的石榴花,悄悄綻放。
收拾完屋子,已近中午。她從布包里拿出塊藍印花布,鋪在院中的石桌上:“我帶了些外婆做的醬菜,還有剛烙的餅,就在這里吃吧,省得再動火。”
石桌上擺著簡單的飯菜,醬菜是胡蘿卜和黃瓜做的,帶著微微的辣,餅是蔥花餅,香得讓人咽口水。陽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石榴樹的葉子在風中沙沙作響,像誰在低聲唱著歌謠。
“這樣真好,”我說,“像……像一家人。”
話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怕說得太直白,嚇到她。她卻低下頭,輕輕“嗯”了一聲,臉頰泛起淡淡的紅暈。
從那以后,我們的日子變得簡單而充實。每天清晨,我會在院子里看書寫作,她會準時送來熱騰騰的早飯,有時是小米粥配咸菜,有時是豆漿加油條,總能換著花樣帶來驚喜。她說“一日之計在于晨,得吃好才能寫好”。
上午,她去圖書館整理古籍,我就在家寫作。累了的時候,我會站在院子里,望著她住的方向,想象她低頭抄寫古籍的樣子——一定很認真,眉頭微微蹙著,像幅安靜的畫。
下午,她從圖書館回來,會帶來一些有趣的發現。有時是一頁殘缺的明代話本,上面的故事新奇有趣;有時是一首不知名的古詩,字里行間滿是深情;有時只是一句古人的批注,卻能讓人茅塞頓開。
我們坐在石榴樹下,一起讀那些古老的文字,討論里面的妙處。她說“古人的心思真細,一個‘愁’字,能寫出‘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輾轉”;我說“古人的情感真烈,一句‘人生自古誰無死’,能讓人熱血沸騰”。
那些日子,文字成了我們之間最親密的紐帶。我們會為了一個詞的用法爭得面紅耳赤,也會為了一句詩的意境相視一笑。我漸漸明白,所謂的“靈魂伴侶”,就是這樣吧——你的歡喜她懂,你的憂愁她也懂,哪怕不說一句話,也能明白對方眼底的深意。
有天傍晚,下起了小雨。雨絲細密,像牛毛似的,打在石榴樹的葉子上,發出沙沙的聲響。箋墨沒來送晚飯,我有些擔心,便撐著傘去看她。
她住的是間老四合院,門口的石獅子被雨水沖刷得油亮。我敲了敲門,開門的是位頭發花白的老太太,穿著青布衣裳,臉上布滿了皺紋,卻很精神。
“你是?”老太太瞇著眼睛打量我。
“我是康喬烈夫,來找箋墨的。”我說。
“哦,是小墨常說的那個貴州先生啊,”老太太笑了,臉上的皺紋像朵盛開的菊花,“快進來吧,她在屋里看書呢。”
走進院子,我看見箋墨正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手里捧著本書,看得入了迷。雨絲落在她的發梢,她卻渾然不覺。廊下掛著幾串干辣椒和玉米棒子,透著濃濃的生活氣息。
“箋墨。”我輕聲喚她。
她抬起頭,看見是我,眼里閃過一絲驚喜:“先生,您怎么來了?”
“看你沒來,有些擔心。”我說。
“這是我外婆。”她站起身,給我介紹那位老太太。
“好孩子,快請坐。”外婆拉著我的手,往屋里讓,“小墨總念叨你,說你是個有學問的人,文章寫得好。”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外婆過獎了,我只是隨便寫寫。”
“能寫出人心的,就是好文章。”外婆說,“我這孫女,從小就喜歡文字,能遇到你這樣的知己,是她的福氣。”
那天晚上,我們在箋墨的屋里吃了晚飯。外婆做了商丘的特色菜——糟魚,還有一碗青菜豆腐湯。糟魚的味道醇厚,帶著淡淡的酒香,豆腐湯清清爽爽,很解膩。
飯桌上,外婆給我們講了很多古城的故事。她說以前古城里有很多文人墨客,經常在南湖邊吟詩作對;說她年輕時見過梁思成和林徽因來考察古城墻,“那兩位先生,一看就是有學問的,說話輕聲細語,卻句句在理”;說她和外公就是在一次詩會上認識的,外公給她寫了首藏頭詩,她一看就懂了其中的心意。
那些故事,在昏黃的燈光下慢慢流淌,像杯溫熱的酒,讓人心里暖暖的。箋墨坐在我身邊,偶爾給我夾菜,指尖碰到我的碗沿,會像觸電般縮回去,眼里的溫柔卻藏不住。
臨走時,外婆把我拉到一邊,悄悄說:“先生,我家小墨是個好姑娘,就是性子倔了點。她心里有你,我看得出來。你們讀書人講究‘緣分’,這緣分來了,可得抓住啊。”
我望著屋里燈下箋墨的身影,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是啊,緣分來了,就得抓住。
回到住處,雨已經停了。月亮從云里鉆出來,照亮了院子里的石榴樹。我站在樹下,望著箋墨住的方向,心里忽然一片明朗。
第二天一早,我把那支她送我的湖筆拿出來,在宣紙上寫下一行字:“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寫完后,我把紙小心地折好,打算找個合適的機會交給她。
那天上午,箋墨來送早飯時,眼里帶著些猶豫。“先生,”她說,“圖書館最近要整理一批清代的詩文集,人手不夠,您……您有空幫忙嗎?”
“當然有空。”我說,“能和你一起做喜歡的事,求之不得。”
她的眼睛亮了亮,像落進了兩顆星子。
從那以后,我們每天一起去圖書館。她教我辨認古籍的版本,我幫她錄入電子文檔。圖書館的古籍室很安靜,只有書頁翻動的聲音和鍵盤敲擊的聲音。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戶,灑在落滿灰塵的書架上,像給古老的文字鍍上了層金邊。
有天下午,我們整理到一本清代詞人的手稿,里面有首未完成的《蝶戀花》,字跡娟秀,透著濃濃的愁緒。“這詞寫得真好,”箋墨輕聲說,“可惜沒寫完。”
“我們來把它補完吧?”我說。
她驚訝地看著我:“可以嗎?”
“為什么不可以?”我說,“古人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或許這未竟的詞句,正等著我們來續上緣分呢。”
她猶豫了片刻,點了點頭。我們湊在一張書桌前,她念上闋,我接下闋,偶爾為一個詞爭論半天。陽光從窗欞移到桌角,在稿紙上投下長長的影子,像為我們的合作畫了道溫柔的線。最后一句定下來時,兩人同時抬頭,鼻尖幾乎碰到一起,她的睫毛很長,像兩把小扇子,輕輕顫動著。
“寫得真好。”她低下頭,聲音細若蚊吟。
“是我們寫得好。”我說著,心跳如鼓。
那天晚上,我把折好的宣紙遞給了她。她捏著紙的指尖微微發抖,拆開來看時,眼淚忽然掉了下來,砸在“執子之手”四個字上,暈開一小片墨跡。
“你……”她哽咽著,說不出完整的話。
“我知道這很唐突,”我扶住她的肩膀,“但我是真心的。從在護城河上看見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是我要找的人。”
她抬起淚眼望著我,眼里像盛著一汪春水:“我也是。”
三個字,輕得像羽毛,卻重得像誓言。院子里的石榴樹不知何時落了朵花,正好掉在她的發間,像點了顆朱砂痣。
從那以后,我們成了古城里公開的“神仙眷侶”。清晨一起去南湖邊散步,她教我認水邊的蘆葦和菖蒲,說“這是《詩經》里的‘蒹葭蒼蒼’,那是《楚辭》中的‘芳與日月爭光華’”;傍晚一起去城墻根看夕陽,我給她講黔東南的吊腳樓和鼓樓,說“那里的木頭會唱歌,那里的石板路會講故事”。
外婆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總催著我們定下來。“女孩子家,總得有個安穩的歸宿。”她拉著我的手說,“你們要是愿意,就在這古城里住下,我這老房子,給你們當婚房正好。”
我和箋墨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猶豫。她舍不得外婆,我也放不下對貴州山水的眷戀。
“其實,”我沉吟著開口,“我在銅仁考察過,那里山清水秀,既有南方的溫潤,又有幾分北方的爽朗,很適合定居。我們可以在那里建個家,有個小院子,種上你喜歡的木香花,再蓋間藏書閣,放滿我們喜歡的書。”
“銅仁?”她眼里閃過一絲向往,“就是您說過‘能聽見魚跳’的地方?”
“是。”我點點頭,“那里的吊腳樓建在水上,推開窗就能看見青山綠水,像住在畫里。”
她低頭想了很久,抬頭時眼里閃著光:“好,我們去銅仁。等外婆身體好些,就接她一起去住。”
二零一六年深秋,我帶著箋墨回了趟貴陽。焦迅、梁君諾他們幾個老朋友特意聚了聚,席間焦迅拍著我的肩膀笑:“老康,你可算栽了,以前總說‘文字比人可靠’,現在還不是為了個姑娘要移山填海。”
“你不懂,”我笑著說,“這不是栽了,是找到了歸宿。”
箋墨坐在我身邊,安靜地笑著,偶爾給我夾菜,眼里的默契像陳年的酒,醇厚綿長。秦曼拉著她的手說:“箋墨妹妹,銅仁可比貴陽舒服,等你們的院子蓋好了,我一定去住上幾個月,看看你說的木香花。”
“一定歡迎。”箋墨笑著說。
回商丘后,我們開始籌備去銅仁的事。她收拾行李時,把外婆做的糖蒜、古城的瓦松、還有那支湖筆都小心翼翼地放進箱子,說“這些都是念想,得帶著”。我把那本《宋詞選》和她補寫的《蝶戀花》手稿放進背包,說“這些是我們的緣分,不能丟”。
二零一七年開春,我們離開了商丘古城。外婆站在巷口送我們,眼里含著淚,卻笑著說:“去吧,好孩子,到了銅仁要好好過日子,別忘了常回來看看。”
箋墨抱著外婆哭了很久,最后還是一步三回頭地跟著我上了火車。火車開動時,她望著窗外漸漸遠去的古城墻,輕聲說:“等木香花開了,我們就回來接外婆。”
“好。”我握著她的手,“一言為定。”
火車一路向南,窗外的景色漸漸從平原變成了山地,從灰瓦白墻變成了青瓦木樓。箋墨趴在窗邊,眼里滿是新奇:“您看那山,真綠啊,像潑了墨似的。”
“以后天天都能看。”我說著,從背包里拿出那塊梵凈山的墨石,“你看,這里的石頭都帶著靈氣。”
她接過墨石,貼在臉頰上,笑得像個孩子。
我們都以為,這趟南下的火車,載著的是一屋二人、三餐四季的安穩。卻沒料到,命運的河流里,藏著那么多突如其來的暗礁。
第六章銅仁歲月
銅仁的府邸是父親留下的老宅子,帶著江南園林的精巧,又摻著西南山地的粗獷。進門是個月牙形的池塘,池邊種著垂柳和芭蕉,往里走是回廊,連接著正房、書房和藏書閣,后院有個不小的院子,空著大半,正好用來種箋墨喜歡的木香花。
我們到的那天,焦迅和梁君諾帶著幾個伙計已經把屋子收拾妥當。梁君諾指著院子里新搭的花架笑:“老康,知道你要討姑娘歡心,特意按蘇州園林的樣式做的,等木香花爬滿了,保證比畫里還好看。”
箋墨摸著花架上的木紋,眼里閃著光:“真好看,謝謝君諾先生。”
“別叫先生,叫我君諾就行。”梁君諾擺擺手,“以后都是自家人,客氣啥。”
安頓下來的第一個月,我們幾乎天天泡在院子里。她從商丘帶來的木香花苗被小心地栽在花架下,她說“這花要順著架子爬,才能開出滿院的香”;我把從貴陽帶來的書一一搬進藏書閣,按經史子集分類擺放,她說“這樣找起來方便,就像古城墻的磚,各有各的位置”。
書房的窗正對著花架,我寫作累了,抬頭就能看見她蹲在花架下除草的身影。陽光灑在她的藍布衫上,像鍍了層金邊,偶爾有風吹過,揚起她的發絲,與初抽芽的木香藤蔓纏繞在一起,美得像幅工筆畫。
“歇會兒吧。”我端著杯茶走過去,遞到她手里。
“快好了,”她擦了擦額角的汗,“這草長得真快,像跟花苗搶著長大似的。”
“就像我們,”我說,“搶著把日子過成想要的樣子。”
她抬起頭,眼里的笑意像池子里的漣漪,一圈圈蕩開。
銅仁的日子比商丘更清凈。清晨被鳥鳴叫醒,推開窗就能看見遠處的梵凈山,像臥在云端的佛;傍晚坐在回廊下看夕陽,晚霞把池塘里的水染成金紅色,偶爾有魚跳出水面,濺起一串碎金。
箋墨很快就愛上了這里。她跟著鄰居學種辣椒和茄子,說“西南的辣椒真夠勁,比商丘的潑辣多了”;她跟著集市上的老婆婆學納鞋底,說“這里的麻線真結實,能納出《牡丹亭》的花樣”;她甚至跟著何儀學唱山歌,雖然調子總跑,卻唱得格外認真,惹得滿院子的麻雀都飛起來聽。
何儀是隔壁的鄰居,嫁了個苗族小伙,能歌善舞,性子爽朗得像山間的風。她總說箋墨“看著文靜,骨子里野著呢”,兩人很快就成了好姐妹,經常一起去趕集,回來時總能帶些新奇的玩意兒——有時是染成靛藍色的土布,有時是山里采的野蜂蜜,有時只是一串紅得發紫的楊梅。
“你看這楊梅,”箋墨把一顆塞進我嘴里,“酸中帶甜,像不像我們認識的日子?”
我嚼著楊梅,看著她被汁水染紅的指尖,心里甜得發膩:“像,都是好日子。”
藏書閣成了我們最常待的地方。她整理從商丘帶來的古籍,我寫關于西南民俗的文章,偶爾抬頭相視一笑,不需要說話,就知道對方在想什么。有次她在一本清代的《黔游紀略》里發現了首描寫銅仁的詩,興沖沖地跑來念給我聽:“‘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屏煙景入樓臺’,古人誠不欺我,這里的春天真的會從江里跑出來。”
“等木香花開了,”我說,“我們就在花架下擺張桌子,邀請君諾他們來喝茶,你念詩,我吹笛,像古人那樣風雅一次。”
“好啊,”她笑著說,“還要請何儀唱山歌,讓她的嗓子給我們當伴奏。”
二零一八年七月,我們在銅仁辦了場簡單的婚禮。沒有請太多人,只有焦迅、梁君諾、陸錦生幾個老朋友,還有何儀和她的家人。何儀給箋墨梳了苗族新娘的發髻,插上銀飾,叮當作響;焦迅非要當證婚人,拿著稿子念得磕磕絆絆,逗得大家直笑。
婚禮那天,花架上的木香花正好開了第一朵,小小的白色花瓣,散發著淡淡的香。箋墨望著那朵花,輕聲說:“外婆說,花開的時候結婚,日子會像花一樣甜。”
“會的。”我握著她的手,無名指上的銀戒硌得手心發癢,卻暖得讓人安心。
婚后的日子,像慢火熬的粥,稠得化不開。她學會了做銅仁的酸湯魚,說“得多放木姜子,才有山里的味道”;我學會了給她梳頭發,雖然總把辮子梳歪,她卻笑得很開心。我們會在雨天一起窩在書房,她讀《牡丹亭》,我寫《銅仁風物記》,雨聲敲打著芭蕉葉,像天然的節拍;我們會在晴天一起去錦江泛舟,她坐在船頭繡荷包,我躺在船尾看云,船槳攪起的水聲,像誰在哼著古老的歌謠。
二零一九年春天,木香花第一次爬滿了花架。雪白的花朵堆成了瀑布,香氣飄得滿院子都是,連路過的鄰居都要停下來贊一句“真香”。我們在花架下擺了張八仙桌,焦迅他們果然來了,帶著酒和菜,何儀還帶來了她丈夫做的酸肉。
酒過三巡,梁君諾提議讓我們講講相識的故事。我剛開口說“二零一五年十一月五日傍晚”,箋墨就笑著接下去:“那天貴陽在下雨,商丘也在刮風,我們隔著千里,卻在文字里遇見了。”
“這就是緣分啊,”焦迅嘆著氣,“像你們寫的詩,‘南風知我意,吹夢到黔湄’,連風都幫著牽線。”
何儀唱起了苗族的情歌,調子婉轉悠揚,箋墨跟著輕輕哼唱,月光透過木香花的縫隙灑下來,在她臉上投下細碎的影子。我忽然覺得,這輩子能有這樣的時刻,夫復何求。
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地過著。我們一起經歷了銅仁的雨季,看溪水漫過青石板路,像條流動的河;一起熬過酷暑,在院子里搭起涼棚,吃著井水鎮的西瓜,聽蟬鳴從早到晚;一起迎接深秋,撿回廊下的銀杏葉,夾在書里當書簽;一起守候寒冬,在書房里生起炭火,煮著刺梨酒,看窗外的雪落滿枝頭。
箋墨偶爾會想家,想外婆做的水激饃,想古城墻下的夕陽。每當這時,我就會給她寫封信,用最古老的方式,把思念寫在紙上,她說“看著你的字,就像你在身邊說話”。我們約定,每年冬天都回商丘看看外婆,陪她過個熱鬧的年。
二零二一年冬天,我們回去的時候,外婆的身體已經不太好了。她拉著箋墨的手,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只是不停地流淚。臨走時,她把一個紅木匣子塞到箋墨手里:“這是我給你準備的嫁妝,上次沒來得及給你,里面的東西……你要好好收著。”
箋墨打開匣子看了一眼,眼淚就掉了下來,緊緊抱著外婆說:“我們開春就回來接您,去銅仁看木香花。”
外婆點點頭,眼里滿是期盼。
可我們誰也沒想到,那竟是我們最后一次見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