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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女帝的信任:墨玉令

紫宸殿的硝煙早已散盡,那嗆人的硫磺與血腥氣,卻像是被無形的重錘夯入了御書房的每一寸木紋、每一塊金磚的縫隙里。死寂,一種粘稠得令人窒息的死寂,沉沉地壓了下來,比任何實質的重物都要令人難以喘息。角落青銅饕餮獸口中吐出的龍涎香,裊裊升騰,原本是帝王案頭用以凝神靜氣的雅物,此刻卻與詔獄深處帶來的、那滲入骨髓的鐵銹與血腥陰寒絲絲縷縷地絞纏在一起,發酵成一種詭異而令人作嘔的甜腥。它非但不能撫平心緒,反而像無數冰冷滑膩的觸手,纏繞著人的口鼻,勒緊著咽喉。

凰曦月端坐于寬大的紫檀御案之后。玄黑的龍袍以暗金絲線繡出猙獰的蟠龍,襯得她一張臉如同昆侖山巔萬年不化的寒玉,冰冷,堅硬,看不出絲毫屬于人間的喜怒哀樂。唯有她擱在案上的那只手,白皙的指尖正無意識地、一下又一下地摩挲著案角一卷攤開的簿冊邊緣。那冊子封面早已被一種干涸發黑的污漬浸透,觸手一片冰冷滑膩,如同觸摸著在寒潭深處凍結了千年的罪孽——霓裳閣的賬冊,一本浸透了血與貪婪的罪證。

“吱呀——”

門軸發出輕微而滯澀的呻吟,在這凝滯的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一道身影裹挾著詔獄最深處才有的陰冷與濃重的鐵銹腥氣,踏入這被龍涎香與死寂包裹的御書房。葉紅焰卸去了白日里明晃晃的銀甲,一身玄色勁裝緊裹著修長矯健的身軀,更顯得她像一桿插在絕壁孤崖上的寒松,挺拔而孤絕。她周身彌漫的殺伐之氣尚未完全斂去,濃烈得如同實質,仿佛她并非從宮門走入,而是剛剛從幽冥血池中一步步跋涉而出,衣袍下擺似乎還滴落著無形的、粘稠的血漿。

“陛下。”葉紅焰單膝點地,動作干凈利落,發出沉悶的撞擊聲。她的聲音清冷,字字清晰,如同冰珠一顆顆砸落在玉盤之上,在這死寂的空氣里激起一圈圈寒意逼人的漣漪,“‘寒字號’七名要犯,盡歿。”

凰曦月摩挲著賬冊邊緣的指尖,倏然一頓。凝固了。她緩緩抬起眼簾,那雙深不見底的鳳目,如同沉睡了萬載寒潭驟然掀開了冰封的蓋子,瞬間鎖定了階下跪著的女將。一股無形的、源于絕對權力與帝王心淵的壓力驟然彌漫開來,充斥了整個空間。案頭跳躍的燭火猛地一矮,光影劇烈地晃動了一下,仿佛也被這目光凍僵、壓彎,掙扎著才重新挺直了微弱的火苗。

“死因?”女帝的聲音響起,比北境荒原上最凜冽的罡風更冷,每一個字都像是冰棱墜地,碎開一片寒霜。

“舌根蠟丸,封喉劇毒。”葉紅焰的回答毫無起伏,平板得如同在宣讀一份與己無關的例行公文,不帶一絲人間的煙火氣,“臨刑前,為首者高呼‘真空家鄉,無生老母’。”她微微一頓,聲音里終于滲入一絲極淡卻無比清晰的肅殺,“余者隨之附和,皆言‘紅陽劫盡,白陽當興’。死狀凄慘,七竅涌黑血,氣絕前……”她雙手平舉,呈上一塊巴掌大小、用冰蠶絲帕仔細包裹的物件,“……于地磚刻下此物。”

凰曦月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冰蠶絲帕,一股滲入骨髓的寒意立刻傳來。她掀開絲帕,露出里面一塊薄薄的、觸手冰涼的玉板。玉質瑩白,卻在燭光下透著一股子死氣。玉板上,以某種極其精細卻又顯得潦草瘋狂的刀工,拓印著一幅圖案——三四片扭曲的蓮花花瓣。那線條毫無美感,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怨毒與近乎癲狂的執念,在冷玉的映襯下,仿佛活物般蠕動著,透出令人頭皮發麻的森然鬼氣。

“蓮花印記……”凰曦月低語,指尖下意識地拂過那冰冷刺骨的刻痕。深潭般的眼底,終于無法抑制地掠過一絲真正的驚瀾。塵封的記憶,被這扭曲的蓮花撬開了一道縫隙。那些深藏于皇家秘檔最陰暗角落、布滿了塵埃與蛛網、字里行間浸透著血腥與恐懼的文字,瞬間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地沖入她的腦海。南疆連綿的戰火,村莊化為焦土,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還有那些高喊著“無生老母”沖向軍陣、至死臉上都凝固著狂熱笑容的教徒……

“是白蓮教!”葉紅焰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洞穿重重迷霧的鋒利,如同她腰間飲血的佩刀驟然出鞘,“數十年前禍亂南疆,以‘無生老母’為尊,倡‘紅陽劫盡,白陽當興,殺富濟貧,替天行道’的邪教!其教徒悍不畏死,行事詭秘陰毒,常以蓮花為記!末將本以為,此獠早已被斬盡根絕,化為歷史的塵埃。不想……”她的話語里第一次染上了濃重的陰霾,“不想魔蹤重現,竟在京都腹地,在陛下的眼皮底下,掀起了如此腥風血雨!”

“真空家鄉…白陽當興……”凰曦月低低地、反復咀嚼著這幾個充滿詭異蠱惑力的詞語。冰封的容顏之下,是翻騰的驚濤駭浪。昨夜西市口那喧囂混亂的漩渦中心,那些被饑餓和絕望扭曲了面孔的流民,在有心人的煽動下,聲嘶力竭地吼出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那直指她這個帝王與慕清鎮北將軍府的污蔑與煽動……那口號,竟與數十年前攪亂南疆、讓整個帝國為之震動的妖邪詛咒,同出一源!

是巧合?是天意弄人?

還是……這條沉寂了數十年的毒蛇,早已無聲無息地將劇毒的獠牙,探入了大凰帝國最核心的心臟地帶,潛伏在京都的錦繡繁華之下,日夜吮吸,只待這雷霆一擊?

她猛地從御座中站起!玄金龍袍的下擺帶起一股凜冽刺骨的寒風,卷動著沉重的空氣。她不再看那玉板上透出森然鬼氣的殘蓮,大步流星地走向緊閉的雕花窗欞。沉重的紫檀木窗被猛地推開,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宮墻之外,暮色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巨獸之口,正貪婪地、無情地吞噬著這座象征無上皇權的巍峨宮城。凜冽的夜風如同無數冰冷的刀片,呼嘯著灌入御書房,瞬間卷走了那粘稠的龍涎香與血腥氣,也吹亂了她披散在肩頭的青絲。寬大的玄金龍袍袍袖被風鼓蕩,獵獵作響,仿佛要掙脫束縛,化龍而去。

“好一個‘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凰曦月的聲音穿透呼嘯的風聲,帶著一種壓抑到極致的沉痛,更有一種冰冷徹骨、足以凍結靈魂的憤怒,“好一個白蓮教!竟懂得用這浸透血淚的詩句做筏,蠱惑人心,煽動民變!將朕的子民、將那些掙扎在生死線上的百姓的苦難,化作他們攪亂乾坤、顛覆社稷的利刃!”

她的眼前,仿佛再次浮現昨日西市口那地獄般的景象:面黃肌瘦的婦人抱著餓得連哭都無力的嬰兒,渾濁的眼中只剩下對一口吃食的絕望渴求;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流民擠在臨時搭起的草棚里,像一群等待死亡的牲畜;堆積如山的賑災糧倉,本該是救命的稻草,奏章里卻寫得清清楚楚——碩鼠橫行,蛀空大半!那腐爛的谷米氣味,似乎隔著重重宮墻,再次鉆入她的鼻端,令人作嘔。

她霍然轉身!目光如兩道撕裂沉沉黑暗的寒電,帶著足以洞穿金石的力量,直刺階下肅立的葉紅焰:“昨日西市口流民營,那些領不到救命糧、餓得眼睛發綠的婦孺,你親眼所見!那些堆積如山、卻被碩鼠蛀空、被層層盤剝得只剩空殼的賑災糧倉,奏章里寫得清清楚楚!這瘡痍滿目,這民怨沸騰,這累累白骨堆砌的根基——這,就是白蓮妖教能煽起滔天風浪的沃土!”

女帝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金玉交擊,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沉重與錐心刺骨的自責,更蘊含著不容置疑、足以碾碎一切阻礙的鐵血意志:

“朕登基之初,接過的是怎樣一個江山?”她的指關節因用力而緊緊攥住冰冷的窗欞,泛出失血的青白,“皇考晚年沉疴纏身,心力交瘁,朝政盡付于皇叔凰天極之手!他做了什么?”質問如同驚雷,在御書房內炸響,“結黨營私,朋比為奸!貪墨橫行,上下其手!國庫的銀子,被他們一層層掏成了篩子!撥下去的賑災糧款,從戶部到州府,從州府到縣衙,一層層盤剝,一層層吸血!到了真正在泥水里掙扎、在餓殍堆里求生的災民手中,只剩下幾粒米熬成的清水,映得見他們絕望的眼睛!邊軍的糧餉,被克扣!被挪用!讓戍邊將士在寒風中守著烽燧,卻餓著肚子,寒了心!地方官吏,視王法如無物,橫征暴斂,敲骨吸髓,民不聊生!他們欺上瞞下,粉飾太平,將一座座火山口,用錦繡綢緞蓋起來!這煌煌大凰,外表看去金玉其外,內里……早已被這些國之蛀蟲啃噬得千瘡百孔,怨氣郁積,如同地火奔涌!只待一個火星,便要焚天滅地!”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冰冷的氣息仿佛要將御書房內殘存的最后一絲暖意徹底凍結。每一個字,都如同在九天玄冰中淬煉過的利刃,帶著帝王的威嚴與救民水火的決絕,狠狠地砸在堅硬無比的金磚地上,發出鏗鏘的回響:

“朕立誓,登基那日便在太廟之前,對著列祖列宗,對著這萬里山河立誓!要蕩滌這朝堂積弊,肅清這天下污濁!要還黎民百姓一個朗朗乾坤,一個能吃飽穿暖、不必賣兒鬻女、能在夜里安心闔眼的太平世道!要讓這大凰的江山,真正擔得起‘江山社稷’這四個沉甸甸的字!白蓮妖教,魑魅魍魎!無論它是真死灰復燃,還是某些人用來轉移視線、渾水摸魚的鬼蜮伎倆……”她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毀滅一切邪祟的決絕,“膽敢利用朕子民的苦難,在這千瘡百孔的江山之上再行興風作浪,朕必將其連根拔起,挫骨揚灰!讓它永世不得超生!”

字字千鈞,重逾山岳。這不僅僅是對一個邪教的宣戰檄文,更是對整個腐朽沉疴的帝國根基、對一切阻礙她實現宏愿的魑魅魍魎、對那隱藏在重重帷幕之后操弄風云的黑手,發出的最終戰書!

葉紅焰挺直了腰背,如同一桿寧折不彎的標槍,牢牢釘在金磚地上。她冰冷的眸子里,清晰地映著女帝此刻的身影——那玄黑的龍袍在風中鼓蕩,青絲狂舞,周身仿佛燃燒著一層無形的、足以焚盡一切污穢的寒焰。一股熾熱的、近乎滾燙的忠誠與使命感,如同巖漿般在她冰封的胸腔內激蕩、奔涌、咆哮。這就是她追隨的帝王,即使身處這漩渦中心,四面楚歌,心中裝著的,依舊是這江山,是這山河之下的億萬蒼生!

凰曦月走回御案之后,緩緩坐下。方才那如同火山噴發般的激烈情緒,被一種強大到近乎冷酷的意志強行壓回冰封的表象之下。沸騰的心海迅速冷卻、凝結,只剩下絕對的冷靜與深不見底的權謀算計。她的指尖,再次落在那塊拓印著詭異殘蓮的冰冷玉板上,目光幽深,如同在凝視著一盤布滿殺機的棋局。

“白蓮教重現,時機……太過蹊蹺。”她的聲音恢復了平板的冰冷,不帶一絲多余的情感,如同在沙盤上推演著千軍萬馬的走向,“霓裳閣巨虧,數百萬兩白銀不翼而飛,冰蠶絲這等軍需物資,竟通過隱秘渠道流向北境黑市,最終追查到的資金流向……隱隱指向攝政王府邸;昨夜西市口流民暴亂,混亂中煽動的口號直指帝君與慕清,矛頭暗射朕與鎮北將軍府;如今,又冒出了銷聲匿跡數十年的白蓮妖教,以如此慘烈詭異的方式宣告它的存在……這一樁樁,一件件,看似雜亂無章,如同散落的珠子……”她的指尖在玉板的刻痕上輕輕劃過,仿佛在串聯無形的線索,“卻都精準無比地攪動著京都這潭深不見底的渾水,將所有人的視線引向混亂與猜忌的漩渦中心。”

她抬起眼,銳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厚重的宮墻,直視那隱藏在無邊黑暗最深處的棋手:

“是無數巧合的疊加?還是……有一只更大的、更陰冷的手,在同時撥動這幾條看似不相干的線?白蓮教,它究竟是真正的主角?抑或……只是一枚被無情拋出來吸引火力的棄子?甚至……”她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洞察陰謀的寒意,“是某些人精心豢養了多年的惡犬,此刻放出牢籠,只為用它鋒利的牙齒,撕咬他們真正想撕咬的目標?”疑問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心頭,吐著信子。若白蓮教是真,其蟄伏多年選擇在此時發難,所圖謀之事必然驚天動地;若是假,那這幕后操盤者以假亂真、混淆視聽的手段,其心機之深沉、布局之宏大、對人心算計之精準,更是令人思之極恐,不寒而栗。

“無論真假,這潭水下的漩渦,比朕想象的更深、更渾、更兇險萬分。”凰曦月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判斷,“僅靠羽林衛明面上的刀劍,鋒芒雖利,恐難斬斷這層層纏繞、盤根錯節的毒藤。”

她的目光,如同實質般緩緩移向御書房深處那片被跳躍燭火拉得最長、最濃的陰影角落。那里,光線微弱,似乎還殘留著某個拎著酒葫蘆、倚著柱子、總是一副憊懶疏離身影的氣息。一個念頭,如同破開萬年冰層的利劍,在她心中瞬間凝聚成型。

“傳朕密旨。”凰曦月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不容置疑、足以穿透九幽的力量,如同在寂靜的深潭最底部投入一顆沉重的石子,那漣漪必將直抵最幽暗的所在,“解除靜心殿對帝君夜辰的禁足令。令他……”她頓了頓,每一個字都經過千鈞重壓下的深思熟慮,字字斟酌,“秘密探訪京都內外,尤其是三教九流匯聚之所,暗查白蓮教蹤跡、其教義傳播之廣、核心人物之根底,以及……其龐大的資金往來脈絡!此案,”她的指尖重重敲在染血的霓裳閣賬冊和那塊殘蓮玉板上,“與霓裳閣虧空、冰蠶絲黑市交易案,并線偵查!所有線索,無論最終指向何方,無論涉及何人,”她的語氣驟然加重,帶著帝王的決斷,“許他臨機專斷之權!遇緊急情狀,可憑此令……”她抬手,從御案深處一個極其隱秘的暗格中,取出一枚非金非玉、觸手溫潤卻透著森然寒意的墨色令牌。

令牌不大,正面以陰刻之法雕琢著一條在翻騰云紋中若隱若現的蟠龍,龍睛處一點暗紅,仿佛凝固的血滴;背面,則是一個古樸蒼勁、鐵畫銀鉤的“辰”字。這正是調動直屬皇帝、行蹤詭秘如影、專司探查與暗戰的“影衛”的至高憑證。非心腹中的心腹,絕不可持。

“……調動‘影衛’一部,便宜行事!”凰曦月將這塊沉重的墨玉令,連同那塊拓印著扭曲殘蓮的冰冷玉板,一并推向御案邊緣,推向階下的葉紅焰。

“將此令,連同這拓印,”她的目光落在葉紅焰身上,如同實質,“交予他。告訴他……”女帝的眼中,瞬間閃過一絲極其復雜難明的光芒,有冰冷的、毫不掩飾的利用,有深沉的、步步為營的試探,更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深埋在堅冰之下的、近乎渺茫的期許,“這潭水里的魚,無論大小,無論藏得多深,朕要活的。水,攪得越渾,沉底的渣滓才越容易現形。朕……”她微微停頓,字句清晰,“等著他的‘體察’結果。”

“體察”二字,她說得意味深長。這結果,絕不僅僅是對邪教的追查,更是對那個被禁足于靜心殿、心思莫測的帝君,一次全方位的“體察”。

葉紅焰肅然上前,雙手穩穩地捧起那塊沉甸甸的墨玉令牌和冰冷的殘蓮玉板。令牌入手溫潤,卻仿佛蘊藏著千鈞雷霆;玉板觸手生寒,那扭曲的蓮花刻痕似乎能吸走指尖的溫度。她深深躬身,聲音沉凝如鐵:“末將領旨!”

她轉身,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獵鷹,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御書房。沉重的殿門在她身后緩緩合攏,隔絕了內外,也隔絕了那呼嘯的夜風。

御書房內,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唯有青銅饕餮獸口中逸出的最后一縷龍涎香煙,還在徒勞地、扭曲地上升,試圖彌合這被權謀、血腥和未知陰謀徹底撕裂的空間。

凰曦月獨自端坐在巨大的紫檀御案之后,玄黑的龍袍幾乎與身后沉重的陰影融為一體。案頭,燭火跳躍著,掙扎著,將她的影子長長地投射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上,那影子扭曲著,仿佛隨時會化身為蟄伏的巨龍。她伸出手,指尖再次觸碰到那塊拓印著詭異殘蓮的玉板。

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的神經,蛇一般蜿蜒而上,直抵心湖深處。

死水之下,巨鱷潛行。那看似沉寂的深潭,早已暗流洶涌,殺機四伏。

她拿起玉板,湊近那跳躍的燭火。昏黃的光暈下,玉板上那三四片扭曲潦草的蓮花花瓣,線條仿佛活了過來,在瑩白的玉質里詭異地扭動、延伸,隱隱竟似要拼湊出一個更為完整、更為妖異的輪廓。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血腥與腐朽檀香的陰冷氣息,透過玉板,絲絲縷縷地彌散開來。

凰曦月的指尖,在那冰冷的刻痕上緩緩摩挲。塵封的記憶再次翻涌,這一次,不僅僅是皇家秘檔里冰冷的文字描述。她仿佛看到了一雙雙在狂熱信仰下燃燒的眼睛,看到了一片片在“紅陽劫盡,白陽當興”的吶喊中被血與火吞噬的土地。那不僅僅是南疆的瘡痍,更是帝國肌體上一道從未真正愈合的腐爛舊傷。

“真空家鄉……”她低聲重復著這四個字,聲音在空曠的殿內顯得格外幽冷。這虛幻的樂土許諾,究竟裹挾了多少走投無路的絕望?又滋養了多少包藏禍心的野心?

窗外的風,似乎更急了。嗚咽著,撞擊著厚重的窗欞,像是無數冤魂在叩門。宮墻外,那吞噬一切的黑暗,愈發濃稠。京都百萬戶的屋檐下,有多少人正輾轉難眠,被饑餓、恐懼和那悄然傳播的詭異教義所折磨?又有多少雙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貪婪或怨毒的光,注視著這座象征著至高權力的宮闕?

她松開玉板,任由它靜靜躺在冰冷的案幾上,那扭曲的蓮花在燭光下泛著幽微的光。目光轉向御案一側堆積如山的奏章。隨手翻開最上面一份,是京兆府關于昨夜西市口流民騷亂的后續陳情,字里行間依舊充斥著“刁民滋事”、“宵小煽動”的陳詞濫調,極力粉飾著太平,對那堆積如山的腐爛賑糧、對那餓殍遍野的慘狀避重就輕。再翻開一份,是戶部關于今歲各地稅賦的初步核算,數字依舊“充盈”,仿佛那被層層盤剝、被蛀空的國庫只是一個虛幻的噩夢。

這些華麗空洞的文字,構筑起一個搖搖欲墜的虛假盛世。而白蓮教那扭曲的蓮花印記,如同一個惡毒的嘲笑,戳破了這層脆弱的金箔。

凰曦月的唇角,勾起一絲冰冷到極致的弧度。她拿起朱筆,蘸飽了濃艷如血的朱砂。筆鋒懸在奏章上空,凝滯不動。

殺?這些尸位素餐、欺上瞞下的蠹蟲,死不足惜。但此刻,雷霆之怒,或許正中某些人下懷。打草驚蛇,只會讓水底的巨鱷潛得更深,讓那盤根錯節的毒藤纏繞得更緊。

她需要一把刀。一把藏在暗處,鋒利無匹,卻又能在渾水中自如游弋的刀。一把既能斬斷毒藤,又能攪動深水,逼出潛藏巨鱷的刀。

夜辰……

那個名字在心頭劃過,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靜心殿的禁足,是她親手落下的一道枷鎖,鎖住他,也鎖住那段諱莫如深的過往。如今,她卻又親手解開了這道枷鎖,將那柄足以調動影衛的墨玉令,交到他手中。

是信任?不,帝王之心,從不輕言信任。是無奈?是別無選擇?是……一種連她自己也不愿深究的、近乎于賭博的試探?

她想起他倚在靜心殿廊柱下,對著殘陽獨飲的模樣,眼神疏離,仿佛世間一切都與他無關。那種慵懶的、萬事不入心的表象下,究竟藏著怎樣的鋒芒?當年……他能于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也能在廟堂傾軋的漩渦里全身而退。他的“體察”,會帶來什么?

是破開迷霧的曙光?還是……將整個漩渦攪動得更加混亂、更加致命的驚雷?

朱筆的筆尖,一滴濃稠的朱砂,終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無聲地滴落在奏章那華麗的辭藻之上。如同一點刺目的鮮血,瞬間暈染開一片小小的、不祥的殷紅。

凰曦月看著那點朱砂緩緩洇開,如同看著帝國肌體上無法愈合的傷口在滲血。她的眼神,重歸冰封般的沉靜。那點殷紅,并未破壞奏章的整體,反而像一枚刺目的標記。

她擱下朱筆,不再看那奏章一眼。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無邊的黑暗。

水已渾。魚,該驚了。

她等著。

等著那把暗處的刀,攪動風云,也等著那深水之下的巨鱷,按捺不住,浮出它猙獰的頭顱。

夜,還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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