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時刻，夜辰卻懶洋洋地開口了，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壓過了凰曦月未散的怒火和蘇含韻瀕死的恐懼：“陛下何必動怒？微臣不過是為陛下分憂，深入虎穴罷了。”他晃了晃腰間那個不起眼的酒葫蘆，拔開塞子，灌了一口劣質的燒刀子，辛辣的氣息瞬間在冰冷的空氣中彌漫開一絲異樣的暖意。另一只手卻似隨意地探入寬大的袖袍。

在凰曦月冰冷刺骨、猶帶殺意的目光和蘇含韻驚恐絕望的注視下，一卷用普通油紙包裹、邊緣卻隱隱透出暗褐色污漬的冊子，被他漫不經心地抽了出來。那污漬，分明是干涸發黑的血跡！濃重的、帶著鐵銹腥氣的味道，混雜著劣酒的氣息，形成一種令人作嘔又心悸的詭異味道。

“昨夜‘體察民情’，倒也不算白忙活。”夜辰隨手將那卷染血的冊子往御案上那一片狼藉中一丟，“啪”的一聲輕響，在死寂的大殿中格外刺耳，像是一滴血落入了冰湖。“順手，撈了點小玩意兒回來。陛下不妨看看，或許對查清尚衣局的‘小虧空’……有點用處？”他語氣輕松得像是在說從集市上買了根糖葫蘆。

凰曦月的目光，如同兩道凝結了萬載玄冰、足以洞穿金石的神兵利刃，瞬間從那卷染血的冊子，移回到夜辰那張似乎永遠不知“敬畏”為何物的臉上。滔天的怒火并未熄滅，但一股冰冷的、如同毒蛇般的好奇和審視，卻悄然壓過了純粹的殺意。她重新坐回御座，動作帶著一種極力壓抑的僵硬，仿佛一座被強行按回基座的冰山。并未立刻去碰那卷散發著不祥氣息的冊子，只是用那保養得宜、指尖圓潤卻透著絕對力量的玉指，在冊子那被血污浸染、顯得骯臟而粗糲的封面上，輕輕點了點。

“篤篤”的輕響，如同催命的鼓點，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說。”一個字，冰冷如鐵，不容置疑。

夜辰仿佛沒看見她眼中的冰寒，慢條斯理地又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液體滑入喉嚨，帶來一絲暖意，他滿足地咂咂嘴，仿佛在品味什么瓊漿玉液。然后，他迎著凰曦月那足以凍結靈魂的目光，嘴角噙著那抹慣有的、玩世不恭的笑意，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大殿：

“冰蠶絲，產自極北苦寒之地，堅韌異常，水火難侵，觸之冰涼如握霜雪。一寸冰蠶一寸雪，一寸光陰一寸金。此等珍物，向來由朝廷嚴控，民間黑市偶有流出，必是天價，且數量稀少。”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凰曦月毫無波瀾、卻深不見底的臉，“可近三月，京都黑市，暗流涌動。有不明身份者，以高于官市定價三成的價格，大量、持續收購冰蠶絲。數量之巨，遠超尋常商賈所需，更似……軍需囤積。”他刻意在“軍需囤積”四字上加重了語氣，如同投下第一塊巨石。

凰曦月的瞳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縮！軍需囤積？！冰蠶絲除了制作頂級軟甲，更是某些大型軍陣符箓、乃至一些陰損詭譎的咒法所需的關鍵基礎材料！誰？囤積此物意欲何為？！

夜辰的聲音繼續，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平淡，像是在講述一個與己無關的故事：“而霓裳閣，專為皇室及頂級權貴女眷縫制貼身衣物，所用皆是頂尖料子，繡工無雙，向來是尚衣局油水最豐厚的所在。其營收突然銳減，賬面上看，是生意清淡，用料節省，開源節流，無可厚非。”他話鋒一轉，帶著一絲冰冷的譏誚，“可微臣昨夜在‘溫柔鄉’里聽了幾耳朵醉話，又‘順手’翻了翻某些不太干凈的賬簿……”他指了指御案上那卷染血的冊子，“發現這‘清淡’背后，藏著的，是一個足以掏空半個國庫的巨大窟窿！窟窿里的銀子，流水似的通過十幾道彎彎繞繞、如同迷宮般的暗渠，最終……都流向了北境！”

“北境”二字出口的瞬間！

凰曦月握著鎮紙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因用力而發白！鎮紙光滑的表面映出她瞬間繃緊的下頜線，冰封的眼底深處，終于裂開一絲驚濤駭浪！北境！攝政王凰天極經營多年、鐵桶一般的根基之地！也是大凰皇朝與北方強敵“蒼狼汗國”接壤的、最為敏感、常年劍拔弩張的邊境地帶！尚衣局的冰蠶絲賬目不明不白地出現了巨大虧空，京都黑市又有人不惜重金、鬼祟地高價收購……霓裳閣那詭異的營收銳減背后掩蓋的巨大資金流向……最終，都指向了北境！指向了她那位權傾朝野、虎視眈眈的皇叔——攝政王凰天極！甚至，還可能牽扯著那虎視眈眈的蒼狼汗國！

這潭看似平靜的尚衣局死水底下涌動的東西，哪里是什么貪墨斂財？這分明是一條指向叛國通敵、動搖國本的毒線！線的那一端，系著的是足以顛覆她江山的巨網！巨大的震驚和冰冷的殺意瞬間取代了先前的怒火，在凰曦月心頭交織翻騰！她終于明白，夜辰這看似荒唐的“體察民情”，根本就是一場精準而危險的刺探！他將自己這個被所有人輕視的“廢物帝君”身份利用到了極致，攪動了那潭深不見底的渾水，硬生生從污泥里撈出了這條致命的毒線！那冊子上的血跡……恐怕就是攪動這致命渾水時留下的代價！

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目光如電，再次射向夜辰，那目光中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與審視：“證據何在？僅憑你一面之詞和這來歷不明的染血冊子？”她的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冰冷，但其中的分量，重若千鈞。這已不是簡單的貪墨，而是足以顛覆朝野、引發國戰的驚天大案！必須鐵證如山！不容半分差池！

夜辰聳聳肩，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冊子里是霓裳閣幾個外圍管事私設的幾處黑賬副本，記錄了部分資金流向的暗碼和接頭地點，還有經手人的畫押——雖然有幾個名字已經永遠說不出話了。”他語氣平淡，卻透著一股血腥氣，那是一種對生命的漠然。“至于冰蠶絲流向北境的實證……黑市收購者的身份極其隱秘，尾巴掃得很干凈。不過，”他話鋒一轉，眼中閃過一絲鷹隼般的銳利，“順著霓裳閣這條線，摸到那幾個‘干凈’的北境貨商頭上，再順藤摸瓜，找到他們與攝政王府某個清客門人之間‘不經意’的銀錢往來……應該不難。”他拋出了線索，也劃定了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