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您找到了嗎？”一聲清脆的童音響起。

葉懷瑾循聲望去，身旁站著一個身穿淺青色直身袍的少年，身形尚顯單薄，但脊背挺得筆直。少年面容青澀，眉眼間卻透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堅韌與倔強，此刻正用那雙明亮清澈的眸子，專注地望著他。

是花哲彥。

“哪有這么容易。”葉懷瑾收回目光，落在手中那卷已然泛黃、字跡模糊的獸皮古卷上，無奈地搖頭，唇角牽起一絲苦澀的笑意。

九心海棠。這象征著家族無上榮耀與強大治愈之力的武魂，其背后卻隱藏著足以壓垮每一代傳承者心靈的殘酷詛咒——那宛如跗骨之蛆的缺陷。它不僅是力量的象征，更像一道世代相傳的血色枷鎖，沉重地烙印在葉懷瑾的生命里，刻骨銘心。

因為這缺陷，他失去了太多。父親，為了家族的延續，為了下一代傳承者的誕生，毅然決然地甘愿放棄自己的生命。而更深的痛楚，源于他摯愛的妻子。九心海棠的傳承，唯有上一任擁有者徹底逝去，下一任才可能誕育子嗣。而當子嗣降生之際，母體卻需以自身的生命本源為初生的嬰孩進行蘊養。于是，在兒子葉星瀾呱呱墜地的瞬間，妻子那生命之火如風中殘燭般熄滅，只留給他一個襁褓中的嬰兒和無盡的冰冷。

自那以后，他動用家主權威，命令下屬廣搜天下奇書異典，無論醫道、秘術、上古傳說、乃至旁門左道之論，只要沾點邊，都會被源源不斷地運送進來。這座耗費巨資，經由九心海棠家族及盟友之力構建的龐大藏經閣中，每日都有上百本新舊不一的書籍堆疊在這里，等待他檢閱。

少年花哲彥，是他名義上的學生。少年來自與九心海棠家族世代交好的金盞花家族。在這次近乎大海撈針的典籍收集行動中，金盞花家族傾力相助，貢獻了大量珍貴的家族藏書和渠道。

花哲彥吃力地抱起幾本比他手掌還厚的硬殼古籍，小心翼翼地放在葉懷瑾面前那張幾乎被書海淹沒的書案上。“老師，這些是剛從西南邊陲一個古村落收來的，據說是一位隱世神醫的手札，也許……也許里面會有用。”少年目光充滿期待。

葉懷瑾的目光掠過那些沉重的書冊，最終落在花哲彥那張寫滿認真與關切的臉龐上。心中泛起一陣復雜的波瀾。這孩子，自從拜入他門下，自己這個做老師的，除了讓他幫忙整理、搬運、查找書籍，何曾真正教導過他什么？他大部分的時間，都沉溺在這無望的尋找中，像一個在沙漠里追逐海市蜃樓的旅人。花哲彥卻毫無怨言，日復一日地在這書山卷海里陪伴著他，用稚嫩的肩膀分擔著他的沉重。

“嗯，辛苦你了，哲彥。”葉懷瑾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絲久未開口的干澀。

看著少年眼中純粹的信任與期待，一個更沉重的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纏上葉懷瑾的心頭。

九心海棠家族傳承已逾千年。千載光陰，多少驚才絕艷的先祖？多少殫精竭慮的智者？他們或雄才大略，或學貫古今，如同浩瀚星河中璀璨的星辰。他的祖父，更是以學識淵博、智慧超群聞名于世，窮盡一生心血鉆研武魂奧秘，試圖打破這宿命的詛咒。結果呢？祖父臨終前，眼中是化不開的絕望與不甘，最終也只能帶著無盡的遺憾撒手人寰。他自己，耗費了幾年光陰，翻閱典籍何止萬卷？耗費了家族無數人力物力，換來的卻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激起。

也許這缺陷，本就是九心海棠獲得那逆天治愈之力所必須支付的、無法豁免的代價。是天道規則的一部分，非人力所能更改。繼續下去，不過是徒勞地消耗著家族元氣，耗費著眼前這個少年寶貴的青春時光，也消耗著自己所剩無幾的生命燭火。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疲憊感，如同冰涼的潮水，瞬間淹沒了葉懷瑾。他緩緩地、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將花哲彥遞過來的那幾本厚重的古籍輕輕推到桌案一角，動作輕柔得如同拂去塵埃，卻又帶著一種斬斷千鈞的決心。

“不用找了。”他輕聲說，聲音不大，卻在這寂靜的藏經閣里清晰得如同驚雷。

花哲彥猛地抬頭，清澈的眸子里瞬間充滿了驚愕和緊張，仿佛聽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老師？是……是這些書也沒有什么用嗎？”

“不是書的問題。”葉懷瑾站起身，他目光悠遠，仿佛穿透了層層疊疊的書架，望向了某個不可知的深處，“是這條路本身，就是行不通的。再這么耗費下去，不過是白白虛擲光陰，徒耗資源。與其執著于這命中注定不可得之物……”他頓了頓，目光緩緩移回，落在花哲彥年輕而充滿朝氣的臉上，“不如去做些眼下更該做、更有意義的事。”

他繞過書案，步履間帶著一種釋然，卻也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沉重與蒼涼。“走吧，這古籍……不必再研究了。”聲音落下，他已邁步向藏經閣那扇沉重的大門走去，背影在堆積如山的書卷映襯下，顯得格外孤獨。

“老師！”

花哲彥急切地喊道，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他快步追上，擋在葉懷瑾面前，仰起頭，倔強地直視著老師的眼睛，那目光灼熱而堅定，像燃燒的星辰：“我不愿您就這樣放棄！請您相信我！我能……我能找到解決您武魂缺陷的方法！我一定能的！”少年的誓言擲地有聲，帶著不顧一切的決心。

葉懷瑾的腳步頓住了。他低下頭，目光深深地望進花哲彥那雙此刻燃燒著熊熊火焰的眼眸。那里面沒有一絲雜質，只有純粹的、滾燙的赤誠與信念。這一瞬間，時光仿佛凝固了。一股久違的暖流，如同解凍的春溪，悄然流過葉懷瑾那顆被冰封了太久太久的心田。他仿佛看到了妻子臨終前溫柔而眷戀的眼神，看到了父親沉默而堅毅的背影……那些逝去的、被他刻意塵封的溫情，在少年這雙誠摯的眼睛里，被奇異地喚醒。

天下事，豈能盡如人意？十之八九，皆是不全。與其窮盡一生，追逐那遙不可及的、虛無縹緲的“完美”，不如珍惜眼前這觸手可及的溫暖與真心。

一個豁達、釋然，甚至帶著幾分輕松暢快的笑容，如同撥云見日的陽光，驟然在葉懷瑾布滿疲憊的臉上綻開。他開懷大笑起來，笑聲渾厚爽朗，在空曠的藏經閣中回蕩，驅散了長久以來籠罩此地的陰霾。那笑聲中，仿佛有一道無形的沉重枷鎖，“咔嚓”一聲，碎裂開來。

“不用找了，我已經找到了！”

花哲彥被這突如其來的大笑弄得有些懵懂，疑惑又帶著驚喜地問：“老師？您……您真的找到了？”

“找到了！”葉懷瑾止住笑聲，眼中閃爍著明亮而睿智的光芒，那是一種放下執念后的澄澈。他伸出手，用力拍了拍花哲彥略顯單薄的肩膀，語氣是前所未有的輕松與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