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藍色的粘稠液體在陶杯中緩緩旋轉，表面偶爾掠過一絲暗金色的金屬光澤，仿佛一團擁有生命的沉重水銀。哈斯塔·索托斯低頭凝視著它，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發出清晰的吞咽聲。這東西與其說是飲料，不如說更像一團凝固的、蘊含著狂暴搏殺意志的深色凝膠。

“就這樣……直接喝下去？”哈斯塔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干澀，他抬起頭，淺藍色的眼眸望向站在陰影中的麥克斯，試圖尋找一絲轉圜的余地，“不需要任何額外的準備嗎？比如特定的儀式？或者向蒸汽與機械之神祈禱的頌文？哪怕是幾句穩定心神的咒語？”

麥克斯那只冰冷的機械義眼紅光微微一閃，發出極其輕微的齒輪嚙合聲。他那只完好的、飽經風霜的褐色右眼，則流露出一種近乎戲謔的神情。他低沉沙啞的聲音在寂靜的地下室里響起，帶著一種冷硬的幽默感：

“準備？當然有。”他慢條斯理地開口，像是在宣讀一份荒謬的清單，“首先，你需要一杯產自因蒂斯、窖藏至少二十年的奧爾米爾葡萄酒，讓那醇厚的果香安撫你的神經；接著，點上一根粗壯的迪西雪茄，讓辛辣的煙霧麻痹你的感官；然后，哼上一段輕快悠揚的旋律，或者跳上一段優雅的宮廷舞——如果你喜歡更有節奏感的，踢踏舞也不錯；最后，再找個人陪你玩上幾局緊張刺激的昆特牌……”

看著哈斯塔的表情從緊張迅速轉變為徹底的呆滯，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晉升儀式指南”砸懵了頭，麥克斯那張如同刀削斧鑿般冷硬的臉上，極其罕見地、極其短暫地掠過一絲幾乎難以捕捉的弧度。

“……如果你感覺緊張的話?！彼o出了簡潔的總結，那絲微弱的笑意瞬間消失，重新被冷峻所取代。他抱著雙臂，倚靠在冰冷的石砌實驗臺邊緣，那只機械義眼如同探照燈般鎖定哈斯塔，“真正的準備，在你遞交申請、在你踏入這間地下室之前，就已經開始了。意志，小子。現在，面對它，或者永遠放棄。你只有十息的時間。”

十息！冰冷的倒計時如同無形的絞索，瞬間勒緊了哈斯塔的心臟。

麥克斯不再看他，仿佛失去了興趣，轉身走向墻邊那個巨大的、布滿不明銹跡的黃銅水槽。他擰開同樣銹跡斑斑的閥門，冰冷的地下水帶著刺耳的“嘩啦”聲噴涌而出，沖刷著他那雙布滿老繭、指節粗大、剛剛觸碰過非凡材料的手。水流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如同催促的戰鼓。

哈斯塔深吸一口氣。冰涼的、混合著鐵銹、機油、魔藥殘留氣息的空氣涌入肺腑，非但沒有帶來平靜，反而像點燃了引信。他知道麥克斯說的沒錯。猶豫是毒藥，恐懼是深淵。十一年偽裝生涯磨礪出的心志在這一刻繃緊到極致，如同即將離弦的箭。

他不再遲疑。右手伸出，穩穩地握住了那厚重的陶杯。入手的感覺異常沉重，仿佛里面承載的不是液體，而是熔化的金屬。他不再去看那深藍色、如同活物般緩慢蠕動的粘稠物質，猛地將其湊到嘴邊，仰頭——

“咕嚕！”

沒有想象中的滑膩，反而像是強行吞下了一團冰冷的、帶著尖銳棱角的金屬沙礫！粘稠的液體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如同陳舊血液混合著鐵銹般的腥甜味道，粗暴地刮過喉嚨，沉重地墜入胃袋！

轟——！

仿佛有一顆無形的炸彈在體內引爆！那團深藍色的“格斗之血”在接觸胃液的瞬間，猛地“活”了過來！它不再是液體，而是化作億萬根冰冷、尖銳、帶著狂暴搏殺意志的鋼針！這些鋼針無視了血肉的阻隔，以胃部為中心，瘋狂地向四肢百骸、向每一個細胞、向靈魂最深處穿刺、撕裂、蔓延！

“呃啊——！”哈斯塔的喉嚨里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如同野獸瀕死般的痛苦嘶鳴！他整個人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猛地向后踉蹌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墻上！手中的陶杯脫手飛出，在地上摔得粉碎，碎片四濺！

視野在瞬間被剝奪！眼前不再是昏暗的地下室，而是炸裂開無數濃郁到化不開的、瘋狂旋轉的色塊！猩紅如同噴濺的動脈血，漆黑如同無光的深淵，暗金如同淬火的刀刃！這些色塊扭曲、糾纏、互相吞噬，構成一幅幅光怪陸離、充滿原始暴力的動態畫面：矯健如電的猴影在參天古木的虬枝間發出撕裂耳膜的尖嘯，每一次騰挪都帶起致命的爪風；暗金色的花朵在尸山血海的大地上綻放，每一片花瓣都化作沉重的拳影、凌厲的腿鞭，掀起腥風血雨！更深處，似乎有冰冷、漠然、如同鋼鐵熔爐般燃燒的意志投下注視，帶著審視與裁決！

劇痛！超越想象的劇痛！哈斯塔感覺自己的骨骼在呻吟、在錯位、在重組，仿佛被無形的巨手強行拆解又拼合；肌肉纖維如同被燒紅的鋼絲反復勒緊、拉伸，發出不堪重負的哀鳴；血管里奔流的仿佛不再是血液，而是滾燙的熔巖與冰冷的液態金屬的混合物！每一次心跳都如同重錘擂鼓，震得他耳膜嗡鳴，靈魂顫抖！

“嗬……嗬……”他像一條離水的魚，蜷縮在冰冷的墻角，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抽搐著。皮膚下，一條條如同活蛇般的青筋猙獰地凸起、蠕動，仿佛有什么東西要從內部破體而出！汗水如同瀑布般涌出，瞬間浸透了他昂貴的絲綢襯衫，緊緊貼在劇烈起伏的胸膛上。

更可怕的是精神層面的沖擊！無數混亂、狂暴、充滿殺戮本能的意念碎片，如同失控的洪流，瘋狂沖擊著他的意識核心！耳畔不再是寂靜，而是充斥著無數狂亂的嘶吼、金屬碰撞的銳響、骨骼碎裂的悶響，以及一個低沉、冰冷、不斷重復、仿佛源自亙古戰場的囈語：

“戰！戰！戰！……撕碎！……征服！……永不停息！……”

這囈語帶著強大的污染性，瘋狂侵蝕著他的理智，試圖將他拖入純粹殺戮欲望的深淵！一股難以遏制的暴戾與破壞沖動，如同野火般在他心底熊熊燃起，燒灼著他的神經！他想嘶吼，想砸碎眼前的一切，想用最原始的力量宣泄這無盡的痛苦！

他死死咬緊牙關，嘴唇被咬破，鐵銹般的血腥味在口腔彌漫，卻絲毫無法沖淡那源自靈魂深處的狂躁。他拼命地甩動著頭顱，試圖驅散那可怕的囈語和殺戮欲望，但一切都是徒勞。視野中的狂暴色塊和格斗殘影越發清晰，仿佛要將他徹底吞噬。

“感覺如何？”麥克斯不知何時已關掉了水龍頭，水流聲戛然而止。他轉過身，背對著哈斯塔，慢條斯理地用一塊灰色的粗布擦拭著雙手，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仿佛只是詢問今天的天氣，“是不是感覺骨頭像被拆了重組，肌肉像被火燒又被冰凍？腦子里是不是塞滿了只想砸爛點什么的沖動？還聽到了……一些不該聽到的聲音？”

哈斯塔無法回答，劇烈的痛苦和瘋狂的囈語幾乎撕裂了他的意識。他只能從喉嚨深處發出意義不明的嗬嗬聲，身體蜷縮得更緊，指甲深深摳進冰冷的地面石縫，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

麥克斯終于轉過身，走到蜷縮顫抖的哈斯塔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那只冰冷的機械義眼閃爍著穩定的紅光，掃描分析著少年身體的每一絲變化。他那只完好的右眼中，沒有憐憫，只有一種近乎殘酷的冷靜和審視。

“魔藥的力量在改造你的身體，重塑你的血肉骨骼，將其打造成更適合格斗的‘兵器’。”麥克斯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鐵塊砸落，“那股破壞欲，那些聲音，是殘留的靈性意志在沖擊你的精神防線。格斗，本身就是最原始、最直接的暴力與破壞的藝術?！穸穼W者’的魔藥，更是濃縮了這種本質?！?

他蹲下身，與哈斯塔那雙被痛苦和狂暴充斥、幾乎失去焦距的淺藍色眼眸平視。

“現在，聽著，小子。如果你不想變成一個只知道破壞的瘋子，或者被那些殘留意志撕碎靈魂，就給我集中你所有的意志力！用你的‘精神體’去對抗！去掌控！”麥克斯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戰場上的號令，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想象！想象一件與‘格斗’本身無關的東西！一件能讓你錨定自我、保持清醒的東西！一件能讓你想起‘你是誰’的東西！越具體越好！用你的全部念頭去抓住它！把它刻進你的腦子里！”

錨定自我？保持清醒？哈斯塔（林墨）混亂、劇痛、充斥著破壞欲的意識中，如同劃過一道微弱的閃電。我是誰？哈斯塔·索托斯？不……我是林墨！一個來自異世的靈魂！一個被源質污染、被教會監視的旅法師！一個……要活下去的人！

在這片混亂與痛苦的狂潮中，一個畫面頑強地浮現出來。不是格斗的影像，不是廝殺的幻象，而是——索托斯宅邸那間灑滿午后陽光的書房！靠窗的高背椅上，攤開著一本裝幀精美、描繪著遠古神話的厚重典籍！指尖撫過燙金封面上那“光暗分離，萬物滋生”的創世圖景時，感受到的冰冷觸感！那本偽裝成《創世紀》的……金屬卡盒！

就是它！

哈斯塔猛地收束起所有瀕臨崩潰的意志力，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瘋狂地在腦海中勾勒那本書！冰冷的金屬封面，光滑如鏡卻又蝕刻著難以名狀的幾何符文，在陽光下反射出內斂的光澤！那沉甸甸的、遠超尋常書籍的重量感！指尖觸碰時，那穿透一切的奇異冰涼！它靜靜地躺在書桌上，如同一座沉默的燈塔，指向未知卻又無比真實的道路！

“抓住它！用你的精神去感受它的存在！它的重量！它的冰冷！它是你的錨！”麥克斯低沉而有力的聲音如同戰鼓，持續敲打著哈斯塔搖搖欲墜的意識。

哈斯塔的意念死死地纏繞在那本虛幻的金屬書籍上。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囈語、所有的破壞沖動，仿佛遇到了一堵無形的堤壩。那冰冷的金屬質感透過意念傳來，如同清泉注入沸騰的巖漿，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他不再試圖甩頭驅散混亂，而是將所有的痛苦、所有的雜念，都化作意念的燃料，瘋狂地注入對那本金屬書籍的想象之中！感受它的紋路！它的棱角！它的……存在！

一次！兩次！無數次！

漸漸地，耳畔那瘋狂嘶吼的“戰！戰！戰！”開始減弱、模糊，如同退潮的海浪。視野中那些狂暴旋轉的猩紅、漆黑、暗金色色塊，以及猴影與拳風的幻象，也開始變得稀薄、透明，如同被擦拭的污跡。

身體的劇痛依舊，骨骼的呻吟、肌肉的撕裂感并未消失，但那種被強行拆解又重組的失控感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重、堅實、如同鋼鐵正在被鍛打成型的感覺！力量！一股前所未有的、帶著冰冷秩序感的力量，正伴隨著痛苦，一絲絲、一寸寸地融入他的血肉，刻入他的骨髓！

意識與身體，在劇痛與掌控的拉鋸戰中，艱難地重新統一。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幾息，也許是漫長的永恒。哈斯塔劇烈起伏的胸膛逐漸平復，失控的抽搐終于停止。他依舊靠著冰冷的墻壁，渾身濕透，臉色蒼白如紙，但那雙原本被狂暴充斥的淺藍色眼眸，此刻已恢復了清明，只是深處殘留著驚悸過后的疲憊，以及一絲……如同淬火后寒鐵般的冷冽與堅定！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一只手。那只手依舊在微微顫抖，指關節因為用力過度而顯得蒼白，皮膚下凸起的青筋尚未完全平復。他看著這只手，感受著其中流淌的、與之前截然不同的力量感——那是一種更加凝練、更加沉重、仿佛蘊含著精確打擊軌跡與瞬間爆發力的力量！

無需刻意嘗試，僅僅是意念微動，這只手的手指便如同擁有獨立意志般，極其自然地微微收攏，指關節發出一連串清脆而充滿力量的“噼啪”聲，如同蓄勢待發的槍械在上膛！一股銳利的氣息，如同無形的鋒芒，從指尖隱隱透出。

哈斯塔抬起頭，目光越過自己那只蛻變的手，迎向麥克斯審視的目光。汗水沿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滴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發出微不可聞的輕響。他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穿透痛苦后的平靜與力量：

“我……成功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