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夏,河南,陳家坳。
金黃的麥浪在熾熱的陽光下翻滾,一直蔓延到遠處青灰色的山巒腳下,空氣中蒸騰著濃郁的、混合著泥土和成熟麥穗的醇厚氣息。知了在路旁高大的楊樹上不知疲倦地嘶鳴,奏響著鄉(xiāng)村夏日的交響曲。一輛沾滿塵土、不算豪華但足夠寬敞的SUV,緩緩停在村口那棵虬枝盤結的老槐樹下。
車門打開,陳志遠率先下車,深深吸了一口這熟悉又陌生的空氣。那濃郁的麥香混合著泥土的腥氣,瞬間將他拉回了遙遠的童年。他瞇起眼,望向陽光下那片無邊無際的金色海洋,心中一片澄澈的寧靜。緊接著,林曉蔓帶著他們剛滿五歲的女兒苗苗下了車。小姑娘扎著羊角辮,穿著碎花小裙子,好奇地睜大眼睛,打量著這個與鋼筋水泥的深圳截然不同的世界。
“爸爸,好多好多金色的小樹呀!”苗苗指著麥田,奶聲奶氣地問。
“那不是小樹,苗苗,那是麥子,是糧食?!绷謺月紫律恚瑴厝岬亟忉?,順手從田埂邊摘下一根狗尾巴草,逗弄著女兒的小臉。
陳志遠看著妻女,嘴角揚起溫暖的笑意。他彎腰,也摘下一支飽滿的麥穗,遞給苗苗:“看,這就是麥穗。爸爸小時候,就在這里,跟著你爺爺奶奶割麥子。”他的目光投向麥田深處,仿佛能看到那個瘦小的、赤著腳在滾燙的田壟上奔跑的少年身影。
“志遠!曉蔓!回來啦!”一聲洪亮的招呼傳來。王磊那壯實的身影出現(xiàn)在村口的小路上,他身邊跟著妻子,手里還提著一網兜剛在村口小賣部買的啤酒和熟食,額頭上冒著汗珠,笑容爽朗,一如當年那個在舊倉庫里扛著服務器機箱的兄弟。
“磊子!動作夠快??!”陳志遠笑著迎上去,兩個男人用力地擁抱了一下,拳頭在對方背上不輕不重地捶了兩下,一切盡在不言中。
厚土秀禾
一行人沿著熟悉的土路向村里走去。路兩邊低矮的土坯房少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貼著瓷磚的二層小樓,但村子的骨架沒變,那棵大槐樹,那口老井,還有那面斑駁的、寫著“農業(yè)學大寨”標語的舊磚墻,都還在。不時有鄉(xiāng)親認出他們,熱情地打著招呼。
“志遠回來啦!喲,這是苗苗吧?真??!”
“曉蔓還是那么年輕!”
“王老板也來啦!稀客稀客!”
“聽說厚土叔身子好多了?秀禾嬸子可算能松口氣了!”
陳志遠和林曉蔓一一笑著回應,遞上從深圳帶回來的糖果點心。王磊則把啤酒熟食塞給熟識的鄉(xiāng)親,引來一陣爽朗的笑聲和推讓。這熱絡而質樸的鄉(xiāng)情,像溫熱的泉水,浸潤著陳志遠的心。
遠遠的,就看見自家翻修過的院子門口,母親李秀禾正踮著腳張望。父親陳厚土坐在門口那把磨得油亮的竹椅上,身上蓋著薄毯,雖然清瘦,但氣色比上次在醫(yī)院時好了太多,眼神也有了神采。
“爸!媽!”陳志遠加快腳步,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哽咽。
李秀禾迎上來,先一把抱住了撲過去的苗苗,心肝寶貝地叫著,然后才看向兒子兒媳,眼圈瞬間就紅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路上累了吧?快進屋,飯都做好了!”
陳厚土在椅子上微微欠身,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難得的、舒展的笑容,目光在兒子、兒媳、孫女、還有后面跟著的王磊夫婦身上一一掃過,最后落在陳志遠身上,輕輕點了點頭,聲音有些沙啞,卻異常清晰:“回來了?!?
簡單的三個字,卻重若千鈞。陳志遠蹲下身,握住父親那只依舊粗糙卻有了些溫度的手:“嗯,爸,回來了?!备缸觽z的目光在空中交匯,沒有過多的話語,一切盡在不言中。過往的艱辛、病痛的折磨、離別的牽掛,都融化在這無聲的凝望里。母親在一旁偷偷抹著眼淚,嘴角卻是笑著的。
午飯就在院子里的大槐樹下擺開。自家種的黃瓜、西紅柿、豆角,土雞燉的湯,蒸的饅頭,都是最樸實的農家味道。陳志遠給父親小口地喂著雞湯,林曉蔓給苗苗夾著菜,王磊和父親陳厚土居然也能就著地里的墑情聊上幾句,引來大家一陣笑聲。陽光透過濃密的槐樹葉灑下斑駁的光影,蟬鳴依舊,飯菜的香氣和親情的暖意交織在一起。這一刻,所有的財富、地位、成就,都顯得不那么重要了。根在這里,人就有了最深的安穩(wěn)(路遙式鄉(xiāng)土情懷的回歸)。
麥浪與星光
午飯后,陳志遠提出想去村東頭看看。一行人沿著田埂慢慢走著。苗苗在金色的麥浪邊興奮地跑前跑后,驚起幾只螞蚱。林曉蔓和王磊的妻子在后面輕聲聊著天。王磊和陳志遠并肩走著,看著眼前這片熟悉的景象。
“還記得當年咱們剛搞獨立站,被亞馬遜封號,在這邊打電話跟我哭窮不?”王磊笑著用胳膊肘捅了捅陳志遠。
陳志遠也笑了,帶著感慨:“怎么不記得。那會兒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要不是你那筆錢,還有那句‘別廢話’,我可能真就趴下了?!?
“趴下?你小子是屬沙子的,越踩越硬!”王磊哈哈一笑,隨即又正色道,“不過說真的,志遠,看到你現(xiàn)在這樣,穩(wěn)當,心里有譜,還知道回饋,我這心里頭,比當年看你當上什么銷售冠軍還舒坦。”
陳志遠沒說話,只是用力拍了拍王磊厚實的肩膀。兄弟情義,早已融入骨血。
轉過一個彎,眼前豁然開朗。一片平整的空地上,矗立著幾排嶄新的紅瓦白墻的平房,在陽光下格外醒目。寬闊的水泥操場,嶄新的籃球架,還有一個小小的、種著花草的花園。最前面的大門旁,掛著一塊樸素的牌子:“厚土秀禾希望小學”。
正是下午上課時間,一陣陣稚嫩而響亮的讀書聲從敞開的窗戶里清晰地傳出來,在空曠的田野上回蕩: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陳志遠停下腳步,靜靜地聽著。這讀書聲,像清泉,瞬間滌蕩了他心中最后一絲塵埃。他仿佛穿過時光,看到了當年那個趴在破舊教室窗戶邊、如饑似渴聽著老師講課的自己,看到了父母在田埂上望著學校方向那混合著期盼與無奈的眼神。
“老支書,您費心了?!标愔具h對陪同前來的老村支書說。老支書頭發(fā)花白,腰板卻挺直,看著學校,眼里滿是欣慰:“志遠啊,是你給咱村娃娃們辦了件天大的好事!你是不知道,娃娃們現(xiàn)在可喜歡這新學校了!圖書室的書,都快被翻爛了!”
陳志遠搖搖頭:“是這片土地養(yǎng)了我,是鄉(xiāng)親們看著我長大。我這點心意,應該的?!彼叩浇淌掖巴猓瑳]有驚動里面的師生。透過窗戶,他看到一張張紅撲撲的小臉,眼神專注,跟著老師大聲朗讀。一個坐在前排的小男孩,正偷偷把玩著一把小小的、簡陋的塑料玩具鏟,眼神里充滿了對外界的好奇。陳志遠的心被輕輕觸動了一下,仿佛看到了某種輪回。
礪沙
傍晚,陳志遠讓林曉蔓帶著苗苗和老支書他們先回去,自己一個人留在了學校操場邊。夕陽將天邊染成壯麗的橘紅,金色的麥浪在晚風中輕輕搖曳,仿佛一片流動的熔金。他獨自坐在操場邊新砌的石階上,點了一支煙,卻沒有抽,只是看著那裊裊的青煙在暮色中升騰、消散。
王磊不知何時走了過來,遞給他一瓶冰鎮(zhèn)的啤酒,挨著他坐下。
“想啥呢?”王磊咕咚灌了一大口酒。
陳志遠看著遠處沉入地平線的夕陽,緩緩開口:“磊子,你說,我們折騰這一路,到底圖個啥?”
王磊愣了一下,抹了把嘴邊的酒沫,咧嘴一笑:“圖啥?圖活出個人樣唄!圖當年在倉庫里啃冷饅頭的時候,敢想有一天能坐在這兒喝酒看麥浪!圖咱爹媽能挺直腰桿,圖老婆孩子過上好日子!圖…圖心里那口氣,順了!”他頓了頓,看著陳志遠,“咋?當了大老板,哲學家了?想這么深?”
陳志遠也笑了,搖搖頭,喝了一口冰涼的啤酒:“不是哲學家。只是…站在這兒,看著這學校,看著這麥田,想想以前…就覺得,以前一門心思就想往上爬,想當人上人,想證明自己不是那粒沒人要的沙子??蓜艃赫垓v,摔得頭破血流…”
“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陳志遠的目光掃過嶄新的校舍,望向暮色四合中安靜祥和的村莊,最后落在手中那瓶泛著泡沫的啤酒上,“現(xiàn)在覺得,沙礫就是沙礫,成不了什么大金塊。但沙礫,也有沙礫的用處。鋪路,摻進水泥,甚至…給麥苗當個墊腳的土。能守護好身邊這點人,能給像當年我那樣的孩子鋪一小段不那么硌腳的路,能對著這片養(yǎng)活我的黃土說一句‘沒白活’…這就夠了。”成功,最終歸于平凡的責任與心安(《智者透鏡》的終極領悟)。
王磊沉默了片刻,用力拍了拍陳志遠的肩膀:“行!這話實在!敬沙礫!”他舉起酒瓶。
“敬沙礫!”兩個酒瓶輕輕一碰,清脆的響聲在暮色中傳開。
歸巢
夜幕完全降臨。深藍色的天幕上,億萬顆星辰次第點亮,璀璨得如同碎鉆灑落在黑絲絨上。銀河清晰可見,橫貫天際,壯麗而神秘。沒有了城市的光污染,鄉(xiāng)村的星空顯得如此浩瀚、深邃、觸手可及。
陳志遠陪著父親坐在院子里。苗苗玩累了,已經在林曉蔓懷里沉沉睡去。李秀禾在廚房收拾著碗筷,傳來細微的水聲。王磊夫婦也回房休息了。世界仿佛安靜下來,只剩下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和草叢里不知名蟲兒的低鳴。
陳厚土裹著毯子,仰頭望著星空,渾濁的眼睛里映著星光,顯得異常明亮和平靜。他很少說話,只是這么靜靜地看著。
“爸,看啥呢?”陳志遠輕聲問。
陳厚土沒有立刻回答,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地、帶著某種古老的韻律般開口:“看星星…跟以前一樣亮。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像這星星,看著咱們…看著這麥子,一茬一茬…”他的聲音很輕,帶著老年人特有的含混,卻像重錘敲在陳志遠心上。
陳志遠也抬起頭,凝視著這無垠的星海。城市的霓虹,商海的沉浮,此刻都褪去了色彩,變得遙遠而模糊。他感覺自己重新變回了那個躺在打麥場上、對著星空幻想未來的少年。只是此刻,心中沒有了焦灼的渴望,只有一片被星光洗凈的澄澈。他不再是那個想要掙脫泥土的沙礫,而是融入了這片土地,成為了它浩瀚生命循環(huán)中的一部分。個體的奮斗與悲歡,在宇宙的尺度下,渺小如塵,卻因這份連接與守護,擁有了屬于它自身的、溫暖的光澤(莫言式的鄉(xiāng)土魔幻與生命磅礴交融)。
“志遠——”
林曉蔓輕柔的呼喚聲從屋里傳來,“苗苗說夢話找你呢,外面涼,扶爸進來吧?”
“哎,來了!”陳志遠應了一聲,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攙扶起父親。
陳厚土借著兒子的力,慢慢站起,最后又深深看了一眼頭頂?shù)男呛樱路鹨獙⑦@亙古的光芒吸入心底。陳志遠扶著父親,一步步走向透著溫暖燈光的屋門。他回頭望了一眼。
無垠的麥田在星光下呈現(xiàn)出朦朧的墨藍色輪廓,如沉默的大海般延伸向遠方,與璀璨的星空相接。那所靜靜矗立在田野邊的小學,窗戶里透出幾盞溫暖的燈火,如同落入凡間的星辰。
他扶著父親,走進了那片溫暖的光暈里。身后,是沉默的、孕育了無數(shù)生命的黃土地,和永恒閃耀的、見證著所有平凡與偉大的浩瀚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