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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考古研究

油燈里的中國文化

陳履生

圖1 常州油燈博物館

一、燈之為寶

“知燈之為寶。”(南朝梁·江淹《燈賦》)

所謂的“寶”,一是黑夜中的光亮;二是光亮中的文化;三是燈燈相傳的綿延不斷。顯然,與世界各國的油燈相比,中國油燈除了燈在本體物質上的豐富多樣之外,那就是文化上的燈燈相傳,并在功用之外又賦予了許多文化上的內容。所以,在中國特有的油燈文化中,從先秦以來一直到近世,關于燈和光的種種,都與文化有著緊密的關聯。

中國文化中有一些特別的現象,比如把梅蘭竹菊喻為君子,并固化為特殊的符號,代代相傳,恪守著這一文化傳統。燈因為“燃燒自己,照亮別人”的品格,像梅蘭竹菊那樣,也表現為一種君子的品格。因此,千古以來,文人于燈下不管是研讀,還是著述,都在不同的歷史時期豐富了中國的油燈文化,并在中國文化中以一件具體的用器而延展到文化的很多方面,這是世界文化史上的偉大創造,是全世界文化中絕無僅有的一種文化現象。

圖2 漢代西王母油燈,油燈博物館藏

油燈雖小,卻反映了中國文化中許多獨特的內容,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民俗風情,都有許多可以印證文化關系的篇章。而作為一種與人們生活相關的器具,其與社會發展相應的變化,也反映了文化上的遞進與發展。而油燈本身也表現了與文化的關系,比如像漢代“西王母燈”,不僅反映了漢代的宗教思想和時人的信仰,而且西王母所坐的龍虎座的造型,也完全和同時期的畫像石、畫像磚上的造型一致,表現出了漢代文化的特色。而在中國南北地區都有出土的漢代羊形燈,取其祥瑞的寓意,和同時期的其他藝術品上出現的羊的形象也有內在的聯系,反映了這一時期文化上的一些共同的特點。

油燈在中國具有悠久的發展歷史,積淀了豐厚的油燈文化。在火的發現之后,人類有了照明的概念,而圍繞著照明的文化創造首先是從燈具開始的。經歷了從豆到燈的發展,經歷了人類文明史上的陶器時代,進入到青銅時代,在中國的夏商周三代的歷史發展中,不僅是出現了新的材料和新的制作方法,制作了具有時代特征的新型的燈具。而隨著中國社會的發展,燈作為一種象征,在一般意義上的照明所需之外,還表現為一種權利、地位、階層的差異性。王侯將相與普通民眾之間在器用上的差別逐漸拉大,再也不是陶器時代的有和無、大和小、精致與粗簡的差別,還形成了有和無、質和量的懸殊。

圖3 漢代青銅翻蓋羊形燈

圖4 漢代青銅翻蓋羊形燈

圖5 漢代陶質豆形燈,油燈博物館藏

圖6 漢代陶質豆形燈,油燈博物館藏

圖7 十五枝青銅燈

文獻中記載夏朝(約前2146—前1675)共有十七帝,始于夏禹而終于桀。此時開始出現了私有制,原始的氏族社會也被世襲制所取代。始于公元前21世紀的黃河流域,人們發明了冶煉技術,并獲得了銅與錫或鉛的合金青銅,從而開啟了中國文明史上的青銅時代。用青銅制作的各種青銅器,與同樣為火燒而成的陶器相比,質地更為堅硬,更有韌性和耐磨性,也更適宜制造刀、劍或其它工具。而利用模子的成型,又更適用于鑄造器型復雜、紋飾細膩的器物。顯然,這也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因為包括采礦、熔煉、制范、翻模、配料、拋光等多個工藝過程,并不是短時間而能獲得基本的知識和成熟的技術。而這之中因為時代的發展,各種不同的造型設計以及圖案裝飾等,又在另一個層面上表現了文化的時代精神和審美特色。青銅油燈忝列其中,則開啟了中國油燈文化的先聲。

在豆與燈的混用期,實際上人們并沒有嚴格規定其功用的專門性,直到數千年之后,還有人拿恐龍時代的脊椎骨來盛油點燈。那時候,只是一般意義上的符合適用的意義,并沒有器的概念。因此,早期的青銅器作為對陶器時代器型的模仿,更多的是表現在用這方面的傳承關系。盡管青銅時代的生活功用依然需要盛食物的器具而保留了陶器時代的豆,但是,獨立的燈的出現,則表現出了青銅時代在點燈問題上的進一步發展,直至變成一種具有象征意義的豪華設施,在宮中顯現出了它特殊的地位。雖然“長檠八尺空自長,短檠二尺便且光”,可是,“一朝富貴還自恣,長檠高張照珠翠。吁嗟世事無不然,墻角君看短檠棄”(唐·韓愈《短燈檠歌》)。油燈所反映的社會問題,可以說,自從具有獨立意義的燈的出現,它的社會屬性就如影隨形。

據史書記載,自西漢神爵四年(前58)以來,陜西各地就出土各種青銅器即達萬件之多,其中相當一部分是鐘鼎之類的禮器,見證了這一時代的社會制度以及禮樂文化的傳承。燈具在史書的記載內見于傳說中的黃帝時期,《周禮》明確職能記載的366種官職中就有專司取火或照明的官職,而至遲在春秋時期也已經有成型的燈具出現。可以想象的是,“有百枝同樹,四照連槃”(北周·庾信《燈賦》),是何等的輝煌!顯然,燈在發展過程中,從一般照明的意義到顯示豪華的配置,這就是從像豆一樣的單個盛油的燈盤,發展到最多有120枝這樣規模的連枝燈。“金枝秀華,庶旄翠旌。金枝,銅燈,百二十枝。秀華,中主有光華也。”(漢·班固《漢書》)而趙武帝石虎(295—349)于正月初一會于殿前,設一百二十枝燈(晉·陸翙《鄴中記》),如此,都可以說明燈在宮中的意義已經超越一般意義上的照明。

圖8 油燈博物館(揚中)1998年5月18日開館

圖9 油燈博物館(常州)2017年5月18日開館

唐睿宗先天二年(713)的正月十五和十六的兩晚,在京師長安的安福門外,有高二十丈的“燈輪”,“衣以錦綺,飾以金玉”,點燃了五萬盞燈,簇擁在一起如同花樹(唐·張鷟《朝野僉載》卷三)。“芳宵殊未極,隨意守燈輪”(唐·陳子昂《上元夜效小庾體》)。當觀燈成為一種習俗,“西域燈輪,東京火樹,百變魚龍戲”(清·黃景仁《念奴嬌·元夜步月》)。“花萼樓前雨露新,長安城里太平人。龍銜火樹千重焰,雞踏蓮花萬歲春。帝宮三五戲春臺,行雨流風莫妒來。西域燈輪千影合,東華金闕萬重開”(唐·張說《雜曲歌辭·踏歌詞》)。所展現的是一派盛世繁華的景象。而早在南朝時期,國都建康(今南京)就已經有了元宵燈會,盛極一時。此后,興于唐而盛于宋的燈會,到明朝時達到頂峰。而這時候標志著時代之盛的“百二十枝燈”則被更大規模的“燈輪”所替代,而關于燈的禮儀也由室內轉移到室外,并具有更廣泛的公共性和觀賞性。顯然,在一個更為廣闊的京都的城池中,“燈輪”也不能顯示出規模,因此,“燈樹”則表現出了盛世繁華中的另外一種景象。

隋煬帝楊廣(569—618)每逢正月,都要在都城洛陽宮城的端門舉辦燈會。“自昏至旦,燈火光燭天地,終月而罷,所費巨萬,自是歲以為常”(宋·司馬光《資治通鑒》)。615年,隋煬帝在洛陽的元宵燈會上,感嘆“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支開”。而繁華的東都與美妙的燈會在當時是聞名中外,使得很多外國人也慕名前來觀賞。“洛陽晝夜無車馬,漫掛紅紗滿樹頭。見說平時燈影里,玄宗潛伴太真游”(唐·元稹《燈節》)。“月色燈光滿帝都,香車寶馬隘通衢。身閑不睹中興盛,羞逐鄉人賽紫姑”(唐·李商隱《上元夜聞京有燈恨不得觀》)。在宋晁端禮的《元宵燈近》中,“倦游京洛風塵,夜來病酒。九衢雪小,千門月淡,元宵燈近”,以“元宵燈近”作為一個時間的節點,衍生出戶外的“九衢雪小,千門月淡”,從而點明“無人問”的現實,表明了文人的觸景生情。

而早在秦漢時期,燈已被用于宮廷祭祀,皇宮中有青玉五枝燈、百華樹燈等。至漢代,有祀太乙之俗,在宮中燃太乙燈,通宵禮祀。東漢順帝時(115—144),沛國豐人張道陵在四川鶴鳴山創“五斗米道”所舉行的“燃燈祭斗”儀式,開啟了燈在祭祀中的應用,后來被道教所運用并逐步完善而為道教燈儀,成了道教齋醮法事中頻繁使用的法器。在齋醮壇場上,燃燈與燒香同樣重要。凡舉行有關燃燈祭招的儀式,即謂之“燈儀”。而在各種齋醮儀式,也都有燃燈的規定,其中各種燈儀也自有其功用。由此,燈燭的功能不僅是日常壇場上的照明,更主要的是體現其內在的拯濟功能上。

南北朝的道教齋醮中已有了比較完整的禮燈科儀,《洞玄靈寶道學科儀》卷下《燃燈品》詳細記載了“燃燈之法”:“于本命上燃三燈,以照三魂;行年上燃七燈,以照七魄;太歲上燃一燈,以照一身;大墓上燃三燈,小墓上五燈,堂前燃七燈,以照七祖;中庭九燈,以照九幽;夾門二燈,以照宮宅;地戶上二十四燈,以照二十四生氣;向八方燃八燈,以照八封;四面中央九燈,以照九宮;四面十方燃十燈,以照十方;二十八燈,以照二十八宿;三十二燈,以照三十二天;五燈分子五方,以照五獄。合一百五十三燈。”這些法則中的數量多少、位置與方向、都包含了道教教義的思想。燈與宗教的禮儀有了關聯,在此后的佛教中也有廣泛的應用。

二、燈下魂牽夢繞

顯然,油燈與祭祀的關系反映了它特殊的文化內涵,然而,油燈更為廣泛的用途則是最為平常的照明。因為它的實用性,經歷了人類文明史發展的一個很長的時間,它一直伴隨著人們的黑夜;又因為油燈在過去的時代里和人的生活密不可分,其燃燒自己、照亮別人的品格,一直被人們看成是高尚品格的象征。所以,歷代的文人為油燈所觸景生情,產生了無數的吟誦詩篇。西漢·劉歆的《燈賦》、馮商的《燈賦》;魏晉時期庾信的《燈賦》、江淹的《燈賦》、謝眺的《詠燈詩》;唐代韓愈的《短燈檠歌》……皆取材于燈而寓有深意,其他的名人佳句更是不計其數:

“江月去人只數尺,風燈照夜欲三更。”(唐·杜甫《漫成一首》)

“清夜沈沈動春酌,燈前細雨檐花落”。(唐·杜甫《醉時歌》)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是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鬢發各已蒼。”(唐·杜甫《贈衛八處士》)

“風起春燈亂,江鳴夜雨懸。”(唐·杜甫《船下夔州郭宿,雨濕不得上岸,別王十二判官》)

“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幃望月空長嘆。”(唐·李白《長相思》)

“寒燈厭夢魂欲絕,覺來相思生白發。”(唐·李白《寄遠十一首其十一》)

“仙掌月明孤影過,長門燈暗數聲來。”(唐·杜牧《早雁》)

“本是青燈不歸客,卻因濁酒留風塵。”(宋·陸游《青燈》)

“夢斷酒醒山雨絕,笑看饑鼠上燈檠。”(宋·蘇軾《侄安節遠來夜坐》)“歸來一盞殘燈在,猶有傳柑遺細君。”(宋·蘇軾《上元侍飲樓上三首呈同列》)

“弓刀陌上望行色,兒女燈前語夜深。”(宋·黃庭堅《寄上叔父夷仲三首》)

“投僧避夜雨,古檠昏無膏。”(宋·王安石《自州追送朱氏女弟》)

“殘燈明滅枕頭欹,諳盡孤眠滋味。”(宋·范仲淹(《御街行·秋日懷舊》)

這里的每一種因為燈的觸景生情都表現了文人的情感和胸懷,而燈下無盡的相思,以及“思欲絕”,都是寸腸千結。“誰知此際,有人燈下,偷把歸期問”(宋·晁端禮《還是元宵近》)。“思美人兮良夜,怨玄夕兮寒燈”。“渺銀釭之寒夜,照羈愁之獨眠”。“倚花釭而獨坐,欹燈影而自傷”。“照兩地之相思,燼雙炷之不長”(明·夏完淳《寒燈賦》)。顯然,燈與燈下已經進入到文人的思想和生活之中,而它們所反映的則是在社會層面上的意義,并具有普遍性,這是之所以出現大量與燈關聯的賦、詩、詞、文的重要原因。正因為有了這種在生活上的緊密聯系,才使得文人信手拈來,而環顧四周則別無它物可以與之相提并論。

圖10 明代瓷質蝙蝠形油燈,油燈博物館藏

圖11 明代瓷質油燈,油燈博物館藏

唐代的文人發明了“青燈”一詞,又把對于燈的吟誦帶到了文人生活的另一個層面。世代的苦讀,“坐使青燈曉,還傷夏衣薄”(唐·韋應物《寺居獨夜寄崔主簿》)。而在一身的相伴中,“青燈有味似兒時”,“白發無情侵老境”(宋·陸游《秋夜讀書每以二鼓盡為節》)。“青燈顧影,悴可知己”(清·龔自珍《與吳虹生書》十一)。不管是文人的“半世青燈”,還是紅顏女的“一世青燈”,在關于燈的各種表述中,都是“誰道小窗蕭索?青燈相伴我,情依約”。而那種“不念我,少年春,空房獨守;不念我,紅顏女,一世青燈”是一種委婉的只能對青燈的敘述,有無數可歌可泣的故事。

而成語中的“青燈黃卷”,又成為文人苦讀的一種標榜或自嘲,也是一種生活的寫照,更是一種勵志的榜樣。“青燈黃卷伴更長,花落銀釭午夜香”(元·葉颙《書舍寒燈》)。“你既愛青燈黃卷,卻不要隨機而變”(元·關漢卿《拜月亭》第四折)。又有青燈與古佛的相連,“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清·曹雪芹《紅樓夢》第一一八回)。

燈折射出的社會問題,還在于點燈用油所費是當時宮中或家庭內的一項重要的支出,并不是每戶人家都能于夜間點燈。東晉的湖北公安縣人車胤(約333—401),官至吏部尚書。《晉書》卷八十三有“車胤列傳”,其“家貧不常得油”,而這個貧家,其曾祖父車浚曾任孫吳會稽太守;父親車育官至吳郡主簿。如此官宦人家出生,常常缺少燈油,可以想象一般人家就根本點不上燈。所以,車胤夏天夜里用白色絲袋裝數十只螢火蟲作照明讀書,夜以繼日苦讀,而這就是《三字經》中“如囊螢”的出處。由此就有了與之關聯的很多詞語:借余光,囊懸,囊螢,對螢,惜余光,戲螢,拾流螢,拾螢,收螢光,收螢慕車,放螢,案頭螢,流螢,照書,照書螢,照露螢,窗螢,翠囊,聚螢,胤螢,臨書卷,螢光,螢席,螢影,螢案,螢焰,螢燈,螢燭,螢窗,螢聚,讀書螢,車胤囊螢,拾螢讀書,讀書聚螢,流螢聚書,練囊不照,露螢清夜照書卷,如此等等,都是典型的勵志故事中的不同的敘述。而車胤以寒素博學知名于世,甚有鄉曲之譽。史載其善于玩賞聚會,可是,只要車胤不在的“賞會”,大家都感到“無車公不樂”。

自車胤之后,燈與自然中的螢火蟲聯系到了一起,在燈火與螢火的關系中,實際上所表現出的是經濟與苦讀的問題。到了唐代,相關的吟誦則不絕于耳:

“窮巷悄然車馬絕,案頭干死讀書螢。”(唐·杜甫《題鄭十八著作丈》)

“東堂桂欲空,猶有收螢光。”(唐·于濆《感懷》)

“囊疏螢易透,錐鈍股多坑。”(唐·元稹《答姨兄胡靈之見寄五十韻》)

“放螢去,不須留,聚吋少年今白頭。青云杳渺不可親,開囊欲放增馀怨。”(唐·劉言史《放螢怨》)

“愛爾持照書,臨書嘆吾道。”(唐·司馬扎《感螢》)

“昔時書案上,頻把作囊懸。”(唐·周繇《詠螢》)

“只合滄洲釣與耕,忽依螢燭愧功成。”(唐·徐夤《自詠十韻》)

“螢焰燒心雪眼勞,未逢佳夢見三刀。”(唐·李咸用《贈友弟》)

“秋螢短焰難盈案,鄰燭余光不滿行。”(唐·李咸用《贈陳望堯》)

“日下徒推鶴,天涯正對螢。”(唐·李商隱《奉安國大師兼簡子蒙》)

圖12 清代瓷質長嘴帶掛鉤油燈,高17cm,寬38cm,油燈博物館藏

圖13 清代金屬油燈,高27.5cm,油燈博物館藏

圖14 清代木質油燈,高31cm,油燈博物館藏

“枕寒莊蝶去,窗冷胤螢銷。”(唐·李商隱《秋日晚思》)

“次兄一生能苦節,夏聚流螢冬映雪。”(唐·李渤《喜弟淑再至為長歌》)

“俊健如生猱,肯拾蓬中螢。”(唐·李賀《申胡子觱篥歌》)

“久貧驚早雁,多病放殘螢。”(唐·杜牧《分司東都寓居履道叨承川尹劉侍郎大夫恩知上四十韻》)

“積學螢嘗聚,微詞鳳早吞。”(唐·杜牧《川守大夫劉公早歲寓居敦行里肆有題壁十韻今之置第乃獲舊居洛下大僚因有唱和嘆詠不足輒獻此詩》)

“客來洗粉黛,日暮拾流螢。”(唐·杜甫《奉酬薜十二丈判官見贈》)

“未足臨書卷,時能點客衣。”(唐·杜甫《螢火》)

“無復隨高鳳,空馀泣聚螢。”(唐·杜甫《贈翰林張四學士》)

“窮巷悄然車馬絕,案頭乾死讀書螢。”(唐·杜甫《題鄭十八著作虔》)

“曉凌飛鵲鏡,宵映聚螢書。”(唐·王維《清如玉壺冰》)

“鯤海已知勞鶴使,螢窗不那夢霓旌。”(唐·羅鄴《獻池州庾員外》)

“人心未肯拋膻蟻,弟子依前學聚螢。”(唐·裴铏《題文翁石室》)

“螢聚帳中人已去,鶴離臺上月空圓。”(唐·鄭立之《哭林杰》)

“皇明如照隱,愿及聚螢人。”(唐·鄭轅《清明日賜百僚新火》)

“云陰留墨沼,螢影傍華編。”(唐·錢起《和劉七讀書》)

“畢事驅傳馬,安居守窗螢。”(唐·韓愈《答張徹》)

“應憐螢聚夜,瞻望及東鄰。”(唐·韓濬《清明日賜百僚新火》)

“下帷如不倦,當解惜余光。”(唐·駱賓王《秋螢》)

“一生徒羨魚,四十猶聚螢。”(唐·高適《奉酬北海李太守丈人夏日平陰亭》)

“江海呼窮鳥,詩書問聚螢。”(唐·高適《留上李右相》)

“風意猶憶瑟,螢光乍近書。”(唐·鮑溶《過薛舍人舊隱》)

“金屋玉堂開照睡,豈知螢雪有深功。”(唐·齊己《燈》)

類似這樣的與燈有關的勵志的故事還有南北朝時期的孫康,其子孫伯翳為驃騎鄱陽王參軍事。孫康作為“映雪堂”的始祖,其“映雪”也是因為家貧而買不起燈油。孫康酷愛讀書,夜以繼日。可一到天黑便無法讀書,特別是到了冬天,長夜漫漫。他只好白天多看書,晚上睡在床上默誦。一天的雪夜,孫康看到從窗外透進的白光。他拿出書在院子里借著雪地的反光看書,后來官至御史大夫。這就是成語中的“映雪讀書”。還有西漢的經學家匡衡世代務農,家境貧寒,晚上無油點燈。一天,他看到東邊的墻壁上透過一線亮光,這是鄰居家的燈光。于是,他用刀把墻縫挖大了一點,湊著透進來的燈光讀書。匡衡九次考試才中了丙科,被補為太原郡的文學卒史,后來官至丞相。后人則將他的事跡傳頌為“鑿壁偷光”或“鑿壁借光”。

圖15 西漢長信宮燈

三、月與燈依舊

油燈伴隨著中國文化的發展,孕育了豐富的文化內涵,在中國文化中具有其特殊性。油燈在特定社會形態中也反映了社會的經濟基礎,那種物質化的各種表現,特別是關于燃油的問題,使之出現了各種省油燈的設計,而與之相關的苦學和勵志的訓導,往往都與燈相聯系。而社會的關愛與激勵,也成為油燈文化中的一個部分。在清道光年間(1821—1851),舉人張锳(1791—1856)在位于貴州省西南部、珠江上游南盤江北岸的安龍縣為官三十余載,最為重視教育。任上每到午夜交更時分,都會派兩個差役挑著桐油簍巡城。只要見到哪戶人家亮著燈,并有讀書聲,兩人便會停下來,高喊一聲:“府臺大人給相公添油啰!”讀書人聞聲而開門,差役即取出油筒,為讀書人的燈盞里添油,并補上一句:“府臺大人祝相公讀書用功,獲取功名。”隨即再去下一戶亮著燈光并有讀書聲的人家走去。張锳就這樣在當地為讀書人添燈油歷時13年,不管陰晴雨雪,從不間斷。張瑛任上還撥出一部分公田出租,用租金解決學生的燈火費等。因此,當地學風興盛,十余年間考取舉人二十余名、貢生八名、進士二名。而“加油”也就成了一鼓勁的專用名詞,一直流傳至今。

“古人倦夜長,尚秉燭游,況少年白晝而擲之乎?”更是要人們珍惜時光。與窮苦人家生活形成對照的是,燈的規模也是一種身份的象征。趙飛燕被冊封為皇后,她的妹妹昭儀在昭陽宮送給她的豐厚禮物中就有七支燈。所以,歷代的皇室官宦人家往往都是以燈或燈光顯示自己的富有和奢華。1968年,考古人員在河北滿城縣發掘了漢景帝劉啟之子中山靖王劉勝及其妻竇綰的墓,并在竇綰墓的后室里出土了長信宮燈、朱雀銅燈等一大批珍貴文物。因為這一重要發現,通過“長信宮燈”而把漢代的燈推向了中國歷史上的高峰。而這位墓主人竇綰所有的宮燈,原本是屬于陽信夷侯的劉揭之家,亦有認為原屬于漢武帝之姊平陽長公主(陽信長公主)。但不管如何,該燈都經過了轉手,說明它的地位不同一般。長信宮為中山靖王劉勝的祖母竇太后居住的宮殿,那么,劉勝之妻所擁有的“長信宮燈”應該是來自劉勝祖母的遺物,而這件標志為一個時代中的精品并沒有隨劉勝陪葬,而是出現在劉勝之妻的墓室中,可見其一定是竇綰的生前所愛之物。

圖16 西漢銅鳳燈

圖17 唐代瓷質省油燈,油燈博物館藏

漢代人極盡全力制造了許多令今人嘆為觀止的精美的燈具。2015年入選中國十大考古新發現的江西南昌海昏侯墓,出土有不同品類的多種燈具則是其它漢代墓葬中少見的,包括雁魚燈、釭形燈、豆形燈、連枝燈、行燈等多種類型。而其中的青銅雁魚燈與1971年發掘的廣西合浦西漢晚期墓、1983年發掘的山西朔縣西漢墓、1987年發掘山西襄汾西漢墓,以及陜西神木縣店塔村漢墓,都出土了雁魚燈,串聯起了這個時代中的燈的故事。“若大王之燈也,銅華金擎,錯質鏤形,碧為云氣,玉為仙靈。雙碗百枝,艷帳充庭。照錦池之丈席,映繡柱之鳴箏。若庶人之燈者,非銀非珠,無藻無縟,心不貴麗,器窮于樸。”(梁·江淹《燈賦》)

油燈見證了漢唐盛世的輝煌。據記載唐玄宗在正月十五日夜晚,于上陽宮內大擺彩燈,自禁門到殿門都點起蠟燭,連綿不斷,光照宮室,燈火輝煌如同白天。時有尚方都匠毛順心多巧思,利用彩綢打結,做成燈樓二十間,樓高一百五十尺,上面懸掛金銀珠玉等物,微風吹來,鏗鏘悅耳,又以燈光照射,呈現出龍鳳虎豹飛騰跳躍的形狀,這些奇幻多彩的景觀,好像并非人力所為。而公元713年的唐睿宗先天二年的正月十四至十六夜這三夜,京師安福門外的高二十丈的燈輪,燃五萬盞燈,俱豎之如花樹。而記載中的唐朝宰相,北周太師于謹的七世孫于頔(?—818)在襄州為官,喜歡點山燈,一次往燈碗里加油就用了二千石油。因為他們夫妻的鋪排奢華,荊南郡很快被耗費一空。這些歷史的記載,都用以警示后來的人們。

在油燈文化的歷史發展過程中,還有許多各式各樣的與油燈關聯的故事或民間傳說,都以油燈作為一種思想的媒介或道德的象征,從而引發人們去思考,去向善。而這些故事或傳說又在某些方面反映了與燈關聯的民俗。傳說中的明朝開國元勛、宰相劉伯溫(1311-1375),在成就大業之前就暗下決心與諸葛亮比高低。一日得兵丁稟報掘得疑似諸葛亮的墓,立即前往觀看。劉伯溫看到墓室里上刻北斗七星,下刻九曲黃河,中間的石棺也有精美的紋飾。而石棺旁有幾只以階梯形排列大桶,每只桶下有一小孔,正對著下方桶的口沿。最下方一只桶的側面是一盞油燈,燈還亮著。劉伯溫知道這就是“長明燈”,通過一只只由高向低的桶里的油,不斷向下面的油燈供油,使這盞燈亮了數百年,成為奇跡。而當劉伯溫細看時,油燈里的油只剩少許,說明桶里的油已枯竭,不禁大笑:“諸葛亮呀諸葛亮,你一世英明,死后的長明燈燃了幾百年后卻要在我的眼前熄滅!”這是在說諸葛亮你再偉大也成過去,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此時,劉伯溫看到那盞燈下有一張條,上面寫著——老劉老劉,趕快加油!劉伯溫大驚失色。沒想到諸葛亮居然能預測到幾百年之后的人和事,于是,命人抬來燈油,悉數加滿,大拜之后,重新封閉墓室而離去!——顯然,這是一個故事。密閉的墓室中沒有氧氣,油燈豈能長明?但是,這一故事引申出的是,劉伯溫為諸葛亮的墓室長明燈“加油”之后,更加注重自身修為,終成一代偉業,并有了燈燈相傳的意義。

因為有了燈的特殊性,所以,在社會在生活的很多方面都有一些特別的寄托,甚至出現迷信。民間流傳的“燈花報喜”,則早到西漢時期。所謂的“燈花”是燈芯在燃燒過程中引發的火焰的跳動,這應該是一種不時能看到的一種現象,但如果不是盯著它長時間的觀看,那也不一定能碰到這偶然的火焰的跳動。而民間傳說中的見到“燈火花”能得錢財,成為一種瑞應,并在漢代劉歆所著《西京雜記》中有記載。西漢思想家陸賈繼承與發揮了《易傳》與《荀子》的觀念,同時也吸收了陰陽家的一些天人感應、陰陽災異的迷信思想,形成了他的天人學說中的陰陽災異思想。其在回答樊噲大將軍所問,自古人君都說受命于天,“豈有是乎?”他說:“燈火華得錢財,乾鵲噪而行人至,蜘蛛集而百事嘉小。”因此,見到油燈冒火花要拜,見到乾鵲叫要喂,見到蜘蛛集中在一起就要把它們放走。此等“瑞應”所暗合的是“天命”,“無天命,無寶信,不可以力取也”。

圖18 常州油燈博物館

圖19 油燈博物館紀念品之心經燭臺

圖20 油燈博物館月與燈依舊

而在中國文化中也有一些特別的勸喻方式,漢·劉向《列女傳》卷六的《辨通傳·齊女徐吾》中所載的“燈假貧女”,說的是戰國時期“有辯才、嘗夜織”的齊國女子徐吾與鄰家婦人李吾的故事。徐吾因為貧窮而在晚上不能點燈,只能早起織布一直到天黑收工,再等到第二天天亮繼續。而隔壁的李吾家有燈,能夠夜以繼日不停息地織布。一天,徐吾對李吾說:“一室之中,多一個人燭光不會暗,而少一個人燭光也不會更亮。你如果能借隔壁的我以一點余光,那么,晚上我也可以織布,并能讓我一直感受到你的恩情,這樣不可以嗎?”然而,李吾卻沒有答應,“終無后言”。這是勸人向善,說明利人不損己的何樂不為。

而另一則的“貧女供燈”,講的是一位名叫難陀的女子,孤身一人而生活貧困,以乞討為生。她時常看到王公貴戚等富貴人家都備辦齋飯供養佛陀和眾僧,深深自責前世罪孽深重,因貧窮卑賤而不能于廣大福田內種下善良的種子,但內心卻發愿努力,爭取能給佛陀和眾僧以微薄的供養。她在每日不停的乞討過程中終于積攢到一枚金錢,想用這枚金錢買油。而賣油者卻說錢少無所用。難陀就告知買油供佛的想法,得到了賣油者的同情,便加倍給了她一點油。難陀滿懷欣喜拿著盛著油的油燈,供養到祗園精舍的佛陀前的眾燈之中,并發誓乞愿:“讓來世得到智能和光明,滅除一切眾生的愚昧黑暗。”難陀離去過了整整一夜,當所有供燈全部熄滅后,惟有難陀供獻的這盞油燈獨自亮。第二天,值班佛弟子目連見燈油燈芯都無減損,念白日點燈浪費,欲扇滅此燈,可這燈火依然如故,幾經努力亦不能使其滅。佛陀看到后對目連說:“如今這盞油燈,不是你們聲聞弟子的力量所能熄滅的。就是你用四大海水澆灌它,讓巨大的山風吹卷它,也難以把它熄滅。這是什么緣故呢?是因為它是一個發下宏愿、廣濟眾生的人所供的油燈。”這時難陀來到佛陀面前,叩頭施禮。當時佛祖即給難陀貧女授記:“你在來世第三阿僧祗的百劫之中可以成佛,名叫燈光,十號具足。”難陀長跪佛前,請求出家。佛祖即答應讓其作為比丘尼加入僧團。

中國油燈文化就是以這樣的豐富和多樣,表現出了它深厚的文化內涵和教育意義,照亮了人們前行的道路,也啟明了人們向善的智慧,還勸導人們不知疲倦的努力,更激勵人們永不停息的前行。“書似青山常亂迭,燈如紅豆最相思”。燈又經常勾連起人們的鄉思、情思,歐陽修的《生查子》)就把情思表現得淋漓盡致——“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到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而“傳燈”作為中國文化中的一個特別的內容,一傳十,十傳百,輾轉無窮。而一燈燃百千燈,冥者皆明,明終不盡,也把燈燈相傳作為一種文脈的傳續,而表現出了中國文化的生生不息。中國文化也因此而成為世界文化中的無盡燈。

陳履生(1956—),江蘇揚中市,原中國國家博物館副館長,兼任中國漢畫學會會長。研究方向:美術史論、美術批評、博物館學。

(欄目編輯 阮榮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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