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暗流
- 守望之百年心印
- 歐陽和子辰
- 5071字
- 2025-07-14 10:19:19
“是!東家!”劉紅強眼中兇光畢露,重重一抱拳,沒有絲毫猶豫,轉身帶著幾個精悍剽悍、腰里明顯鼓囊囊藏著家伙的打手,殺氣騰騰地沖下樓去。
孟慶義像一頭被徹底激怒、困在籠中的暴熊,在滿地狼藉的雅間里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每一步都踩得地板咚咚作響。煮熟的鴨子,竟然在嘴邊飛了!這口惡氣,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的心肺!楊秉政……還有那個姓聶的狗雜種!咱們這仇,結大了!不死不休!
三天后,博鹿城鼓樓南大街,恒泰銀樓。
清晨的薄霧尚未散盡,帶著深冬的寒意。趙叔正和一個小徒弟費力地卸下一塊厚重的榆木門板,清晨清冽的空氣涌入門臉。趙叔拿著雞毛撣子,仔細清掃著柜臺上的浮塵,盡管極力掩飾,但眉宇間那絲壓抑不住的喜色,如同初春的嫩芽般悄然透出。東家昨夜派人從城外悄悄捎回了口信——事成了!那張要命的“絕賣契”,拿回來了!壓在恒泰頭頂的陰云,散了!
然而,這短暫的輕松還未持續一盞茶的工夫,幾道兇神惡煞、帶著凜冽寒風的身影便如同鬼魅般堵住了恒泰剛剛敞開一半的門洞,將清晨微弱的陽光徹底隔絕在外!為首一人,身材粗壯,滿臉橫肉,抱著膀子,正是劉紅強!他斜睨著趙叔,嘴角扯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弧度,聲音陰惻惻:
“喲,趙老頭,挺勤快啊!你家楊大掌柜呢?架子不小嘛,我們孟掌柜有‘請’!”
趙叔心頭猛地一沉,如同墜入冰窟,但想到東家的囑咐,臉上還是強擠出幾分茫然和鎮定:“哦,是劉爺啊。真不巧,我們東家前幾日就去保定府看一批新到的銀料了,眼下還沒回城呢。”
“看銀料?”劉紅強從鼻孔里發出一聲不屑的冷哼,抬腳就蠻橫地跨過門檻,擠進了鋪子,他身后幾個滿臉戾氣的打手也魚貫而入,瞬間讓本就不大的鋪面顯得擁擠壓抑?!芭率侨ヌ旖蛐l看了一場要命的‘大戲’吧?少他媽跟老子裝糊涂!”他猛地一巴掌重重拍在光潔的榆木柜臺上,震得上面的黃銅算盤嘩啦作響!“姓楊的什么時候滾回來?識相的,讓他把不該拿的東西,老老實實、原封不動地給孟掌柜送回去!否則……”他拖長了調子,眼中兇光畢露,“哼!別怪兄弟們手黑,拆了你這剛立起來的破門臉!”
趙叔被他兇悍的氣勢逼得踉蹌后退一步,后背抵住了貨架,但想到東家即將歸來,還是硬著頭皮頂?。骸皠ⅰ瓌敚f的什么契書……我真……真不知道啊。東家確實不在,您……您請回吧……”
“老棺材瓤子!給臉不要臉!”劉紅強眼中戾氣暴漲,蒲扇般的大手一伸,帶著風聲就朝趙叔那干瘦的脖頸狠狠抓去!
“住手!”
一聲低沉、威嚴、如同裹挾著風雷的斷喝,陡然在門口炸響!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瞬間凍結了鋪子里劍拔弩張的空氣!
眾人駭然循聲望去!只見風塵仆仆的楊秉政,如同標槍般立在門口,一身寒氣仿佛剛從冰窖里走出,帽檐下的雙眼卻銳利如電,冰冷地掃視著劉紅強等人!在他身后半步,聶大膽如同一道沉默的、融入陰影的鬼魅,雙手看似隨意地攏在破舊的袖子里,身形微微前傾,眼神平靜無波地落在劉紅強那只抓向趙叔的手上。那平靜的目光,卻讓劉紅強和他身后的打手,沒來由地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從腳底板直竄天靈蓋!
楊秉政緩步走進鋪子,對劉紅強等人視若無睹,徑直走到柜臺后。他當著所有人的面,從容不迫地從懷中取出一個硬挺的牛皮紙信封,又從信封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張紙——正是那張被孟慶義視為禁臠、此刻卻帶著折痕和一絲不易察覺暗紅印記的“絕賣契”!
“劉紅強,”楊秉政的聲音清晰、平穩,如同在陳述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每一個字都清晰地砸在眾人耳中,“回去告訴你家主子孟慶義,這張廢紙,我楊秉政拿回來了!”他舉起那張薄薄的紙片,如同舉起一面勝利的旗幟,“恒泰銀樓,從頭到尾,都只姓楊!他孟慶義想吞?”楊秉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充滿嘲諷的弧度,“讓他趁早死了這條心!下輩子也甭想!”話音未落,他雙手猛地用力,“嗤啦——!嗤啦——!”幾下刺耳的撕裂聲響起!那張承載著巨大陰謀與屈辱的契書,在他手中瞬間化作無數紛飛的碎屑!如同冬日里一場諷刺的、冰冷的雪片,紛紛揚揚,飄落在剛剛被趙叔擦拭得光潔如鏡的榆木柜臺上!
劉紅強的臉瞬間由紅轉青,再由青變紫,如同開了染坊!他指著楊秉政,手指因極致的憤怒和挫敗而劇烈顫抖,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你……你……好!好你個……”
“滾!”楊秉政猛地一掌拍在柜臺上,發出“砰!”的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這一掌,不僅拍在結實的榆木柜臺上,更如同拍在劉紅強的心臟上!與此同時,他身后的聶大膽,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向前踏出半步,依舊攏著雙手,但那微微塌下的肩膀和驟然鎖定的目光,卻釋放出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殺氣!整個鋪面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
劉紅強看看楊秉政那雙冰冷得毫無溫度的眼睛,又看看聶大膽那深不可測、仿佛隨時能暴起噬人的姿態,再看看柜臺上那堆如同嘲諷臉譜般的碎紙片,一股寒氣從心底升起。他知道,今天無論如何也討不了好了。他色厲內荏地猛一跺腳,從牙縫里擠出一句:“楊秉政!你……你等著!這事兒沒完!我們走!”說罷,帶著幾個同樣心驚膽戰、氣焰全無的打手,如同斗敗的公雞,灰頭土臉地擠出了恒泰的大門,狼狽地消失在清晨的薄霧里。
看著劉紅強等人倉皇遠去的背影,趙叔長長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憋了許久的濁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抬手抹了一把額頭上沁出的冷汗,后背的衣衫早已濕透。楊秉政緊繃的身體也終于放松下來,一股巨大的、幾乎要將他壓垮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四肢百骸。他轉向身邊的聶大膽,鄭重地抱拳,深深一揖:“聶師傅!此番恩情,楊某沒齒難忘!從今往后,恒泰銀樓,便是你的安身立命之所!有我楊秉政一口吃的,就絕少不了你聶大膽那一份!”
聶大膽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劣質煙草熏得微黃的牙齒,那股子江湖草莽的狠厲之氣瞬間化作了樸實的笑意:“東家言重了!能跟著您這樣仗義的東家,有口熱乎飯吃,有間不漏風的屋子擋寒,我聶大膽就知足了!”
這時,一直在后院門簾后緊張傾聽動靜的張氏,才小心翼翼地抱著剛滿兩歲、正咿咿呀呀啃著手指的楊承遠走了出來。她臉色蒼白,眼中充滿了驚魂未定的后怕,看著鋪子里安然無恙的丈夫,又看看地上那堆刺眼的碎紙片,最后目光落在那個陌生精瘦、眼神銳利的漢子身上,帶著一絲本能的戒備。楊秉政走過去,輕輕攬住妻子微微顫抖的肩膀,溫聲道:“沒事了,都過去了。”他轉向聶大膽,介紹道,“聶師傅,這是內子張氏。以后,你就住鋪面后院的西廂房吧。”
聶大膽對著張氏,恭敬地抱拳躬身,行了個江湖禮:“嫂子?!甭曇魩е唤z不易察覺的拘謹。張氏看著眼前這個一身風塵、眼神銳利、帶著明顯江湖氣的漢子,心里依舊有些打鼓,但見丈夫神色鄭重,只得勉強點了點頭,低聲道:“聶……聶師傅?!?
一場迫在眉睫的危機看似暫時化解,恒泰銀樓內彌漫起一種劫后余生的松弛氣息。然而,空氣中那股無形的硝煙味卻并未真正散去。慶和樓那間狼藉的雅間里,孟慶義剛剛摔碎了第二只價值不菲的茶杯!他赤紅的眼睛如同燃燒的炭火,死死盯著鼓樓南大街恒泰的方向,肥胖的臉頰因極致的怨毒而扭曲變形。楊秉政……還有那個姓聶的狗雜種!這事,沒完!徹底沒完!他孟慶義在博鹿城橫行半輩子,還從未栽過如此大的跟頭,丟過如此大的臉!這道梁子,結死了!結成了不死不休的血仇!
恒泰銀樓后院的廂房狹小,卻收拾得齊整利落。一床半新的靛藍粗布被褥,一張油漆剝落的榆木方桌,一條結實的長板凳,這便是聶大膽在博鹿城的新窩。楊秉政說話算話,聶大膽正式在恒泰落了腳,月錢給得比尋常伙計豐厚許多,名頭是護院兼押運,鋪子的安危、貴重貨品的護送,都系在他身上。
聶大膽話不多,手腳卻極勤快,眼神活絡。對東家楊秉政和老掌柜趙叔,恭敬有禮,挑不出錯處。只是他偶爾掃視周遭時,那目光深處一閃而過的警惕與銳利,像冬日里倏忽刺出的冰錐,總讓抱著剛滿兩歲兒子楊承志的張氏心頭莫名一緊。尤其當他默不作聲地取出那幾枚隨身攜帶、磨得烏亮、邊緣薄如刀刃的特制竹簽,用一塊鹿皮細細擦拭時,張氏更是下意識地抱著孩子退開幾步。對這個救了丈夫和恒泰的“江湖人”,她心存感激是真,但那份源自安穩婦人本能的疏離與隱隱的不安,卻也揮之不去。
楊秉政看在眼里,心下明白。然而此刻,他有更棘手的家事亟待收拾——他那不成器的弟弟楊秉仁。
舊城楊氏老宅的祠堂,森然肅穆。祖宗牌位在長明燈幽微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威嚴冰冷。楊秉仁被剝去了慣常穿的湖綢長衫,只著一身漿洗得發硬的粗布單衣,直挺挺跪在堅硬如鐵的方磚地上,已不知跪了幾個時辰。臘月的寒氣順著磚縫絲絲縷縷往上鉆,凍得他臉色青白,嘴唇干裂起皮,身體因寒冷和恐懼不住地微微顫抖。父親楊老太爺拄著沉甸甸的紫檀木拐杖,坐在一旁的太師椅上,面色鐵青,胸口起伏。楊秉政則背對著眾人,站在供桌前,沉默地望著那跳躍的燈火,身影被拉得極長,投在冰冷的墻壁上。
“孽障!祖宗積攢下的臉面,都讓你這敗家子丟盡了!”楊老太爺猛地用拐杖重重頓地,沉悶的撞擊聲在空寂的祠堂里回蕩,“要不是你大哥豁出命去周旋,闖了那龍潭虎穴,恒泰的半壁江山,此刻就該姓了孟!”
“爹……大哥……我……我知錯了……”楊秉仁的聲音帶著哭腔和嘶啞,額頭抵著冰涼刺骨的地磚。
“知錯了?”楊秉政緩緩轉過身,聲音不高,卻沉甸甸地壓得人喘不過氣,“若真知錯,就給我好好跪著!跪到你骨頭縫里都刻進‘悔’字!從今往后,沒有我的準許,你一步也不準踏出這老宅大門!鋪子里的事,一根指頭也不許你再沾!我會讓趙叔盯著你!”他頓了頓,眼神銳利如冰刀,刮過楊秉仁簌簌發抖的脊背,“若再讓我發現你碰一下牌九骰子……”那森冷的語調讓祠堂里的空氣都仿佛凝固了,“我親手打斷你的腿!把你名字從族譜上劃掉,逐出楊家!”
“大哥!我……”楊秉仁驚恐地抬起頭,眼中滿是絕望。
“聽見沒有?!”楊秉政猛地一聲斷喝,如同驚雷炸響。
“聽……聽見了……”楊秉仁嚇得渾身一哆嗦,像被抽掉了骨頭,重新癱軟下去,巨大的失落和無邊的恐懼徹底將他淹沒。
孟慶義的報復,如同附骨之疽,陰狠刁鉆,無聲無息地纏了上來。
最先遭殃的是恒泰的生意。博鹿城不大,流言蜚語傳得比風還快。先是有人“不經意”間提起,說恒泰新進的一批銀鐲子成色似乎不如從前亮了;接著又有人“親眼所見”,繪聲繪色地描述楊掌柜在天津衛如何當掉了祖傳的寶貝才湊夠贖金,柜上怕是拿不出什么好貨了;更有人信誓旦旦,說恒泰重修的門臉偷工減料,那新刷的朱漆柱子里面都朽了,指不定哪天就塌下來……這些捕風捉影、添油加醋的閑話,像長了腳似的鉆進老主顧的耳朵里。人心浮動,一些講究些的客人,腳步便猶猶豫豫地轉向了街對面的慶和樓。恒泰的鋪面肉眼可見地冷清下來。趙叔急得嘴角起泡,在柜臺后踱來踱去。楊秉政眉頭擰成一個疙瘩,心里明鏡似的——這定是孟慶義在背后使的陰招!
然而,更大的麻煩接踵而至。這天晌午剛過,兩個穿著黑色棉布警服、腰挎“自來得”(駁殼槍)的警察,大搖大擺地踱進了恒泰銀樓。領頭的是新上任的警察所巡官孫德彪,生就一對三角眼,滿臉橫肉,看人時帶著一股子蠻橫的官氣。
“喲,楊大掌柜!恭喜發財啊!”孫德彪皮笑肉不笑地抱了抱拳,三角眼滴溜溜地在鋪子里亂轉,像在掂量什么。
“孫巡官大駕光臨,有何指教?”楊秉政心中一凜,面上卻不動聲色,拱手還禮。
“奉上峰鈞令,查稅!”孫德彪大剌剌地往客椅上一坐,蹺起二郎腿,“新下來的章程,‘特別治安維持捐’!按商號規模地段征收!你們恒泰嘛,地段好,老字號,聲名在外,”他拖長了調子,伸出五根粗短的手指,“按最高檔算,一個月……五十塊現大洋!”
“五十塊?!”一旁的趙叔失聲驚呼。這哪里是收捐,分明是明火執仗的搶劫!尋常小鋪子一個月也未必能賺到這個數!
“怎么?嫌多?”孫德彪三角眼一瞪,手“啪”地按在腰間的槍套上,語氣陡然轉厲,“楊掌柜在天津衛那場面上,出手可是闊綽得很吶!怎么,給官家做點貢獻就哭窮?還是說……外頭傳的那些話是真的,恒泰真不行了?”赤裸裸的威脅,帶著孟慶義那熟悉的陰冷味道!
楊秉政藏在袖中的拳頭瞬間攥緊,骨節發白。孟慶義!果然是這老賊勾結了官匪!一股怒火直沖頂門,但他強自按捺著。
就在這時,一直默不作聲擦拭柜臺的聶大膽,放下了手中的抹布。他平靜地走到柜臺后,拉開錢匣,數出十塊叮當作響的雪亮現洋,用一張紅紙仔細包好。然后,他臉上堆起謙卑又帶著幾分江湖氣的笑容,走到孫德彪面前,不著痕跡地將紅紙包塞進對方手里,同時微微躬身:
“孫巡官辛苦!天寒地凍的,這點小意思給幾位長官買碗熱茶暖暖身子。特別治安捐,那是保境安民的好事,我們東家自然是一百個支持!只是這新章程剛下來,鋪子里一時周轉不開,這么大的數目……”他抬眼,笑容里的恭敬恰到好處,眼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您看,能否寬限些時日?等周轉開了,一定如數奉上!絕不敢讓巡官您在上峰面前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