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雕塑史論文叢·雕塑續問
- 宋偉光
- 8424字
- 2025-07-22 15:28:31
第一章
美術史論
對南朝帝王陵墓石獅形態的比較
六朝中的齊、梁兩代,發祥于丹陽。丹陽古稱蘭陵,在其東北方,齊、梁的陵寢相望成勢,此地有兩代陵寢十處。南京棲霞區有宋、梁的陵寢八處,南京麒麟鎮及江蘇句容石獸鄉等地有宋、梁陵寢三處,南京淳化鎮之間有梁、宋陵寢五處,南京江寧區有齊陵寢一處。筆者曾于2008年冬考察過丹陽和南京一小部分陵寢的石刻,然不得要領。2015年6月末,正值金陵梅雨初始,在南京博物院藝術研究所龐鷗先生的相助下,考察了南京的幾處梁代王侯陵墓石刻。本文試將以前考察過的一部分南朝諸帝陵墓石刻和現在考察的陵墓石刻,一起做一形態比較。
一、現存石刻的一般狀況
南京市棲霞區南京煉油廠子弟中學,原是梁桂陽簡王蕭融(472—501)的陵寢,墓已平。有石獸兩只、小石獸殘件一件。一獸位于東北方,一獸位于西南方,兩相對置。東北處石獸為雌性,身長330厘米,高246厘米,頸高120厘米,體圍394厘米;西北處石獸為雄性,在毀殘基礎上修復,修復后身長為384厘米,體圍407厘米。
梁安康王蕭秀(475—518)墓在棲霞區甘家巷小學內,地表遺存石刻較多。墓前石獸、石碑處于玻璃鋼大棚的“保護”之下。石雕分別為石獸兩只、石碑兩塊、華表兩只、后碑兩塊。兩石獸間距18米,東邊石獸身長335厘米,高295厘米,頸高130厘米,體圍360厘米;西邊石獸身長307厘米,高302厘米,頸高145厘米,體圍370厘米。前石碑兩塊,西碑已無,僅存龜趺。東碑左側損其一角,高435厘米,寬140厘米,碑文已殘患不清。神道原有華表兩只,東柱已無,現在僅存西柱,柱表作隱陷直刳棱紋,柱圍212厘米,棱寬近11厘米,均等分為20條。民國二十三年(1934),學者朱偰先生僑寓金陵,偶游棲霞山獅子沖,發現石麒麟,嘆其雕刻之精美,藝術之偉大,遂發愿,盡訪六朝陵墓。此時情形與朱偰當年所考察時無顯著差別。
棲霞區棲霞鎮甘家巷西,有梁鄱陽忠烈王蕭恢(476—526)神道石刻。此處已成為一處小公園,現存石獸兩只,雄性,東西對置,間距19.6厘米。東邊石獸身長335厘米,高315厘米,頸高135厘米,體圍400厘米;西邊石獸身長346厘米,高317厘米,頸高134厘米,體圍420厘米。據朱偰說:“有二石獸東西相向,聳立道右。其一較完好,其一前部已縱裂為二?!辈榭粗靷漠斈晁臄z的照片,右邊石獸是自頭部左側劈裂至基部,今已修復。
約距蕭恢墓十余步,有碑亭,中立石碑。系梁始興忠武王蕭憺(478—522)碑,額書“梁故侍中司徒驃騎將軍始興忠武王之碑”,為東海徐勉撰、吳興貝義淵書,郜元上石,丹陽房賢明刻,此為蕭憺墓。距碑亭前有石獸兩只,雖東西相對,但西邊石獸僅存后胯部分,長170厘米,高101厘米;東邊石獸頭部殘缺,身長378厘米,高292厘米,體圍414厘米,兩獸相距20米。東邊石獸腹下與前胸位置,各置放一只小獸,一只身長125厘米,高114厘米;另一只身長114厘米,高105厘米。其造型與大石獸相仿,這種擺放組合方式,在南朝帝王陵寢神道中僅此一例。觀其擺置方式,甚感不合規矩,也找不到有關文獻記載。如果從雕塑藝術在空間組合上以及造型處理上來審視,實難有一種作為群雕的整體性可言,且兩只小獸并非與主雕一體,而是可以搬動的,此情形,應認為是后人擺放。當然,據《南朝陵墓雕刻藝術》一書中記載,足下有小獸的石獸組合,在江蘇丹陽胡橋獅子灣齊宣帝蕭承之的永安陵和丹陽市云陽鎮三城巷梁武帝蕭衍的修陵神道石刻中也有,但小獸是在大石獸的“蹯下”,也即“足下”,其形制與蕭憺墓的這種組合大異。
朱偰在蕭憺墓的記述中也沒有提到過這兩只小獸,只是說:“碑前有石獸遺跡,一損其首,他一已難辨認,他無所存?!睆漠斈晁牡恼掌锌梢钥吹?,而今只是莫名其妙地增加了兩只小獸。
南京市棲霞區棲霞鎮的十月村,是梁吳平忠侯蕭景(477—523)的陵寢,墓向南,已平。東邊唯存石獸一只,其獸雄性,身長380厘米,高350厘米,頸高170厘米,體圍398厘米。西邊曾有石獸一只,于1965年發掘出,因其破碎已甚,所以被復埋原址。
神道石柱僅存西柱,通高650厘米,柱圍245厘米(因石柱浸入草蒿水澤之中,難以測量,此數據是根據南京博物院所編的《南朝陵墓雕刻藝術》一書中所記)。柱頭為覆蓮形圓蓋,上立小獸,柱身凹刻24道直刳棱紋,額矩形。柱額端上鐫“梁故侍中中撫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吳平忠侯蕭公神道”楷體反書。側面線刻“禮佛重子”,額下刻有力士浮雕像,柱礎98厘米,上為銜珠雙螭圓雕,下為方形基座。基座下半浸入水中,難以看清全部。
當年朱偰所見蕭景神道石獸,其布局與今天所見無多大變化,其狀為:
墓僅余石獸,華表;石獸一雙,一毀一全,全者已半埋土中,惟尚可辨方位。石獸之后為華表,頗完好,即《上江兩縣志》所謂侍中吳平忠侯蕭景墓闕是也。[1]
當年半埋土中的石獸,今已全出土,但其石獸、華表在這幾十年其表層風化的程度甚于之前上千多年風化的程度。不僅蕭景墓如此,其他陵寢皆同。
南京市棲霞區仙林大學城應天學院東南側有一處公園,梁臨川靖惠王蕭宏(473—526)墓坐落于此。原有石獸、華表、石碑各二,東西對列?,F在只有東面有石獸,西面石獸已毀?,F在這些石獸、華表、石碑等均被半封閉的玻璃亭所保護,不能入其內進行測量。查有關資料,東邊石獸身長330厘米,高286厘米,頸高135厘米,體圍335厘米;西邊華表通高552厘米,頂端華蓋及小石獸已無。石額尚完好,上題“梁故假黃鉞侍中大將軍揚州牧臨川靖惠王之神道”。柱額兩側浮雕龍鳳、蓮花紋。柱座上圓下方,所刻飾之圖案,已模糊不清。以目測查,柱表作28道直刳棱紋。東面柱損壞嚴重,石額已殘毀,華蓋雖存,小獸已無?,F雖修復,但已是滿目瘡痍。東碑已毀,西碑還完好,但碑文無法辨識。碑身兩側各等分8格,與其內自上而下刻有神怪、朱雀、羽人、青龍等,周以卷草紋飾之,浮雕甚精。
朱偰當年見到的蕭宏墓石刻情形是:
墓北向,前為二石獸,東西相向,一已傾溝中,一僅有形跡可指,夏日草長,盡隱叢蕪中。后二十余步為二墓闕,左尚矗立,惟已失基蓋;右已傾倒,柱礎,石柱,圓蓋上之石獸,皆倒臥溝洫中。[2]
今天這些石刻雖已得到一定的保護,但朱偰當年所見到的“皆倒臥溝洫中”的情況,在1998年才開始從在水溝中“出土”,也就是說,蕭宏墓的這只華表,就算是僅僅從朱偰于1934年所記述的情形開始算起,也已浸泡了六十余年了。
在一片雜草叢生的野地里,見到了陳文帝陳倩永寧陵神道石刻。這座陵寢位于南京市棲霞區棲霞鎮新合村獅子沖。陵向南,有石獸一對,雄性,東西相對,其間距25.84米。東邊的石獸有雙角,一般被稱作天祿,身長311厘米,高300厘米,頸高150厘米,體圍300厘米;西邊石獸獨角,一般被稱作麒麟,身長319厘米,高302厘米,頸高150厘米,體圍294厘米。石獸雕刻有雄性生殖器,對于陳倩墓的確切認定是在1956年。這里的石獸與上述南朝石刻風格相比,又見不同的面貌。下文再述。
梁南康簡王蕭績(505—529)墓位于江蘇省句容市石獸鄉石獸村,墓已平。墓前遺存有石獸兩只、華表兩支。東邊石獸為雌性,身長385厘米,高340厘米,頸高140厘米,體圍420厘米;西邊石獸雄性,身長375厘米,高333厘米,頸高145厘米,體圍428厘米。東邊華表完好,西邊華表頂端圓蓋及小獸殘存一半。柱礎為雙螭雕刻做環伏狀,柱圍281厘米,柱身凹刻24道直刳棱紋。石額矩形,陰刻“梁故侍中中軍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南康簡王之神道”,東額正書順讀,西額正書逆讀。
二、石獸的風格變化
(一)劉宋時期的帝陵石獸
縱觀南朝帝王陵的石雕風格,首先要提到的是位于南京市江寧區麒麟鎮麒麟鋪的宋武帝劉裕(363—422)初寧陵的石獸。陵前有石獸一對,均已殘,1956年整修。整修后東邊石獸身長296厘米,高290厘米(含石墩),頸高135厘米,體圍313厘米;西邊石獸四足皆無,身長318厘米,高278厘米,體圍321厘米。石獸肩有雙翼,張口瞠目,昂首挺胸,做邁步之狀。其造型與山東東漢嘉祥武氏祠的石獸頗似,均呈一種樸拙的形態。而宋文帝劉義隆長寧陵的石獸,則已接近南齊的風格,這種風格與河南南陽東漢末年的宗資墓之石獸風格之間可以找到一定的類似之處。
說到此,對這一問題的考證似乎是有了一定的眉目,但若繼續對宋文帝長寧陵的陵址做一番考察的話,則新的問題又出現了。這是因為,以上所說宋文帝神道的這種接近南齊風格的石獸,究竟是不是劉宋時代的?為什么會提出這種疑問呢?因為,一直以來存在宋文帝劉義隆的長寧陵與陳朝第二代皇帝陳文帝陳倩的永寧陵相混淆的狀況。懷疑獅子沖的南朝石刻為宋文帝長寧陵,見于朱偰1936年出版的《建康蘭陵六朝陵墓圖考》一書,但朱偰對此也存有疑問。有傳聞,此帝陵為陳朝的第二代皇帝陳文帝陳倩的永寧陵。關于這一問題,羅宗真在其著《魏晉南北朝考古》一書中認為,此陵為宋文帝的長寧陵,但石獸則為齊梁時期重塑,原石刻已于齊武帝時期遷走。按照羅真宗這個說法,那么,筆者所判斷宋文帝神道石刻有南齊風格是成立的。但經筆者實地考察,認為朱偰與羅宗真所指的地方應該就是陳文帝的永寧陵。其實關于陳文帝的陵址,早在1956年江蘇省文化局修復六朝陵墓古跡,保護六朝陵墓石刻的工作中就已經發現。
為了更加嚴謹地使這一問題得以澄清,筆者查閱了朱偰在20世紀30年代所做的《六朝陵墓調查報告》上面的“宋文帝劉義隆長寧陵麒麟側面”的照片,以此與發表在徐湖平主編的《南朝陵墓雕刻藝術》中“陳文帝陳倩永寧陵西側麒麟”(見《南朝陵墓雕刻藝術》第238頁)的照片進行對照,有意思的是這兩張名稱不一樣的照片,竟然是朱偰于20世紀30年代所拍的同一張照片。這就說明宋文帝神道的石刻現在是不存在的。那么,宋文帝神道的石刻到底去哪里去了?
對此,有人認為這些石刻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的博物館中。筆者沒有去過這個博物館,僅從照片看到該博物館所藏的石獸有劉宋石刻的作風,與東漢宗資墓的石獸有相像之處。朱偰也說:“觀其作風,雄渾沉著,顯系六朝初期劉宋時代作品。”南京藝術學院的林樹中經過考證也認為,該麒麟應該是南朝宋文帝劉義隆的長寧陵神道石刻,是被古董商盜到海外的。至此,對宋文帝神道石刻的去向好像也可以找到一種較客觀的說法了。但問題又來了,據有關人士說,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早期資料顯示,這石獸來自河南比丘,體型偏小,應是漢代之物。
對于宋文帝神道石獸的考證,雖存有幾種說法,但從圖像學的角度來看待這一問題,筆者認為宋文帝神道石獸應該就是陳文帝陳蒨永寧陵的神道石獸。就這一問題而言,對于美術史的寫作,對于藝術風格的斷代,是必須建立在確鑿的年代并有文獻與實物兩重、甚至是多重證據的基礎之上的。萬新華、龐鷗在《試論南朝陵墓雕刻藝術的風格嬗變》一文中指出:
由此可見,初寧陵石獸無疑是陵墓雕刻草創時期的產物。由于劉宋時期現存的石獸僅此一處,其后近六十年間并無任何石刻遺存,所以,我們無法歸納出劉宋至南齊成熟期石獸造型樣式嬗變的軌跡。[3]
(二)蕭齊時期的帝陵石獸
現在我們對南齊帝陵石刻做一番考察。在考察南齊帝陵石刻前,我們須對東漢宗資墓的石獸做一點敘述,因為上文中提到宗資墓的石雕與南齊石雕風格之間可以找到一定的相似之處。
東漢汝南太守宗資墓前的一對石獸現藏于河南南陽市漢畫館,其天祿高165厘米,長220厘米;辟邪高165厘米,長225厘米。對宗資墓之石獸文獻上是有記載的,《后漢書·靈帝紀》注:“案,今鄧州南陽縣北有宗資碑,旁有二獸,鐫其膊,一曰天祿,一曰辟邪?!鄙蚶ㄔ凇秹粝P談》中也曾提到過。這一對石獸均小于南朝帝陵神道的石獸,但其昂首、收腹、促臀之勢與修長身材甚是與南朝石獸,特別是南齊的石獸造型相類。而紋飾上與南朝石獸有差別的是其前胸及腹部均為橫向的帶有弧度的凹線線形。
對南齊帝陵石刻的考察,可以從齊宣帝蕭承之(384—447)永安陵神道石刻開始。此陵在丹陽胡橋鎮獅子灣,有石獸一對,東西對置,相距26米。東邊石獸雌性,身長295厘米,高275厘米,頸高140厘米,體圍275厘米;西邊的石獸頭已不存在,這兩尊石獸其造型與東漢宗資墓石獸似同出一轍。造型的大關系上均是S形線形的起承轉合,但細節上則有不同之處。獸翼做卷云紋狀,其中可見有鱗片狀淺浮雕。自獸首至獸臀及獸尾,按身體造型之走向刻有拉長之卷云紋浮雕,以表示“羽毛”。這是圓雕與裝飾性浮雕以及線刻相結合的具有中國造型方式的一種雕刻樣式。這種具有連綿不斷之勢的S形,上可以追溯到辛店期彩陶紋飾、商周青銅藝術、漢代的云紋;下可以聯系到明清出現的“草鳳”,也稱“拐子鳳”,即卷草紋的一種樣式。這種紋飾貫穿在整個中國傳統裝飾的結構之中,是中國所特有的。
齊武帝蕭賾(440—493)景安陵在丹陽云陽鎮田家村(原建山鄉前艾廟)。有石獸一對,東西對置,相距68米。東邊石獸雄性,身長315厘米,高280厘米,頸高155厘米,體圍300厘米。此石獸脖頸高挑,腰偏細,因此更顯突胸提腰,欲行又止之姿。其浮雕紋飾等與永安陵的無大異。西邊石獸已殘。
齊景帝蕭道生(年代不詳)修安陵在丹陽胡橋鎮仙塘灣。有石獸一對,均為雄性,東西對置,相距33.4米。東邊石獸身長300厘米,高275厘米,頸高154厘米,體圍252厘米;西邊石獸身長290厘米,高242厘米,頸高138厘米,體圍240厘米。這兩尊石獸紋飾較之前的石獸更加豐富,在雕刻上更加精細,其形制屬于同類。對于修安陵石獸的細節,萬新華、龐鷗總結日本曾布川寬在《六朝帝陵—以石獸和磚畫為中心》中的描述,說:
前述的所有南齊石獸除翅膀以外,身體表面的裝飾都只有前端呈圓狀卷曲的長毛,但修安陵石獸羽翅紋的前端呈圓狀卷曲的長毛也略有變化,東側雙角麒麟向下卷,西側獨角麒麟則向上卷。這些細微變化則是一種新趨向,為后來的石獸制作奠定了基本樣式。而且,雙翼根部在鱗紋的基礎上增加了花瓣圖案,這種花瓣紋自永安陵石獸以后都有,為南齊陵墓石獸的共同特征。[4]
還有一些細節曾布川寬也有細致的觀察,如他認為劉宋初寧陵和梁代陵墓的石獸與南齊陵墓正好相反,即宋、梁陵墓石獸內側的兩肢前邁。這應該是不同時代墓葬的表現形式,也是陵墓比定中的一個重要因素。因此曾布川寬據此否定丹陽三城巷齊明帝蕭鸞興安陵之說,認為其為梁代的石雕[5]。
(三)蕭梁時期的帝陵石獸
至梁代,南齊石獸的風格在前期還有所體現,但到了后期石刻的風格反倒又趨向樸拙。我們須先從梁文帝蕭順之(444—494)的建陵開始考察(蕭順之并不是梁朝的開國皇帝,是其子蕭衍在502年追尊的)。建陵位于丹陽市云陽鎮(原荊林鄉)三城巷,陵前有石獸、華表等石刻。石獸均為雄性,南邊的獸頭已毀掉一半,四足皆無,身長305厘米,殘高200厘米,頸高125厘米,體圍270厘米;北邊的石獸身長310厘米,高232厘米,頸高150厘米,體圍276厘米。此二獸的形體以及雕刻的裝飾紋樣,與南齊石獸實為一個系統,所不同的是仰突之勢有所減弱,但僅以此作為區別南齊與蕭梁石獸風格的案例,未免不足。
梁代帝陵石獸風格之轉變,應以梁朝開國皇帝梁武帝蕭衍(464—549)修陵的石獸為節點。修陵位于蕭衍之父蕭順之建陵之北約百米之處,現存石獸一只,身長315厘米,高218厘米,頸高145厘米,體圍235厘米。此石獸之造型及細部與南齊石獸有較多的不同之處,首先是整體造型的不同。由于四肢粗短,顯得身體下墜,因而感到整個身體變短,頭頸拉長。再看細部,獸翼分上下兩只,上大下小,小的緊貼前肢肘關節處。獸翼以陰刻漩渦紋裝飾,有別于之前的月牙形。還有臀部刻有卷毛樣的淺浮雕,也有異于之前的卷云紋樣式的“羽毛”。
蕭衍墓的石獸,較之以前帝陵的石獸,形態上減弱了南齊石獸的動勢,一去南齊石獸的精美,風格趨向樸拙。這一點在梁朝王侯陵墓石獸中更為明顯。
梁代的帝陵中石獸遺存最為殘破的當屬梁簡文帝蕭綱(503—551)的莊陵。莊陵位于丹陽市云陽鎮的三城巷,陵前僅存石獸的前半軀殘件。此石獸脖頸很短,因失去半軀,所以尤顯頭大,胡須下垂至胸,雙翼上揚。至此,梁帝陵的石獸之紋飾開始顯現出圖案化的傾向。
南朝帝陵中有一對體量最大的石獸,是位于丹陽市陵口鎮東南隅蕭梁河兩岸的一對殘獸(約552)。東邊石獸身長400厘米,殘高360厘米,頸高200厘米,體圍390厘米,僅剩一足;西邊的石獸身長395厘米,殘高290厘米,頸高290厘米,體圍360厘米,四足盡失。這兩尊石獸,造型與梁武帝蕭衍修陵的石獸相類,厚重有力。其特征是除了體量高大之外,還有一點與眾不同的是,石獸周身紋樣化浮雕顯著,浮雕起位明顯,獸翼分成上下兩組。腹部、臀部及尾部紋飾樣式與獸翼的線形相呼應,紋飾寬卷已不是南齊修長的小頭卷云紋。這些特征與修陵、莊陵的是一個系統。
陵口的石獸如此高大,是因為這些石獸是放在帝陵區域的入口處的,具有儀仗的功能。朱偰曾考證:
去丹陽東南二十七里,在陵口鎮之東,當蕭梁河入運河之口,夾河東西,有已傾之石麒麟二,其東一獸已遭風化,形尚可辨;西獸半沒土中,較為完好,惟其夾河而立,考古者頗多懷疑,遂有陵與非陵之二說。梁顧野王《輿地志》主非陵說,因時人記載,較為可信。[6]
(四)蕭梁時期的王侯墓石獸
上文提到梁武帝蕭衍修陵的石獸風格與齊代的不同,這種風格在一定程度上演化在了梁朝王侯墓石獸的雕刻造型中。其石獸形態不僅與劉宋、南齊的大異,就是與梁代的帝陵相比也應當分屬另一系統。據萬新華、龐鷗提供的資料,現在可以編年的梁代石獸主要有桂陽簡王蕭融(472—501)墓、安成康王蕭秀(475—518)墓、始興忠武王蕭憺(478—522)墓、吳平忠侯蕭景(477—523)墓、臨川靖惠王蕭宏(473—526)墓、鄱陽忠烈王蕭恢(476—526)墓、南康簡王蕭績(501—527)墓等。筆者本次考察的梁王侯墓石刻,正是以上諸墓。通過對這些墓葬神道石刻的考察,基本上能夠對梁王侯墓石刻有了一個大致的了解。
按照編年,梁桂陽簡王蕭融墓前的石獸(一般情況見上文),是目前認為的最早的梁代石刻,因為此墓是梁在502年4月立國后為其建造的陵寢。這種石獸的樣式有別于之前的陵墓石獸,可視為梁王侯墓石獸的樣板。無論是蕭秀、蕭憺、蕭景、蕭宏、蕭恢乃至蕭績等陵墓,石獸的形態都有一種幾乎統一的模式。概而言之,造型強調簡潔概括,視覺上充滿力度,顯現出的是穩定的厚重感。這種造型貫穿于整個梁代王侯墓神道石刻中,主要有以下特點:
石獸長度大都在3—4米之間,造型處理除了與上述石獸有其共性之外,表現在細節處理方面則見頸項粗短,雙翼簡括,不見半月牙造型的浮雕式形態,而是以陰刻線表示。這些王侯墓石雕,強調團塊結構,方折垂挺,因而外輪廓感尤顯突出。其造型飽滿、簡約渾厚,盡顯軒昂豪邁之氣,具有強烈的運動感和力量性,充滿了雕塑的視覺張力。
對于梁王侯墓石獸風格,曾布川寬認為繼承的是劉宋時期的表現方法,這種現象的出現,可能是因政治原因而采取的隔代繼承的方式。他說:
這種隔代繼承的現象在后來的繪畫領域表現得較突出,如元代摒棄南宋院體、倡導晉唐傳統,明初反對元末文人畫、取法南宋馬夏之風等等,當然這也包含了前期風格百弊橫生的重要因素,事實也是如此。人們只是以學習古法而反對近世之弊,以期達到變革、創新之目的。[7]
但筆者認為,齊梁帝陵石刻,不能以中國繪畫史中的規律和現象來比擬。理由是,對于藝術,中國傳統有工匠和文人之分。藝術的話語權大都掌握在統治者和士大夫文人階層手里,這是一種能夠代表和反映一個時代政權意志和人文思想觀念,是當時影響力與傳播度最強的“權力”。因此,對其的繼承與背離,是最能夠代表一代當權者的審美意志和態度的。而諸如工藝美術以及雕塑等藝術門類,是由工匠階層按主人或者說是使用者的意旨來制作的。它雖然也是一種時代人文思想觀念的反映,但它的功能是以實用為目的的,并不是藝術家表達個人審美意愿的代言物。雖然,那種抑今弘古、以遏時弊的振作奮進之舉,在實用性藝術中也能夠有相當反映,如周代在青銅器制作中對酒器的遏制,東漢末年以及晉武帝倡導薄葬之風對石刻的禁令,唐代對珠玉寶鈿等奢侈物的禁止等等,但其弘揚與遏制的權力屬于統治者,不屬于工匠。再說,如此隔代繼承的起因和目的何在?為何梁代帝陵的石獸風格尚存一定的南齊余脈,而梁代的王侯陵墓石獸卻與帝陵的很不相同,說是追承的是劉宋風格,但如果對其做一橫向比對的話,就會看出兩者之間并無一定的邏輯關系。因而,認為梁代石刻繼承的是劉宋的風格,這種說法雖是與繪畫史作的小小類比,但還有值得商榷的余地。當然,對于這一點曾布川寬也是抱有猜測成分的,因此他非常謹慎地說:
然而,南朝陵墓雕刻也許沒有涵蓋這層意義。而梁代,是蕭氏皇族內部的政權更替,其政治意義上對南齊的反叛意識和抵觸情緒就不得而知了。在這里,筆者只是做了一個小小的類比。[8]
南朝帝王陵的石獸風格,有東漢遺脈(如東漢高頤墓、楊君墓、宗資墓之石獸),又啟唐宋(如西安唐十八陵、河南鞏縣嵩山、洛河間丘陵上北宋的八座皇陵之神道石像生)之風。相比較,帝陵石雕比王陵石雕在雕工上細膩,形態略顯纖麗,似乎是齊梁之風的折射,因而,相反不如王陵石雕概括有力。如上文所述,蕭融墓之石獸是目前發現最早的梁代石獸,其形態幾乎成為之后石獸造型之范本。之后,王侯之墓石獸的造型雖延續承繼,但體量已漸趨縮小。宋以后這種來自西亞的翼獸逐漸與中國本土的獅子造型相融合,形成了明清、特別是清代以來的特有的獅子造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