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疆理:劉彥湖書法篆刻論集
- 劉彥湖
- 7179字
- 2025-07-22 16:18:30
書勢新形勢:劉彥湖書法篆刻論集序
龔鵬程
劉彥湖論書法藝術,勝義很多。其書法篆刻論集是從《說勢》開端的,所以我想由這一點談起,說明他的特色及創獲。
《說勢》一文是他參與韓國書法活動而作。我們現在通稱為“書法”這件事,日本稱為書道,韓國稱為書藝。書道、書藝這兩個詞,其實都比“書法”更早。劉彥湖因此拈出“書勢”一詞,正本清源。
書勢,是比書法、書藝、書道更早更原初的概念,也確實能說明書法的內涵。劉彥湖分別從形勢、體勢、骨勢、勢脈、筆勢、取勢、換勢、勢能等方面說之。
如此論說,一般看,也就是名詞解釋,平平無奇。深點說,是正本清源。如斯而已。
但如果跟文學相對照,卻可能看出不同的意義。
例如他一位同姓本家劉勰《文心雕龍》有一《定勢篇》,是文論史上的重要篇章,講文學批評的人無不推崇,但推崇得又有些莫名所以。
如羅宗強先生《讀〈文心雕龍〉手記》說:“劉勰論體貌而涉及‘勢’,把‘勢’這一概念引入文論中,把它與‘體’聯系起來,這又是在中國古代文論史上開出一全新之境界。”
引入“勢”這一概念,且把它和“體”聯系起來,怎么就開出一全新之境界了?
原來,專家常是狹士,不太熟悉其他領域的情況。而我們若把視野稍稍再放大些,不只盯著《文心雕龍》,或只在所謂的文學領域里看問題;我們便會如劉彥湖般,發現另一種當時熱門的文字藝術——書法,在漢魏晉之間早已大談特談“勢”與“體勢”了。
崔瑗《草勢》、蔡邕《篆勢》《隸勢》《筆論》《九勢》、索靖《草書勢》、衛恒《四體書勢》、索靖《草書勢》、成公綏《隸勢》、王珉《行書狀》、楊泉《草書賦》等絡繹間出,乃是漢魏晉宋齊梁間綿亙不衰之話題,也是書法藝術的核心理論,包括《書賦》之類,一般也都視為筆勢論。王羲之亦傳有《筆勢論》(《書苑菁華》本十二章,《書譜》云十章)。
而當時書家與文士本來就是重疊的群體,其間的關系錯綜密和。例如王羲之的書法老師是衛夫人,而衛夫人還可能是王羲之的姨母。因為陶宗儀《書史會要》已說“衛與王世為中表”。衛夫人所嫁的江夏李氏,也是個書法世家。衛夫人之子名李充。李充的從兄李式、李廞等都有書名。發展至唐代,江夏李氏更出現了李邕那樣的書法大家。李充本人則與王羲之關系甚密,《晉書·王羲之傳》說:“孫綽、李充、許詢、支遁皆以文義冠世。并筑室東土,與羲之同好。”而這位李充,也就是在文學界赫赫有名、寫過《翰林論》的那位,劉勰非常佩服他。
風氣如此,文士論文,籀言體勢,遂與書家同風。故《文心雕龍》論“勢”,本非獨得之秘,亦非首倡之音,乃是隨順風氣,承聲嗣響,與這一大批書法體勢論有著“接腔”和“對話”的關系。
明白了這么個整體情況,《文心雕龍》專家們對《定勢篇》的許多爭議和誤解就好懂了。
羅先生曾感慨道:“《文心雕龍·定勢》的‘勢’究何所指,學界有各種各樣的解釋。它與‘風骨’范疇一樣,同是《文心雕龍》中最難解也是歧義最多的范疇。”之所以爭議那么大,之所以感到難解,我以為都是因為不知上述文藝理論之大勢使然。
于是首先在詞源上就亂解一氣。始作俑者便是黃侃先生。黃先生《文心雕龍札記》說“勢”,非常迂曲,曰:
《考工記》曰“審曲面勢”,鄭司農以為審查五材曲直方面形勢之宜,是以曲、面、勢為三。于詞不順。
蓋匠人置槷以縣,其形如柱,倳之乎地,其長八尺以日影。故勢當為槷。槷者,臬之假借,《說文》“臬,射埻的也”,其字通作藝。《上林賦》“弦矢分,藝殪仆”是也。本為射的,以其端正有法度,則引申為凡法度之稱。
言形勢者,原于臬之測遠近。視朝夕者,茍無其形,則臬無所加,是故勢不得離形而成用;言氣勢者,原于用臬者之辨趣向、決從違,茍無其臬,則無所奉以為準,是故氣勢亦不得離形而不獨立。文之有勢,蓋兼二者而用之。
經過黃氏這么迂曲糾繚的解釋后,范文瀾注及郭紹虞《中國古典文學理論批評史》都把“勢”解作“標準”。
劉永濟《文心雕龍校釋》則不同意,謂黃說“雖合雅詁,非舍人之旨也”,因此把“勢”解為姿勢。
王元化、王金凌、涂光社、寇效信等人又將之解釋為風格。
詹锳《文心雕龍義證》乃另出機軸,找上《孫子兵法》,認為孫子對形、勢的分析才是《文心雕龍》之主要來源。
桓曉虹《〈文心雕龍·定勢〉之“勢”與古代醫論》更有趣,他認為“勢”是在類比思維基礎上借助醫論建構了生命體之“勢”。指由情、辭、氣、意、宮商、朱紫等構成的生命體所顯示出的一種整體效應、狀況或特征,一種和諧健康之美以及在此基礎上產生的活力、感染力、生新潛力等等。故有剛柔、奇正、雅鄭之勢,有總一之勢、兼勢,有離勢、訛勢、怪勢。鑒“勢”之法則是從望、聞、問、切“四診法”類比性發展而來的“六觀”。
由于眾說紛紜,所以臺灣王夢鷗先生對《文心雕龍》干脆跳開來,主張《定勢篇》以上均論“心”之問題,以下均論“文”之問題。所以《體性篇》講因性成體,《定勢篇》講文章之構成與表達方式。他所說,完全不涉及以上諸家所談的問題,不再討論什么叫作“勢”了。
不幸他們所說全是錯的。
劉永濟先生不贊成黃侃之說,是對的。黃說迂謬,本非雅詁。因為“勢”字并不生僻,不須先把“勢”說成是“槷”之誤,再把“槷”說成是“臬”之假借。
“勢”字在先秦已用得很普遍了,更已經是學術思想上重要的觀念詞。《老子》已說過:“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管子》且有《形勢篇》,故劉勰不可能反而要像創造個新術語那樣吃力且勉強地去講“勢”。
所以劉永濟先生說“勢”即姿勢,詹锳先生說劉勰論“勢”本于孫子,也都是不知古人論理之脈絡使然。
按:“勢”字含義豐富,論者各有發揮,老子、管子是一路,孫子是一路,另外韓非還有一路。
老子與管子講的“勢”,都是由天道說,故《管子·形勢》開篇即講:“天不變其常,地不易其則,春冬秋夏不更其節,古今一也。”后來《淮南子·原道篇》說:“萍樹根于水,木樹根于土,鳥排虛而飛,獸蹠實而走,蛟龍水居,虎豹山處,天地之性也。兩木相摩而然,金火相守而流,員者常轉,窾者主浮,自然之勢也。”這里的“勢”,都是指符合道之原理、天地之性而呈現出的一種態勢、狀態。
《莊子·秋水篇》說“當堯舜而天下無窮人,非知得也;當桀紂而天下無通人,非知失也,時勢然也”,也是如此。勢,猶言狀態。這種用法,早在《易經》中便已如此。如坤之象傳曰“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地的狀態是坤,此為自然之形勢、狀況,人則只能遵循這種態勢而行動之。
兵家論“勢”,卻頗不同。詹锳以為孫子論形勢,乃《文心雕龍》之源,殊不知兵家說的形是形,勢是勢,《孫子兵法》分別有《形篇》和《勢篇》,與管子合言形勢者不同。
《形篇》講的也不是一般談《孫子兵法》的專家說的什么兵陣形勢和地形,它講的乃是一種狀態。亦即要作戰時先得把自己變成一種狀態,創造出一種優勢的條件,先為不可勝(別人不可能打敗你),然后待敵人之可勝。等到敵人有可攻之機了,再一舉摧毀之。這是原則(道),其“法”則是由度(土地幅員)、量(物資)、數(兵員眾寡)、稱(軍力比較)、勝(勝負情況)五方面去計算。計算出來有絕對優勢了,打起來,當然就像在山頂上開了水庫閘一般,一下就能把敵人淹沒了。
如此“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即是《形篇》的大旨。《勢篇》呢?《形篇》偏重于從客觀條件說,《勢篇》就側重主觀方面,譬如人有強有弱,國也一樣,但小國弱國,若斗志高、戰術巧,就絕無取勝之機會嗎?《勢篇》要談的就是這個問題,像“昆陽之戰”“赤壁之戰”“淝水之戰”,均是如此。故孫子曰:“勇怯,勢也;強弱,形也。”本篇談的,恰是《形篇》之反面。
勇怯,只是心理上的勢;奇正則是戰術上的勢:“五味之變,不可勝嘗也。戰勢不過奇正。奇正之變不可勝窮也。奇正相生,如環之無端,孰能窮之?”
這是孫子論勢兩個重點,另一重點在于由力量說勢。
“勢”字字形中就藏有一個力字,可見“勢”字本身含有力量這一意思。但這個意思是后起的,《說文解字》即講過“經典通用執”,段玉裁注:“《說文》無‘勢’字,蓋古用“埶”為之。”古無“勢”字,只寫成“埶”。
后來對“勢”的力量含義越來越強調了,才加上力。孫子就是強調勢之力量義的人之一,所以他說“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勢也”,又說“勢如弩”。善于用勢的人,就須善用這種力量,方能以弱勝強。后來《李衛公兵法》說“以弱勝強,必因勢也”,即承此一路思想而來。
這一路,與上述將勢看成自然之形勢、狀態者迥異。他們比較接近孫子所說的形。如莊子說的時勢,孟子說的“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镃基,不如待時”,都是指客觀存在的形勢、時勢;孫子則是要靠自己的勇力與智巧去突破它,自己造勢。
法家亦喜言勢,而著眼點又不同于上述二路。
一般說法家三派,商鞅重法、申不害重術、慎到重勢,韓非綜合之。勢,在這里主要是權力概念,指君主的權位、權柄、權力。
這里,“勢”字自然也有強烈的力量義,也是操之在我的,要人能善用這個“勢”去駕馭臣民。所以《韓非子·八經篇》說:“凡明主之治國也,任其勢。”這“任”字,不是放任之任,而是依憑,故曰:“君持柄以處勢,故令行禁止。柄者,殺生之治也;勢者,勝眾之資也。”
法家把統治看成是君王一個人對治無數臣民的較量。靠的不是智慧、德行與才能,而是占妥位置、掌握權勢,然后利用賞罰二柄、法律制度和一些手段來統治。一旦失勢,就一切都完了。
他講的得勢和失勢,是勢的另一義。男人的陽具就叫勢。有這個,男人才能縱欲、任性;一旦失勢,欛兒被人抓住了,甚或閹了割了,那還能干嘛?
古代五刑,確立甚早,其中宮刑便稱為去勢,《周禮·秋官·司刑》注即說宮刑乃“丈夫割其勢”。此乃“勢”字之另一義,一切雄性都適用,例如《釋文》解釋“豮”字時就說:“豬去勢曰豮。”
政治主要是男人的權力游戲,故法家即借用了這個概念,以得勢、失勢來討論君王的統治技術。
以上這些,是古代論勢之基本路數,劉勰像哪一路?
他誰也不像!因為他根本不源于兵家,也非道家之言道勢時勢,更非韓非、慎到之言法術。我們做學問,須“辨章學術,考鏡源流”,同一個“勢”字,在不同的思想流脈中是會有完全不同含義的,故不能只看到字詞之同或似,便隨意說淵源、論影響。
要明白這些,才知道書法之以勢論藝,不僅與上述各路思想都不相同,且是中國藝術理論真正的起源。
早期所謂藝術理論,其實大抵只是論音樂的一些言論。音樂當然可說是藝術門類中的一種,也是六藝之一,但畢竟只是之一,且談樂的這些言論還不能說就是針對“藝術”這件事的討論。這就好像我們講文學批評史時,總會說曹丕的《典論·論文》是第一篇論文之作。不是說它之前就沒有人論文,而是到他才專門寫一篇文章來論文,且文章就叫《論文》。
漢人的書勢,情況相似。原因在于他們創造地用了這個“勢”字。
前文已引過《說文解字》,說古代并無“勢”字,經典均用“埶”字代替。而“埶”字,許慎就解釋為種也,指種植。這個字,事實上也即是“藝”的本字。換言之,古代“勢”與“藝”原本就是互用相通之字。
可是老子、孫子、孟子、管子、莊子、韓非子等上面提過的那些人都不看重這一點,也從未想由此去論勢談藝。直到東漢,才開始以勢論藝,由勢這個角度來描述或掌握書法這門藝術。
反過來說,書寫由來已久,但把它看作為藝術性的存在,或成為一種社會活動及審美追求,則始于東漢。這一點,看看趙壹的《非草書》便可理解。
也就是說,直到東漢,書法才被人們從藝術這個角度去審視、去追求。而如何由藝術這角度去掌握書法呢?由崔瑗開始的各種“書勢”便可證明。
書法是寫字,但寫字主要是指物、敘事、通情、達意之類的實用功能。若能在這功能之上,再加以美感之追求,它就有藝術性了。選擇“勢”,也就是“藝”這個字來講“藝”,再切當不過啦。寫字之藝術化,也由此時才正式發端。
由勢論藝、以藝求勢,遂因此是這批書勢著作共同的方向與內涵。
其論勢,均是分體說之,篆勢、隸勢、草勢各不相同,對每一體的藝術美各有不同的規范。
例如衛恒說隸書之勢是“何草篆之足算”,與草書篆書都不同。因為隸書有“砥平繩直”者,有“似崇臺重宇,層云冠山”者,草或篆就不會有這種平衡的或堆積的美感。
反之,草書“方不中矩,圓不副規,抑左揚右,望之若歌”,這種不平衡的美感,或“獸跂鳥峙,志在飛移;狡兔暴駭,將奔未馳”的動態美,也不是隸書能有的。
后來劉勰談文章,淵源顯然在此。他同樣由體講勢,謂“章表奏議,則準的乎典雅;賦頌歌詩,則羽儀乎清麗;符檄書移,則楷式于明斷;史論序注,則師范于核要”,“圓者規體,其勢也自轉;方者矩形,其勢也自安。文章體勢,如斯而已”,“是以模經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效騷命篇者,必歸艷逸之華”。什么文體,會形成什么樣的美感,這就叫作勢,是勢必如此的。故凡作文作字,無不即體成勢或循體成勢,逆勢則乖體、失體,劉勰稱為“失體成怪”或“訛勢”。
由這方面看,每一體之勢是固定的,劉勰因而把他的篇章稱為《定勢》,希望寫作者都能依循此種定體定勢。
如此立論,當然是有針對性的,因為他那時的作者都亂搞一氣,跟現在書法界新派人的情況類似:“近代辭人,率好詭巧。原其為體,訛勢所變。厭黷舊式,故穿鑿取新。”所以他希望能予矯正。《定勢》之定,宗旨斯在。
若以孫子所說“奇正”來衡量,劉勰的主張是正,反對奇,認為文人好奇之結果只是:“文反正為乏,辭反正為奇。效奇之法,必顛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辭而出外,回互不常,則新色耳。”大路不走,只想抄快捷方式;可以說得明白的不說,卻常要反著講,都非正道。因此他主張“執正以馭奇”。
這是順著各種書勢論講下來的文勢論或書勢論之當然主張。
不料如此當然之理,許多《文心雕龍》的研究大名家竟看不懂,竟理解成相反的東西了。例如黃侃說:“吾嘗取劉舍人之言,審思而熟察之矣。彼標其篇曰定勢,而篇中所言,皆言勢之無定也。”文勢怎么能又怎么會無定呢?什么文體就該有什么勢,否則如何說正?又如何批評別人“訛勢”?
原來黃侃把劉勰“循體成勢,因變立巧”,理解為不能用一定的勢去寫各種不同的體,所以說勢無定。這是黃先生對宋明以后論文勢者生出的心理反感在起作用,跟劉勰無關,劉勰自是主張文勢應定的。
劉勰之后,書勢理論還在繼續發展。
發展在哪呢?在于體勢雖然已定,卻不妨兼通,只不過兼通也有兼通的原則,不能亂來。也就是:兼體雜勢也仍是有定、有原則原理的。如孫過庭《書譜》就主張兼體異勢熔鑄為一,說:
趁變適時,行書為要;題勒方幅,真乃居先。草不兼真,殆于專謹;真不通草,殊非翰札。??回互雖殊,大體相涉。故亦傍通二篆,俯貫八分,包括篇章,涵泳飛白。若毫厘不察,則胡越殊風者焉。至如鐘繇隸奇,張芝草圣,此乃專精一體,以致絕倫。伯英不真,而點畫狼藉;元常不草,使轉縱橫。自茲已降,不能兼善者,有所不逮,非專精也。
強調通體、兼善。至于如何兼通之細節,后世書法理論于此則大有馳騁的空間。
當時之所以能有此種觀念,可能與《裴將軍詩》這類作品有關。《裴將軍詩》傳為顏真卿書,現有墨跡本和刻本。刻本較好。清宮舊藏墨跡本則偽劣不堪,為后世按刻本偽造。明人王世貞曾評它“書兼正行體,拙古處幾若篆籀,而筆勢雄強健逸,有一掣萬鈞之力”,正是兼體的范例。
其實,在此之前也有篆隸雜糅,以追求文字的裝飾意味和審美效果的作品,以墓志為多。這類墓志多出現于隋末唐初,以《祎士華墓志銘》《順節夫人墓志》為代表,書體多摻雜篆隸,或直接三體雜糅,初唐大書法家歐陽詢所書《房彥謙碑》亦與此接近。于隸書中摻入楷法,起筆往往直筆一頓而下,捺筆重按迅起,有魏碑筆意,轉折與鉤法,隸、楷兼施。歐氏傳世隸書極少,故本碑十分可貴。但純就書藝看,不免呆板,有時還顯得怪,所以后世學歐陽詢字的人固然千千萬,卻幾乎沒人練他這一路。兼通之途,似乎還得等到唐代中期以后。
另一種體勢的變化或發展,也許就可以劉彥湖自己來做例子。
劉彥湖既把《說勢》當成開篇,自然最重視勢。其文分論形勢、體勢、骨勢、勢脈、筆勢、取勢、換勢、勢能,我認為也就是他對書勢或書法之勢的總體見解,其書寫和理論自覺得想繼承并發展這些方面。他每次展覽或某個階段的表現,可能僅注重其中一部分,但整體關注,當在于此。
因“勢”具有形勢、體勢、骨勢、勢脈、筆勢等各方面,因此古人有時并不能全面展開,多只是從一兩個方面去強調。例如說一點如高山墜石、一橫如千里陣云,是指從筆畫上說勢。講“永字八法”,是指就單個字形說勢。至于“預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之類,則是結構說。
這些,魏晉南北朝雖然總體上都注意到了,可是具體講勢,終究仍局限于前兩者,談結構的,要遲至隋朝智果的《心成頌》。
可是就是《心成頌》也以一個個的字為主,導致后來由此衍生發展的《歐陽詢結字三十六法》《李淳大字結構八十四法》《黃自元學書九十二法》等亦都以單字為主,附說一二字與字之相互搭配的原則而已。
劉彥湖的處理,我覺得就是由此切入:發展結構論,從總體空間上講結構,以追求勢脈。
古人不談空間,只說章法。以空間、時間論藝,乃是近世西學風氣。但劉彥湖之由空間結構說書法,卻是由印面上來的。刻印之分朱布白、計白當黑、界欄區劃,以及由刀鋒刻鑿而形成的立體感,恐怕給了他很大啟發,其空間性、建筑感,引發了他對傳統書學結構論的創新發展。
而傳統上只說章法,是因古人寫字,總是寫一篇文章。無論詩詞歌賦、長言短章,強調的是都要斐然成章。這個章,除了字形,當然還指向字意。
可是劉彥湖的結構,是順著“字勢”思考下來的。字勢理論重在字的正側、向背、偃仰、平直、承接,并不談一篇文字的內在字義關聯。劉彥湖的作品,也因此而有這種性質或特征。一幅書法,常是一幅以筆畫線條搭建的空間構圖,只整體構成一個標題式的意思,而不是一篇有內在紋理脈絡及字義關聯的文章。
這種與字義松開的做法,與“現代書法”不期然而相合,故也常予人以現代藝術之感,執著于傳統書法審美的觀眾則又常呼看不懂。其實,他是由最傳統的書勢理論發展出來的。
劉彥湖曾有一篇文章叫《從傳統內部開掘出一種現代性》,我想,他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