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術史與書籍史(第一輯)
- 章暉 王劍主編
- 2771字
- 2025-07-22 17:11:57
發刊詞
中國美術史之父張彥遠(815—907)《歷代名畫記》在歷述各代能畫人名之前,專立一節關於書籍的“古之秘畫珍圖”。由於那些書籍人間罕遇,於是他粗舉領袖,既有我們今天已不得其解的《浸譚泥圖》,也有詭爲隱語的《孝經讖圖》,還有我們能覽其仿佛的各種本草圖。有的大概是短卷,像《靈命本圖》;有的則洋洋大觀,《古今藝術圖》《漢明帝畫宮圖》皆五十卷,《區宇圖》竟一百二十八卷。張彥遠最後説:“略舉其大綱,凡九十有七,尚未盡載。”雖説如此,九十七部書出自美術史家的遴選,可説是世界上第一份藝術典籍的書單。
中國早期的書籍多以卷軸形式出現,《歷代名畫記》所述當亦是卷軸裝潢,如此,虞龢《論書表》中的文字:“大凡秘藏所録,鍾繇紙書六百九十七字,張芝縑素及紙書四千八百二十五字……張昶縑素及紙書四千七十字,毛弘八分縑素書四千五百八十八字,索靖紙書五千七百五十五字,鍾會書五紙四百六十五字……”不妨看作年代更古老的藝術書籍著録。
西方美術史之父瓦薩里(Giorgio Vasari,1511—1574)沒有給出相應的書單,不過有幾位書籍藝術家也進入了他的《名人傳》,例如巴托羅梅奧(Bartolommeo della Gatta,1448—1502)、蓋拉爾多(Gherardo di Giovanni del Fora,1445—1497)和阿塔凡特(Attavante degli Attavanti,1452—約1525)。他們生活在手抄本和印刷本交替的時代,像阿塔凡特既畫手抄本中的細密畫,又爲印刷本做裝飾。瓦薩里在贊美安傑利科(Fra Angelico,約1400—1455)繪製的兩部大書之後,還對阿塔凡特的一部書籍裝幀做了非常動人的描述。
文藝復興時期,藝術家能讀到的繪畫論著,遠不如同一時期的中國那樣多。爾時,他們如饑似渴想弄明白的東西,只好求助於普林尼(23/24—79)編纂的百科全書《博物志》。我們事後來看,《博物志》主要從三個方面鼓動起藝術家的靈感盤旋:一、古希臘的重要藝術家都有一定的知名度和社會地位;二、逼真地再現大自然是一項至高無上的成就;三、藝術家的才能和作品屬於博雅的藝術。據此,文藝復興時期有抱負的藝術家覺得他們應該生活在一個嶄新的世界,在這裏Hic litterae latinae gracaeque restauratae, mutae artes excultae, Platonica philosophia restituta[拉丁和希臘學術得到恢復,視覺藝術得到培養,柏拉圖哲學得到復蘇]。在萊奧納爾多·達·芬奇(1452—1519)眼裏,視覺藝術是基於宇宙“神聖設計”(divine design)原理的對自然認知的最高形式。
相信製言者(word-men)勝過製像者(image-men)的人絶不會這麼看。20世紀牛津的特雷弗-羅珀(Hugh Trevor-Roper,1914—2003),這位《希特勒的末日》(The Last Days of Hitler)的作者,濡筆修史,一騎絶塵,落墨尺牘也才雋驚人。1956年4月13日他寫信給大名鼎鼎的美術史家貝倫森(Bernard Berenson,1865—1959)説:“我有時想,在人類歷史中,在圖像和書籍之間的對照上有一個很好的變革。中世紀相信圖像,宗教改革者相信書籍。16世紀,他們爭吵得難解難分,宗教改革者則印刷了更多的書籍——書籍在指責圖像——因而天主教會發明了《禁書目録》,并焚燒這些書籍,以製作更多的圖像。改革者因而被殺頭、打敗和摧毀。啓蒙運動是一個書籍的偉大時代,今天我們生活在一個圖像的世界裏。因此天主教的普及主要依賴感官,而非智力。”(周運先生譯文)他説自己雖是一個天生的新教徒,也不得不遺憾新教徒對書籍的崇拜退化成了一個教派,而且還是衹信仰一本書的教派!
貝倫森的答復如何,囿於見聞,不得而知。在中國古代,儘管永遠是書籍勝過圖像,製言者勝過製像者,但是我們卻可以馳騁一下想象:當文獻被塵封,書籍被遺忘,在人們眼前昂然屹立的永遠是古跡、廢墟和斷柱殘墻。因此,像赫伊津哈(Johan Huizinga,1872—1945)和庫爾提烏斯(Ernst Robert Curtius,1886—1956)那樣了不起的製言者,已深切意識到視覺圖像對我們接觸文明、感受歷史的控製。
文藝復興時期有一位人文主義者皮科洛米尼(Enea Silvio Piccolomini,1405—1464),政務雖繁忙,卻不廢寫詩、寫喜劇、寫歷史。他也是最早接觸印刷書籍的人,看到古騰堡印刷的四十二行本《聖經》,便在1455年寫信給維也納的一位樞機主教,説這部書“清晰、工整,毫無差錯,不戴眼鏡也讀來輕松”。在崇尚古希臘藝術清瑩秀澈的年月,他從印刷本中看出了古典的美。更重要的,皮科洛米尼還留下一筆引人入勝的遺産,和我們今日的文化生活有關,那就是位於錫耶納的皮科洛米尼圖書館(Biblioteca Piccolomini)。圖書館不只建築的本身華美,平圖里奇奧(Bernardino Pinturicchio,1454—1513)的墻濕壁畫晶暉奪人,穹頂畫更是雲起霞蔚,色躍光沈,一仰望即心動神飛;手抄本樂譜,陳列莊嚴,紙琬琰,似有珠玉環佩之音,綺麗如錦明色絲,水碧雲漪;還有屹立於中央的古羅馬美惠三女神雕塑,大理石肌膚白潔明艷,點綴出燦爛中的優雅。各種藝術門類在圖書館中淵渟澤匯,美得令人目悅心醉。人們對於文藝復興文明的想象,皮科洛米尼圖書館具體而微。
中國正德年間也有一座圖書館橫絶文林,它稍晚於皮科洛米尼圖書館,坐落於無錫,即華夏(生活在成化至嘉靖年間)的“真賞齋”。文徵明(1470—1559)爲它繪畫,豐坊爲它作賦,羅列的周秦漢魏之書、晉唐宋元之繪,盈幾壓棟。書法如鍾元常《季直表》,貞觀所藏;王右軍《袁生帖》,祐陵所題。繪畫如王右丞《輞川圖》,珍聲萬代;郭恕先《雪江圖》,寶著前朝。碑帖如壇山大篆,鴻都石經。書籍如劉氏《史通》《玉臺新詠》,上有“建業文房”之印,驚艷的奇書。器物如紫桑小幾,寶晉舊物,下有“芾”字押;白金羊鼎,乃商時諸侯所用。印章如東漢楊彪文,雕刻精工,旁皆碾花;“三槐之裔”印,螭鈕刻深而奇,溫潤無比。館中所藏,皆遠有端緒。古人對藝術的看法不類今人,別有洞見,難怪在王國維(1887—1927)眼中,三代之鐘鼎、秦漢之摹印、漢魏六朝唐宋之碑帖、宋元之書籍,都是美術,都以其技藝精妍體現了古雅之美。
所以,我們編輯此集刊,討論美術史和書籍史,則大可跨過書籍與藝術鬥爭得“難解難分”的界限,不去比試誰高誰低,而是探索其中隱含的一些有趣而深刻的問題,尤其是張彥遠論述的傳授、筆法、品味與山水樹石的技術問題,或者瓦薩里提出的le cause e radici delle maniere[風格起因和根源]的問題。這些美術史的問題,同樣可供書籍史借鑒,反之亦然。
從這兩類歷史的研究中,人們大概會看到,真正的史學家要能做出堪稱歷史精髓的評價,鑒別出什麼是平平之作,什麼是佳作,什麼是傑作,都離不開久已被人們漠視的ars即技術;風格之謎就潛藏在這些令人激動的秘密之中。當然,不能奢望這些問題會有最終的答案,但是需要有人對此提出大膽的解釋,學術才能進展。因此,一位學術前輩的告誡或許對我們有益:“人到中年,越是意識到以前有時間學習而卻漏學了那麼多東西,才越會感到編輯古希臘文獻的古典學者或者精擅花草的畫家,他們的技能多麼令人贊嘆。也許我們可以通過與一個世界——藝術世界——取得某種新的聯繫來彌補這種缺憾。這個世界裏的學者,雖然不總是一個褒義詞,但卻沒有人會懷疑,重要的是去尋找,去探索,去冒險從事實驗。在這方面,學術總是能從藝術創造的精神中獲益,去開拓未知,而不是一個勁兒地重復已做之事。”我們一旦進入這個藝術世界,也就可以借重皮科洛米尼調解製言和製像之爭的一句名言:Amantenim se artes hae ad invicem[學科彼此相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