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三
爸爸媽媽都去哪兒了　在“‘閱人’國際版畫展”的發言

毛時安

今天參加了上海國際版畫展“閱人”一天的研討會。我不知道，在上海，在全國是不是還有這樣認真嚴肅開一整天研討會的現象?，F在這已經是非常難得了，就像我們的大熊貓一樣珍稀，有點大夢初醒的感覺。這些年，我自己基本上變成一個開會的人，有時候一個下午要出席三個會議，要講三種話。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樣把這種折磨人的日子過下來的。倒不是我喜歡華威先生的那種生存方式。實在是因為我太重情義，抹不開情面。但是，有失必有得。因為我那么廣泛地投身到各個藝術門類，包括音樂、戲劇、美術、文學、影視等各種文化活動，雖然把自己的肉體折磨得死去活來臨近崩潰，可是我的思想，我的生命，得以像一條歡快的小河，保持著流動的新鮮和活力。

因為這能使我像塊吸水的海綿一樣，廣泛地吸收來自各方面的營養，以及各年齡層面的營養。就像今天參加這個會議，我又知道了很多國內外版畫界的事情。我想，我先不談版畫，先談一些我看到的這個世界。1999年的年末，我曾經在香港和香港的市民一起，迎接新世紀的到來。當時，我們非常欣喜若狂地在看，全世界各地誰最早迎來新世紀的陽光。據說，太平洋深處的一個小島，是人類最早看見新世紀陽光的地方。那時人類對未來是多么充滿了希望啊。

當我們興高采烈地迎來了新世紀以后，后來又有人告訴我們，新世紀的起點不是2000年，而是2001年。當時我們都犯了傻。但是到了2001年的年底，我們已經沒有了前一年迎接新世紀的那種狂熱的激情。盡管如此，我們仍然對新世紀抱著非常美好的期待。因為畢竟是一個新的世紀來到了我們的身邊。20世紀60年代讀中學的時候，我曾經看過一本書，叫《科學家漫談21世紀》。那時候，我們覺得新世紀是多么的遙遠……

新世紀一到了以后，它的開幕大戲就讓我們的靈魂受到巨大的震撼和沖擊，我們真不知道這個世界究竟發生了什么。那，就是“9·11”。我們在電視上看見，兩架飛機像兩只禿鷹向著兩座大樓猛撲過去，那么精準，接著濃煙滾滾，接著大樓倒塌，接著曼哈頓滿大街逃命的驚慌萬狀的人……開始我們都以為電視臺出了事。這是一部驚險片，一部美國大片，錯播到了《新聞聯播》節目。后來才發現這是真正發生在我們身邊，我們這個世界上的事情?！?·11”使我們認識到這個世界上有一個新的怪物出現了，它叫恐怖主義。于是，全世界都開始討伐恐怖主義。但是，我們沒有想到過，這恐怖主義是從哪冒出來的呢？后來，我們發現恐怖主義其實就是被恐怖的那些人，在20世紀精心制造出來的。

而且直到現在“9·11”仍然疑點眾多。一方面我們看到紐約的那些消防隊員們，在生命遇到嚴重威脅的時候，表現出人類獨有的那樣的英雄主義氣概，但同時我們也看到“9·11”本身疑點眾多。比方說那些日子新聞天天在播報，出現一種白色的粉末，叫作炭疽病毒。但是“9·11”以后，這些神秘的粉末像“9·11”一樣，消失在了我們的記憶中。甚至美國有人言之鑿鑿地懷疑是美國政府精心策劃了“9·11”。我自然是不相信，再殘忍也不會做出這樣喪心病狂事情的，而且這需要何等的想象力。但是不管怎么說，“9·11”改變了這個世界，也改變了我們。然后，在新世紀，我們看到和過去的世紀沒有什么變化，一切照舊，甚至更加令人失望沮喪，恐怖、死亡、殺戮、混亂、貧困、饑餓、腐敗、掠奪、不公、污染、大氣變暖沒有任何改變。還有亞洲金融危機，特別是2008年席卷全球的金融海嘯。說它海嘯一點不為過，當時簡直是摧枯拉朽席卷一切。與此同時，我們最近又發現了很多戲劇性的變化。比方說，前兩天俄羅斯的盧布下跌了50%，昨天又猛然暴漲。還有一件也是讓我們這代人非常震撼的事情，古巴和美國恢復了正常的關系。這一件事情，對我們這代人來說是一件簡直大得像天一樣。因為我們不能想到兩個比鄰的國家，都在呼喚人類摯愛，就在身邊對峙敵對幾十年如一日，就像一對糾纏矛盾的戀人一樣。記得當年自己閱讀卡斯特德羅在法庭上的自我辯護詞《歷史將宣判我無罪》。就像加勒比海的浪濤，充滿了雄辯的力量。接著是美國雇傭軍在古巴豬灣吉隆灘全軍覆沒，美蘇導彈危機。我們天天唱一首歌，第一句就是，要古巴，要古巴，不要美國佬……

我在成長的過程中，真的見到太多太多了：20世紀50年代的中蘇大論戰、20世紀60年代亞非拉民族解放運動的風起云涌、美國的反戰浪潮、法國的五月風暴、捷克斯洛伐克的布拉格之春……經歷了那么多，我一直在想，這個世界究竟是更好了還是更壞了？這個世界確實是越來越物質化了。今天的這個展覽叫《閱人》，就是關心在這樣一個世紀進程中人的精神，人的靈魂，人的情感，人的心靈。我們所要做的，除了在藝術領域的技術層面的不斷深入、不斷的精益求精以外，還在做另外一件事情，就是重建精神世界的秩序。因為我們是藝術家，我們必須超越政治，超越意識形態，去關心人的存在。很高興，我在這個展覽中看到了我們藝術家在當下這樣的時代意識到了自己存在的價值之所在。當然，我也聽到昨天開幕式上，有少數的觀眾在說，中國的藝術家作品和歐美藝術家還是不太像，和世界的潮流還是不太像。

但是我一直在想，我們為什么要像呢？如果阿根廷的畫家和美國的畫家一樣，歐洲的畫家和中國的畫家一樣，或者說中國的畫家和歐洲、美洲畫家一樣，那么這個藝術還有它存在的價值和必要嗎？所以，我想，“不像”才是對的。自己以自己的面貌出現在這個世界上，才是對的。那么，我這里就會想到一個問題，什么是好的藝術？我在這個畫展上看到很多畫，有一件畫讓我很感動，就是趙延年先生那件《滄?！贰．嫴淮?，20cm×11.5cm，而且是黑白的。這是一張肖像畫，逆光勾勒的一位老人的側面頭像，占了畫面1/3多一點。除了凝視，幾乎沒有表情。除了唇邊和下巴的胡子、額頭的皺紋，略為精細，連眼睛都只留了幾毫米的一點白光，省略了一切可以省略的細節。但是，我想他能打動各種膚色、各種語言、各個地方的觀眾。那是真正的滄桑，非語言的能描述的充滿各種況味的滄桑，百感交集的滄桑。有時，沉默和簡單，是最豐富的語言。只要有韌性的微光就行。我想，好的藝術其實就是有人性的溫度，有吸引人心靈的意味。因為現代人都會把自己的心包得緊緊的，裹著一層鎧甲，刀槍不入。但是不管怎么樣包裹，它總有柔軟的東西露出來。藝術就是要打動心靈，把那些最柔軟的部分裸露出來，讓你去想。這是世世代代藝術家面臨的難題，也是值得我們世世代代去努力實踐的一個任務。

因為我有了一個小外孫，我就知道這個世界物質主義是多么的厲害。前兩天他過5歲的生日，面對蠟燭，他閉著眼睛，一臉虔誠地許了一個小小的心愿。后來我問他，你前天晚上許了一個什么樣的心愿？他說：“我要買一個房子。”“為什么？”“外公外婆老了，房子舊了，買間新的給你們住?！奔任镔|，也很暖心。這就使我想到展覽中廖揚的那件作品《兩個孩子》：在堆滿回收來的廢舊家電的暗暗的破屋子里，姐姐和弟弟，他們的背影對著我們，看著那個白花花的屏幕，他們心和眼睛在尋找，自己的爸爸媽媽都去哪兒了？所以，我想，最后，我們的藝術就是要讓這些孩子隨時隨地都能看到爸爸媽媽，都能知道爸爸媽媽在哪兒，他們在干什么。

大風起兮云飛揚。幾個時代，在我眼前，像滿天的流云那樣，瞬息萬變地過去了。人類，問題依然是問題。

2018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