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奔走革命
- 董必武(中共一大代表叢書)
- 李東朗 雷國珍
- 11099字
- 2025-07-18 14:26:46
投身辛亥革命
1911年10月10日晚上,駐守在武昌的清朝新軍工程第八營的士兵,在革命黨人策動下打響了起義的第一槍。一夜之間,起義軍占領了整個武昌城。清湖廣總督瑞澂在親兵護衛下鑿墻出逃,潛往江上的楚豫兵艦,清第八鎮統制張彪亦慌忙逃往漢口劉家廟。不到三天,革命起義軍占領了武漢三鎮,武昌首義獲得勝利。
消息傳來,正在黃安家中的董必武異常興奮,他首先把盤在頭上的辮子剪掉,以示和清王朝徹底決裂,并馬上向父母、妻子說明要立即到武昌投奔革命軍,父母勸阻未成。他匆匆起身,日夜兼程,奔赴武昌。第三天,出現在武漢湖北軍政府。
這時,武漢的革命秩序尚未完全建立。革命黨人對于被迫充當湖北軍政府都督的黎元洪,理所當然地持有戒備心理,同時由于漢口地域重要,遂成立了以剛從監獄出來的革命黨人詹大悲任主任的漢口軍政分府。10月13日,“當即假漢口舊江漢關道署為辦公處,分設司令、參謀、軍需、軍政、軍械、軍法、交涉、稽查八處”。
詹大悲,字質存,1887年生,比董必武小一歲,湖北蘄春人。1907年在黃州中學就讀,1909年與蔣翊武、宛思儼等籌辦漢口《商報》,后又與蔣翊武等在1911年元旦組織文學社,籌劃武裝起義。當年7月,在他主編的《大江報》上刊登了著名的時論《大亂者,救中國之藥石也》《亡中國者和平也》,成為動員群眾推翻清王朝的號角,立即被湖廣總督瑞澂以“宗旨不純,立意囂張,混淆政體,擾亂治安”的罪名逮捕入獄。其時,董必武正在文高等學堂攻讀,與詹大悲結識,并為他的壯舉感動不已。
董必武到武漢后,立即找到詹大悲。詹大悲對董必武的到來十分高興,安排他擔任了軍需部的秘書。從此,兩人成為革命征程上的親密戰友。
清朝政府對武昌起義十分震驚,立即派遣陸軍尚書蔭昌率軍前去鎮壓,但身居要職的蔭昌并無指揮作戰的才能,而且由袁世凱一手操練的北洋新軍又不聽他的調遣。10月27日,清政府被迫重新起用袁世凱,任他為欽差大臣,“督辦剿撫事宜”。老奸巨猾的袁世凱此時正在醞釀更大的陰謀。30日,他赴湖北孝感督師,命令馮國璋率北洋軍向漢口發動攻勢。敵情嚴重,詹大悲派遣張景良到抗清前線劉家廟擔任前線總司令,并令在前線設置第一糧臺。董必武奉派和軍需部一些同志前去工作,專供前線士兵的用糧,并親自參加了三道橋附近的戰斗。
三道橋是清軍進攻的重點地段。董必武生平第一次參加這種血與火的戰斗。他親眼目睹了動人的抗敵場面:革命士兵在敵眾我寡、力量懸殊情況下奮勇抗敵;鐵路工人數百人冒著清軍的炮火,在喊殺聲中拆毀鐵軌,致使清軍火車脫軌,死傷慘重;周圍許多農民自動站在革命軍一邊,拿著扁擔、鋤頭、大刀奮不顧身與清軍作戰;許多市民冒著炮火到前線為革命軍送水、送飯,抬送傷員。董必武激動不已,深深感受到人民群眾的偉大力量。時過30年后,1941年10月10日他在重慶《新華日報》發表紀念文章《辛亥革命三十周年》中,曾深情地回憶:
當時我們在漢口三道橋看見的革命軍和清軍作戰的英勇,以及武漢市民男女老幼對革命軍的幫助,那種自動饋糧食,送子彈,抬傷兵,踴躍歡欣的情形,是難以筆墨和口舌來形容的。守藩庫和官錢局的是學生軍,真是秋毫無犯。婦女投身革命者雖不多而能努力看護傷兵。參加革命隊伍者都抱持著推翻清朝政府爭取革命勝利的一顆純潔的心[6]。
保衛漢口的戰斗進行得十分激烈而艱苦。革命軍終因武器太差、缺乏戰斗經驗,加之傷亡太大而被迫后撤。11月2日,漢口淪陷。27日,漢陽又被清軍攻陷。此前,詹大悲為爭取安徽革命黨人來漢支援,乘船東下。10月底來武昌擔任革命軍戰時總司令的黃興因內部意見分歧,棄職東走上海。武昌孤城岌岌可危。這時,蔣翊武臨危受命,擔負起抗擊清軍保衛武昌的重任。董必武隨軍需部退至武昌,他協助蔣翊武的左右手潘怡如工作,“助之安撫城內外軍民守城御敵”。蔣翊武為鞏固沿江一帶防線,從青山到金口分區設置兵站,董必武前往兵站擔任秘書,監督電報,接濟前沿,一直堅持到南北議和。
在保衛武漢的戰斗中,董必武與詹大悲、潘怡如、張國恩、石瑛、姚汝嬰等革命黨人,過從甚密,建立了深厚的戰斗情誼。這種情誼,隨著后來的風云變幻,益彌珍貴。
董必武在斗爭中的表現,贏得了革命黨人的普遍好評。1911年12月,同盟會湖北支部吸收他為會員。不久,他和潘怡如、張國恩等被推舉為同盟會湖北支部評議部評議員。經過革命斗爭的洗禮,這位真誠投身于民主革命的青年,迅速成熟起來,很快成為湖北革命黨的重要成員。
南北議和后,革命與反革命斗爭的重心,由武裝斗爭轉為政治斗爭,政權建設成為革命黨人的當務之急。1911年12月初,湖北軍政府改組,董必武被任命為理財部秘書。
理財部是湖北軍政府的幾大支柱部門之一,部長是革命黨人李春萱,與董必武同時擔任秘書的還有革命黨人姚汝嬰、張國恩等。按湖北軍政府頒布的《理財部暫行條例》規定,董必武的工作主要是兩項,一是分配各課(科)文書;二是掌管關防事務。當時,湖北軍政府的財政十分困難,本來就軍用浩繁、興政耗資,又有周邊數省支援武昌援軍的支費,而內庫空虛,原有稅收流散。董必武和他的同事認真履行自己的職責,為籌措財源,他們從清查全省公款、公產和統籌辦理收支入手,逐步制訂和實施新的稅務條例,征收新稅。但是雖經他們全力以赴地籌款,仍難敷急用。為解燃眉之急,湖北軍政府又設置國民義捐局,動員社會各界“慕義輸捐”。
1912年初,董必武奉派以理財部特派員身份赴黃岡縣(今黃岡市)募捐。當時雖然“革命”了,但政府官員外出依舊一般是乘轎子的。當董必武攜帶簡單的行李準備出發時,課員早已為他雇好了抬轎,他當即謝絕,徒步前往。他的這一舉動,迅速傳播開來,一時成為美談。在黃岡募捐期間,董必武還遇到一件頗為棘手的事。黃岡地方紳士中有一些清朝遺老,他們聯名控告黃岡知事貪污。軍政府委派董必武就地調查此案。他認真細致地進行了查核,結果發現該知事并沒有貪污行為,實際上這位上任不久的縣知事把錢用在組建革命軍隊上了,那些遺老出于對新政府的仇恨心理,故意誣告,企圖把新任的縣知事趕走,換上他們中意的官僚。董必武如實向湖北軍政府作了匯報,并向黃岡政界宣布知事無罪。這樣一來,就觸怒了這些清朝遺老,他們勾結湖北軍政府中的立憲派,反誣董必武包庇黃岡知事。董必武毫無懼色,堅持正義,使這一案件得到公正的處理。這件事,在湖北軍政府內外引起轟動,革命黨人對他的公正和大義凜然深為佩服,而立憲派舊官僚對此十分惱怒。
董必武依然如故,繼續著自己選擇的事業。由這場揭開中國歷史新篇章的斗爭開始,他成為一個獻身中國革命的職業革命者。
參加反袁斗爭
在人們辭舊迎新之際,一個改變中國幾千年政治制度的新政權誕生了。1911年12月29日,獨立的17省代表聚集上海,選舉孫中山為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1912年元旦,南京臨時政府宣告成立。人們歡慶千年帝制被埋葬,董必武也充滿了喜悅。
袁世凱獲悉南京臨時政府成立、孫中山當選臨時大總統后,極為惱火。1月3日,他指使麾下的北洋將領聯名通電,反對共和,以用武力擁護君主立憲要挾。這時,孫中山、黃興、宋教仁等同盟會主要領導人尚未識破袁世凱的本來面目,為避免流血而取得共和,他們表示,如果袁世凱逼使清朝皇帝退位,擁護共和,當推袁世凱為大總統。袁世凱又操縱北洋將領向清廷搖旗吶喊,施加壓力,2月12日清宣統皇帝在萬般無奈中,發布諭旨,宣布退位。2月14日,孫中山履行諾言,向參議院請辭臨時大總統之職,并推薦袁世凱接任。3月10日,袁世凱在北京就任臨時大總統。4月1日,孫中山宣布正式解除臨時大總統職務,改去籌劃興建全國鐵路。目睹國內局勢的這種演變,年輕的董必武感到十分迷惘,發出了“革命是這樣的嗎”的疑問。而歷史恰恰證實了董必武的懷疑,辛亥革命由此宣告失敗,革命的勝利果實被大地主大資產階級的代表袁世凱所竊取。
以宋教仁為代表的革命黨人對袁世凱的本質認識不清,企圖通過《臨時約法》和議會來限制袁世凱,維護共和政體,而陷入了議會選舉的“迷網”。為在即將進行的議會選舉中成功,8月25日,同盟會聯合其他一些小黨派,擴大改組為國民黨,宋教仁被推舉為代理理事長后,奔走于國會的選舉。與此同時,各省也進行了議會選舉。事情的發展,又一次出乎董必武的意料。對于競選議員,他并不感興趣,但在一些革命黨人熱心議會選舉的熱潮中,他也身不由己地卷了進去。他的出發點是想讓更多的革命黨人進入議會,以阻止舊官僚和立憲派上臺執政。于是,董必武憑著自己的聲望,到黃安縣積極活動,使張國恩、趙光弼和其他革命黨人,分別在黃安縣當選為議員。而被黎元洪看中的舊官紳卻落選了,這更引起了舊官紳和立憲派對他的忌恨。
在袁世凱一步步吞噬革命成果的同時,湖北軍政府內舊官紳勢力也日漸占優勢。由清軍協統(旅長)而被逼走入革命陣營的湖北都督黎元洪,與湖北立憲派首腦湯化龍狼狽為奸,安插親信,排擠革命黨人。隨著革命黨人日遭厄運,董必武也遭到排斥、打擊。因工作成績卓著,1912年10月董必武被擢升為湖北軍政府財政司總務科長,但在1913年2月卻被調離崗位,下派到宜昌川鹽局任協理(副局長)。封建舊勢力向他下手了。
1913年3月,國會選舉揭曉,國民黨獲得多數席位。這是醉心獨裁的袁世凱不愿看到和不肯接受的。3月20日,在袁世凱的指使下,正準備赴京出任責任內閣總理的宋教仁,在上海火車站被槍殺。“宋案”震驚全國,暴露了袁世凱仇視革命的猙獰面目。此時,董必武正因母親病危,請假在家侍奉母親。他獲知宋教仁被刺身亡的消息后,非常痛惜,陷入空前的苦悶中。他憤然于袁世凱的篡國和黎元洪排擠革命黨人的倒行逆施,又加上母親病重(不久病故),毅然決定棄職不歸,與袁、黎之流決裂。
“宋案”猶如晴天霹靂,震醒了陶醉于“實業救國”的孫中山。他立即于3月27日從日本返回上海,召集革命黨人會議,提出“非去袁不可”,號召各地革命黨人興師討袁。但處于情緒低落的革命黨人,內部意見分歧,有的支持,有的懷疑,有的還與袁世凱沆瀣一氣。幾經猶豫,在袁世凱咄咄逼人的形勢下,7月,革命黨人在江西、南京等地發動了武裝討袁的“二次革命”。董必武和詹大悲、潘怡如、蔡濟民等積極策動軍隊進行響應,但立即遭到久擬下毒手的黎元洪的血腥鎮壓,著名黨人時倚方、何子輿、寧調元、熊越山等遭殺害,詹大悲、潘怡如、蔡濟民等在日本友人幫助下逃離武漢。在袁世凱的鎮壓下,江西、南京的起義也很快失敗,孫中山、黃興等再次流亡國外。
革命失敗引起董必武深深的思索,他認為革命需要有新的目標,要培養懂得革命的新人才,要組織新的革命隊伍。但這一切如何實現呢?他一時回答不了,于是得出一個結論:“為了未來,我需要充實更多的知識。”[7]1913年秋,董必武先到湖北省立第一師范學校擔任了幾個月的英語教員,邊謀生邊尋覓繼續革命的途徑。后因黎元洪的大肆屠殺,董必武在湖北難以立足,又聽說孫中山、廖仲愷以及湖北的田桐、居正等人正在日本籌組新的革命組織——中華革命黨,而且這也符合他到國外學習更多知識的愿望。于是在朋友的資助下,1914年1月,董必武辭別父親、妻子和全家人,同張國恩、張諧英一起東渡日本,考入東京私立日本大學法科,攻讀法律。
“二次革命”失敗后,孫中山、廖仲愷等以日本為基地,繼續籌劃反袁斗爭。孫中山分析反袁斗爭之所以迅速失敗,“非袁氏兵力之強,實同黨人心之渙散”,是因為國民黨內部成分復雜,隊伍散漫。于是決定解散國民黨,放棄議會斗爭,重建革命黨。經過長時間的籌備,1914年7月8日,在東京召開了中華革命黨成立大會,選舉孫中山為總理,并制定了誓約:(一)實行宗旨;(二)慎施革命;(三)盡忠職務;(四)嚴守秘密;(五)誓共生死。還規定,凡入黨者皆“附從孫先生再舉革命”,要在入黨誓約上署名按指模。也許是這些規定沒有被原來的革命黨人所理解,或許是有的人喪失了斗志,黃興等一些人拒絕參加,當時加入者僅數百人。
正在東京學習的董必武,從摯友潘怡如處獲得了孫中山建立中華革命黨的詳情,同時潘告訴董必武,由于受黃興等人的影響,他自己還沒有決定是否加入。董必武和張國恩進行了深入的討論,對孫中山堅持革命的立場和嚴密組織的措施,一致表示推崇和擁護,決心追隨孫中山繼續奮斗。他倆找到擔任中華革命黨黨務部長的湖北同鄉居正(字覺生),由他介紹,拜謁了孫中山,當面向這位革命領袖陳述了他們繼續反袁斗爭的決心,申請加入中華革命黨。得到孫中山同意后,當場履行了入黨手續,在誓約上簽名按下手印。這是董必武第一次見到久已敬仰的革命偉人孫中山先生,他曾為1912年因去黃岡未能見到來武漢的孫中山而遺憾。如今愿望實現,他非常激動。1938年3月11日董必武在漢口《新華日報》發表《回憶第一次謁見中山先生》一文,敘述了當年拜見孫中山的情景:
癸丑失敗[8]以后,我同我們同邑的張眉宣先生一路跑到日本去,當時中山先生得廖仲愷、胡展堂、陳英士、謝慧生、居覺生諸先生等之助,在日本東京改組國民黨為中華革命黨。入黨的黨員要宣誓服從總理,要打指模。有很多的同盟會員不愿意這樣干。實際上,也有很多的老革命黨員在新的嚴重失敗后,不愿意繼續再干革命,借口拒絕宣誓和打指模而不入黨。我同張眉宣先生經居覺生先生的介紹謁見中山先生。先生著現在所謂中山裝的青衣服,容貌美秀而文靜,如我們平素所看的像片一樣。先生辯才無礙,指示中國的出路,惟有實行三民主義的革命;特別鼓勵我們在失敗后不要灰心短氣,要再接再厲地努力去干,革命不是僥幸可以成功的,只要我們在失敗中得到教訓,改正錯誤,想出好的辦法來,繼續革命,勝利的前途是有把握的。先生對于那些悲觀失望的老革命黨員,深致惋惜。我和張眉宣先生在謁見先生后,都成為中山先生的信徒。先生這幾句訓示,永遠活躍在我的腦海中[9]。
董必武積極參加了中華革命黨的革命活動。
這時,國內的情況愈來愈糟。袁世凱在鎮壓“二次革命”后,脅迫國會選舉他為正式大總統,并按其旨意修改了大總統選舉法,使他成為終身總統。繼而他解散了國會,獨攬大權,但他并不滿足,又企圖復辟帝制。為換得帝國主義對他登基稱帝的支持,竟于1915年5月接受了日本帝國主義提出的旨在滅亡中國的“二十一條”。獨夫民賊又一次把中華民族推向了黑暗和災難的境地。
袁世凱的倒行逆施,立即激起全國人民的強烈反對。在日本的孫中山組織海外的革命黨人,迅速投入反袁斗爭,他一批又一批地派遣黨員回國策動軍隊討袁。這年6月,董必武和張國恩也奉命回國,具體任務是策動武漢南湖炮兵起義討袁。
老奸巨猾的袁世凱在妄行之際,已料到人民會反對,他預作布置,尤其對革命黨人早有防范,他派遣大批密探,大肆偵緝和捕殺革命黨人。董必武和張國恩從日本乘船一到上海,立即感受到白色恐怖的緊張氣氛。他倆與在上海進行反袁活動的潘怡如等取得聯系后,即登上江輪悄然來到武漢,見到擔任南湖炮兵團團長的李愈友。李愈友是老同盟會員,也是董必武和張國恩的同鄉和舊友。但是,武漢的白色恐怖更嚴重,袁世凱義子段芝貴擔任湖北督辦,他布置了許多暗探,對革命黨人的活動監視甚嚴。董必武、張國恩很快就發現有密探跟蹤,處境十分危險,經與李愈友商議,認為現在形勢緊張,他倆宜暫時離開武漢回黃安隱蔽,起兵討袁之事以后尋機再議。
在李愈友處,董必武獲悉以前在湖北軍政府的同事和友人姚汝嬰正在四川武勝縣任知事,便與張國恩聯名給姚汝嬰寫了一封長信,鼓動他在四川策動討袁。他倆懇切地寫道:
……從愈友案頭得讀手書,莫名欣感。并聞篆擢武勝,從此甘棠政績,由江漢而及峨嵋,尤為忭賀。前云從個人做起,乃充類之言。茍本身以外,絕無憑藉之質,舍求之己身,莫能為役矣。夷考各國進化之程,無不由一二先知先覺之士,當位在勢,以謀其民族幸福為心,樹之典型,播為風氣,政府先善,而社會逐漸改良。惟美國為條頓民族之殖民所組成,其程度特高,國情安定,社會已良,而后產生善良之政府。其余各國,大率類是。歷史所陳,吾國似亦莫逃其例。顧吾國執政諸公,為何如者?吾不問其居心是否為吾人謀幸福。而他國人所蒙之幸福,實非吾人所能夢見。此則不待比較而知之也。
吾國普通社會知識之幼稚誠無可為諱,然謂為更無有發榮生長之余地,非妄則愚。惟不扶植之而摧鋤之,斯漸即于沉淪之耳。入民國以來,更覺有一驚心動魄之象,觸于眼簾,即市井蕭條,民氣沮喪,沉郁慘淡,人以幸生茍免為心,而岌岌若不可終朝者是也。以此為基,而建國其上,喻以累卵,尤覺不切。而袞袞諸公,方以小民不能出痛苦之聲,遂謂天下已呈太平之象。長沙[10]若再,能不為之痛哭流涕而長太息也耶?
人民良楛,以官吏為轉移,誠如所見。今足下已官吏矣。登高而呼,則應者遠;舉手而招,則見者眾。轉移社會,匪異人任也。我欲善之,而彼固壞之,結果恐不能收效,所慮亦是。但我盡所以善之之方,終可有效。若因彼固欲壞之,而不能奏效,則非善之者之責,而固壞之者之責也。吾輩做事,做得一分是一分,彼壞之者可不必管也。因一顧慮壞之者,則無一事可做也。弟等此言,系局外人,恐尚未知局中人之苦,而蹈易言之弊,祈更有以教之為幸。教育確為救亡之第一策,為知事者,只與錢谷刑名平視之,則莘莘學子,已隱受其福矣[11]。
多么犀利的筆觸和濃烈的情感啊!在國難深重、革命挫折之際,董必武敞開心扉與友人暢談時局、革命信念和革命方法。從中可以窺見他對國家前途、人民命運的深深憂慮和焦灼的心情,表達了堅定的信念、不屈不撓的革命斗志和腳踏實地頑強戰斗的精神,體現了他對友人的關心、期望和激勵。這封信是已經發現的反映董必武早期民主主義革命思想的代表作。
雖然董必武和張國恩對白色恐怖的形勢已經有了警覺,但厄運還是降臨了。
他倆潛回黃安后,為躲過袁世凱密探的耳目,董必武特地到縣高等小學校代四叔教課,邊執教邊等待時機。然而不久,一個在武漢活動的中華革命黨人被袁世凱的密探逮捕下獄,在刑訊之下叛變,供出董必武、張國恩也是奉孫中山之命回國策動討袁的。在武昌的李愈友從內部獲知消息后,立即派人通知董必武。但董必武尚未來得及躲避,接奉湖北軍務督辦段芝貴密令的縣知事王正廷,已率一個連的軍隊前來搜捕,正在上課的董必武當即被捕。張國恩則乘隙走脫。
案情非常嚴重,段芝貴和湖北巡按使段書云聯名簽署的緝拿令稱:董必武“在日本奉亂黨頭子孫中山之命回鄂,擔任串通駐扎南湖的炮兵團起來造反,反對袁大總統稱帝”,命令拿獲后“立即解省法辦”。
董必武全家和鄰里鄉親都十分為他擔憂,他父親和四叔立即奔走營救。縣里教育、商界知名人士同訪縣知事,請求將董必武暫羈監獄,緩解省城,但王正廷以“案情重大,承擔不了”為由,一口拒絕。黃州中學校長陳逵九,憑著他與巡按使段書云在清朝軍機處同事多年的身份,徑訪王正廷,詢問案情,特別詢問是否有證據。在獲知僅是憑一個中華革命黨員的口供后,便一口咬定董必武是自己的得意門生,品學兼優,為人正派,絕不會為非作歹。要求暫不解省,如省方責問,由他擔保。王正廷顧慮到陳逵九與段書云的關系,也考慮到地方知名人士的要求,應允緩解。陳逵九又馬上兼程奔赴武昌拜見段書云,陳述董必武的情況,要求擔保他。段書云礙于情面,又因沒有董必武反袁活動的真實憑據,只得答應將董必武保釋出獄,在家聽候處理。
因案子沒有最終了結,董必武的一切活動仍在反動當局的嚴密監視之下,不得離開縣城。1915年12月12日,袁世凱在“民之所欲,天必從之”的無恥托詞下,欣然接受“擁戴”,恢復帝制。次日,公然在北京居仁堂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賀。他的這一倒行逆施,引起全國人民的無比憤慨,12月25日,從北京繞道回到昆明的愛國將領蔡鍔聯合唐繼堯、李烈鈞等通電全國,宣布云南獨立,組織護國軍分路出擊。接著貴州、四川、廣東、廣西、浙江等省也相繼宣告獨立,反袁復辟的護國運動在全國蓬勃興起。袁世凱氣急敗壞,更加嚴厲地鎮壓和監視反袁活動。黃安知事王正廷又奉段芝貴、段書云密令,以“孫中山黨徒,圖謀不軌”罪名,再次把董必武及張國恩投入監獄。1916年6月6日,袁世凱在眾叛親離和全國人民的唾罵聲中郁憤而死。經黃安父老鄉紳的營救,董必武和張國恩走出監獄。
雖然兩次被捕入獄,備受折磨,但絲毫沒有動搖董必武的革命意志。出獄后,董必武在家靜養了一段時間,不久,他拒絕了勸阻,又辭別家人,與張國恩一起直奔武昌,繼續投入了新的斗爭。臨行前,他賦詩一首,表達了自己的信念和胸懷:
重違庭訓走天涯,
不為功名不為家。
旋轉乾坤終有日,
神州遍種自由花。
路在何方
袁世凱死后,北洋政客懾于全國進步勢力的反對,拋棄了袁世凱時期的政制,宣布恢復民國元年制定的《中華民國臨時約法》,副總統黎元洪接任大總統;恢復國會,補選馮國璋為副總統。但北京政府的實權卻掌握在國務總理兼陸軍總長、皖系軍閥頭子段祺瑞手里。1916年7月,護國運動中護國軍在西南建立的軍務院宣布撤銷。同時,各省議會紛紛恢復。一時間似乎又回到了袁世凱解散國會前的政治局面,一些熱心于資產階級議會制的革命黨人,又開始忙于議會競選活動。9月,詹大悲和湖北其他一些革命黨人回到武漢,按《臨時約法》規定,他們也應恢復在袁世凱當權時被取消的省議員資格。當時恰遇湖北省議會議長覃壽堃辭職,董必武和張國恩等一方面為恢復詹大悲等人的省議員資格奔走,另一方面積極幫助詹大悲競選湖北省議會議長,結果詹大悲以多數票獲勝當選。當時,革命黨人并擬推舉董必武擔任省議會秘書長。
但是,北洋將領王占元擔任湖北督軍兼省長,掌握軍政大權,他敵視議會制度,視詹大悲為眼中釘。他唆使親信聲稱詹大悲的議員資格是議會除名的,不能恢復,因此也就不能擔任議長。董必武、張國恩等聯合原革命黨人,成立了政治商榷會,推舉湖北竹山兩湖書院出身的教育界名流郭炯堂為主任,詹大悲為副主任,與王占元抗爭。由于王占元的百般刁難,詹大悲最終未能就職。
1917年2月11日,董必武和張國恩離開武漢再赴日本,參加東京私立日本大學法科的畢業考試。經考試成績合格,3月31日,東京私立日本大學向他倆頒發了法學科結業證書。4月,他倆返回武昌,在撫院街開設了律師事務所。他們經手的第一個案件,情況較為復雜,但經過他們仔細調查,周密研究,迅速代被告寫了訟狀,呈送當地法院后得到法官認可,判獲勝訴。消息傳開,董必武和張國恩在社會上贏得一定聲譽,他倆的業務也迅速增多。
但是,董必武并未放棄革命信念,仍在關心著國內政局的變化。
這時,北洋軍閥為爭奪權力演出了一幕幕鬧劇。1917年春,北京政府發生府院之爭,黎元洪罷免了段祺瑞的國務總理。段祺瑞拉攏各省督軍組成“督軍團”,宣布脫離北京政府,“辮子軍”首領張勛以“調解”為名進軍北京,脅迫黎元洪解散國會后又逼黎辭職,擁立清遜帝溥儀復辟。段祺瑞利用張勛倒黎后撕毀與張勛的密約,組織討伐張勛,以“再造共和”身份重新上臺。
7月24日,段祺瑞控制的北京政府通電各省,宣布國會業已解散,“斷無重新召集之理由”,《臨時約法》隨之廢棄。這對當時幻想在中國實行議會政治的革命黨人,無異又是迎頭一擊。孫中山、廖仲愷等立即發起“護法”運動,國會的許多議員南下廣州,召開非常國會,決議成立軍政府,擁舉孫中山為軍政府大元帥。隨后,孫中山以大元帥名義發出通電,否認北京政府,號召北伐,護法戰爭正式開始。孫中山領導的護法戰爭所依靠的主要是西南軍閥的力量。他任命黎天才為湖北省西北聯軍總司令。辛亥革命的重要領導人蔡濟民被任為鄂西靖國聯軍總司令,并在湖北利川一帶組織靖國軍,進行反對北洋軍閥的護法斗爭。
董必武積極投入護法運動之中。1917年8月,應剛剛就任四川省長、力主反袁的張瀾邀請,他與姚汝嬰同赴四川,途中攜帶《杜詩鏡銓》和《劍南詩稿》隨時閱讀。溯江而上,觀賞到的兩岸景色和逆水行舟的險阻,激發起他們對國家和個人前途的感慨與希望之情,互相吟詩唱和。從此,他喜好作詩。
11月,他倆到達成都,拜訪了張瀾。這是董必武與張瀾的第一次見面,他們從此結下了深厚的友情。
姚汝嬰被任命為安岳縣知縣,董必武隨同赴任。途經簡陽,正值熊克武與劉存厚作戰,無法通過,兩人折返成都暫住下來。過了舊歷年,他倆又由成都去重慶。在重慶,董必武獲悉蔡濟民已于1918年1月在鄂西利川宣布獨立,連克數縣。他當即給蔡濟民寫信,詢問詳細情況。蔡濟民很快復信,歡迎董必武和姚汝嬰前往,共策護法大業。1918年3月,董必武與姚汝嬰迅速趕赴利川。蔡濟民非常高興,任命他倆為鄂西靖國軍總司令部秘書。董必武與蔡濟民過從甚密。由于秘書長張祝南在外面有外室,不大管事,司令部的大小公事都由董必武負責處理,他成為蔡濟民的得力助手。
鄂西地區經濟落后,為維持軍隊的供給,又不向當地百姓多征糧稅,蔡濟民部在利川種植了一些鴉片以充軍餉。這引起了駐扎附近的四川援鄂軍旅長方化南的嫉羨,他想除掉蔡濟民,獨占利川。由荊州一帶潰敗到施南的“靖國軍”唐克明,則因其部下大都仰慕蔡濟民并欲投奔而深恐自己的地位不穩,想伺機除掉蔡濟民。1919年1月27日,唐克明以每月餉銀兩萬兩為誘餌,策動方化南向蔡濟民部進攻。蔡濟民以對方也是“靖國軍”,為求地方治安和各方友誼,“寧死不開同室操戈之漸”,不予還擊,并出面與之論理,結果被擒,當即被槍殺。
這時,董必武正奉命和姚汝嬰到四川萬縣籌集軍餉,聞訊立即趕回。當時人們尚不明白事件的真相,董必武在悲痛之余,進行了仔細的調查。在當地郵局,他發現了唐克明與方化南勾結謀殺蔡濟民的多封密電,弄清了蔡濟民被害的真相。同事們對唐、方的行為無比憤怒,公推董必武去向孫中山和各方面申訴,懲辦兇手,使蔡案得到公正處理。
董必武帶著悲痛的心情奔赴襄陽向鄂西北聯軍總司令黎天才作了報告,又抵達武漢,在《大漢報》上發表了《鄂西靖國軍總司令蔡濟民被害始末記》。然后轉赴上海,經詹大悲等協助,晉見了孫中山,詳細報告了蔡濟民被害經過,請求孫中山查究此案,懲辦兇手。隨后又會見了章太炎等各方人士,訴說事由。孫中山先后致函方化南的上司黃復生和黎天才,令其“徹究”,又致函柏文蔚、吳醒漢,希望“文與兄等共籌為又香[12]兄伸憤雪冤,以彰公道”。“若首謀罪人證據既確鑿無疑,兄等力如能及,則聲罪致討,加以懲治。”[13]但是,解決問題要靠實力,孫中山早在1918年5月被桂系軍閥陸榮廷等排擠出軍政府,正處困境,擁有實力者又不聽從他的指示,因此無力制裁。章太炎等憤憤不平,亦無實力。因此,申訴最終沒有結果,這使董必武大為失望、沮喪和憤怒。5月17日,他聯合蘇成章、姚汝嬰等10人,在《大江報》上發表通電,再次申述蔡濟民被害經過,請求社會為蔡昭雪,懲辦唐克明、方化南等軍閥。電文中說:
……蔡總司令濟民被害案,罪魁鐵證早經分呈。奉令查復會審,亦非一日,靜待至今,訖無后命,輾轉貼(瞻)顧,不勝凄惶。竊我西南起兵年余,原號護法。北政府之不法也,則臨之以兵,猶且不惜。乃等身為護法軍官,謀殺護法元勛,以便私圖,其不法之罪又為西南所共憤,乃求傳案審訊而不可得,豈不法僅所以禁北政府歟?蔡公寧死不戰,曰:“求符護法之本義。”成等當時不敢以武力復仇,亦忍痛成死者之志,蓋深信國法猶在,必無如此重件久延不辦之理。乃時逾數月,殺人者不惟擁兵自若,且反加罪予成等,在利之家屬婦孺何辜?非深匿山野,即被捕辱。法律之效用如此,則蔡公之死,毋乃太冤!而成等生受亡家之慘,更為大愚。倘蒙即予傳案,一判曲直,成等雖受痛苦于前,猶作生全之望于后。如橫行者終歸無事,則成等一息尚存,斷不能聽死者長此含冤于九泉,家小竟因守法而俱盡也……
不久,又傳來湖北靖國軍中,武昌首義的元勛高固群被同黨的“護國軍”槍殺的消息。面對連續兩起護法軍內部殘殺辛亥革命元勛的事件,以及孫中山等人拿不出有力的措施處理肇事者,董必武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聯系到民國以來社會政治依舊、人民災難深重,孫中山迭起迭仆、陷于困境的情況,董必武對孫中山只依靠舊軍人進行革命的方法產生了很大的懷疑,覺得此路不通。
然而,中國革命的出路何在?如何才能在根本上改變中國社會的面貌呢?董必武尚無清晰的認識,在迷惑中,他開始重新思考和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