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寒門英子
- 董必武(中共一大代表叢書)
- 李東朗 雷國珍
- 12331字
- 2025-07-18 14:26:46
樸誠家風
湖北省東北部有一個黃安縣(今名紅安),這里是著名的“將軍縣”。據有關人士統計,紅安縣誕生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62位將軍,4位副總理,10位正副部長,12位大軍區司令員和政委,23位大軍區副司令和副政委,24位兵團級干部,130多位省軍級干部。這里還是兩位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的家鄉。中國共產黨的創始人之一,曾任共和國副主席、代主席的董必武就出生在這里。
董必武1886年3月5日(清光緒十二年農歷正月三十)出生于黃安縣城南街(今城南正街)的“大井坎董家”。他來到人間不久,教私塾的父親給他取乳名為樂益。直到晚年,董必武還把自己的書齋命名為“樂益堂”。
依照董族家譜的輩序:士、為、其、基、賢、良、紹、德,董必武是“賢”字輩,故取學名賢琮,字潔畬。15歲時,據《尚書·大禹謨》“董之用威”語改名用威;取《漢書·律歷志》“日月如合璧,五星如連珠”之意,號璧伍。參加革命后,他深信中國革命“非有武裝不可”,故取諧音改“璧伍”為“必武”。后來,他還曾用過“碧吾”“窺園叟”等化名。
董家原籍為黃安東鄰的麻城縣,祖先世代務農。清朝初年,他家這個分支遷居到黃安城南約25公里處的永和鎮傅董家村,后又遷至石家塝。到董必武前六代祖先董之謨時,從石家塝遷居城內。進城后,全家節衣縮食供子弟上學,自此董家開始有人讀書,但連續三代均無人獲得功名。在董必武曾祖父董為霖主持家務時,開始以小本錢在本縣的武家畈經營一家小醬園,經售自制的醬油和腌菜,賺得零錢以養家糊口。其祖父董其元、大伯父董基浚,都繼續經營這份營生,可謂世代相傳。故黃安縣鄉里人又稱他家為“醬園董家”。他們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但一遇到災荒年,營業額下降,生活也就困苦不堪了。
當時的中國,社會風俗講究祖孫同居,共享天倫之樂。董家是個人丁興旺的家庭。祖父董其元,膝下有9個兒女。董必武出生后,全家已是30余口的大家庭。其時正值清末,統治階級腐敗至極,物價飛漲,醬園生意很不景氣。祖父董其元去世后,大伯父董基浚主持家務,這時醬園賠本,被迫停業。董家沒有土地,只有一幢住宅。為了維持全家生計,大伯父基浚、二伯父基哲找到辦理黃安縣府48會中的“大有會”的戶籍、田畝、錢糧冊書的差使,從而獲得些微薄收入。五叔基聰、七叔基智做些小買賣,而董必武的父親和四叔教塾館。這樣,雖然家中人口多,但由于兄弟間互諒互讓、齊心協力,全家也相處得和睦安樂。
董必武的父親董基文,號采臣,在兄弟中排行第三。他自幼讀書,1894年科考得第一名,中了秀才。按照清朝的科舉制度,考中秀才后,如果未能進一步考中舉人,即使一直到發白皓首,也只能被視為“童生”。可惜的是,董基文考中秀才時,董家正日漸頹敗,沒有辦理廩生資格的銀錢,只補了個增生,稱增廣生員,不能領取廩食銀,從而也斷了做官之路,只能在鄉里的塾館或有錢人家里當一名私塾先生。董必武的父親教了一輩子書,兢兢業業,為人性情耿直,清貧自守,足不涉公門,并十分鄙視趨炎附勢之輩,有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氣節,這對董必武的性格和品德的形成影響很大。董基文對子女的教育十分嚴格,一向囑咐子女正直為人,“莫做壞事”。他同情革命,對董必武從事革命活動,從不反對。董必武策動反袁斗爭被捕入獄時,他四處奔走,設法營救。
董必武的四叔董基明,號素懷,知識淵博,寫得一手好文章,才名著稱縣內。他考中秀才后,補了個廩生,稱廩膳生員(能從國庫中領取膳食的生員)。董基明大半生也是以教書為生,對董必武尤其喜愛,當董基文遠出時,董基明幫助照料董必武。因此,他對董必武影響也是很大的。
董必武的母親蔡氏,是位典型的舊中國的賢惠女性。她出身城市貧民,自幼到董家做童養媳。一生節儉勤勞,為給家庭增加收入,她白天紡紗織布,晚上在昏暗的油燈下繼續勞作,有時徹夜不眠。她對一針一線、一草一木都十分珍惜,絕不容許損壞和浪費。她的這種熱愛勞動、克勤克儉的作風,對董必武的成長影響是很大的。她生有兩女兩男,董必武是其長子,次子名賢玨、又名覺生。晚年,董必武曾向子女深情地回憶說:“我爸爸的家境貧苦,家里沒有藏書,我要看書常到一位朋友家去借,因為借期很短,只得連夜看。那時晚上點的是清油燈,我和母親共一盞燈,她搖紡車紡棉花,我在一旁看書。”言談之中,對自己的雙親充滿了無限的懷念和眷戀之情。
幼年時代的董必武,在這種生活勤儉和作風樸誠的家庭里,受到了良好的熏陶。由于生活的困難,幼時的董必武很早就懂事了,他經常到城外撿柴、挖野菜,幫助母親喂雞、搬運自織的土布。艱辛的生活和良好的家風,使董必武從小就養成了樸誠、正直、篤厚、剛毅的性格。
清末秀才
得益于擔任塾師的父親和四叔,董必武自幼就受到良好的啟蒙教育。教課余暇,他們出于“盼子成龍”的心情,諄諄地引導鐘愛的小樂益讀書和識字。
清代的啟蒙教育,大多從《百家姓》《三字經》《千字文》開始。幼年的董必武,在父親的指點下,就在昏暗的油燈下,伴隨著母親紡車的嗡嗡聲,把《三字經》背得滾瓜爛熟。5歲那年,父親在黃安城內東街廣善庵塾堂就教,董必武也經常跟隨父親去玩耍。一天,父親讓塾童背誦《三字經》,幾個塾童背不出,正在窗外向里面偷望的董必武,立即代塾童朗聲背起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背得一字不差。他父親非常驚喜,從此就讓他跟讀。第二年,董必武又跟隨父親到距黃安縣城15公里的李貌村(又名李冕二村)的塾堂就讀,除繼續讀《論語》外,還讀《大學》《孟子》《中庸》。7歲時,父親受聘到離家更遠的東張煜村張家塾堂就教,因約定不帶子女入學,董必武遂隨四叔董基明到黃安城內易家私塾堂讀書。8歲又隨姑夫在黃安縣東河寺讀書。除了正課之外,在課余還借讀了《三國演義》《東周列國志》《水滸》《七俠五義》等演義小說。9歲那年,得張家允許,董必武隨父親到東張煜村,與張家子弟一起就讀,他又借讀了《天雨花》《孟麗君》《二度梅》等長篇彈詞和小說。10歲、11歲時,又隨父親轉到麻城宋埠鎮附近的張杰灣和黃安縣傅董家村就讀,除認真讀經書外,課外還讀了《西廂記》《牡丹亭》等名作。雖然這種讀書生活很不安定,卻使他開闊了眼界,知識增長很快。12歲和13歲,他繼續在傅董家村讀書,開始熟讀《爾雅》《說文》《古文釋義》《左傳》《通鑒輯覽》等。14歲起,董必武隨著父親轉到設在黃安縣城福生祠董家家廟的縣辦萃英書院讀書,一直到18歲參加科舉考試之前。在這里,他白天在書院跟班上課,晚上在油燈下閱讀大量中國古代優秀文史書籍,如《史記》《漢書》《晉書》《宋史》和《易經》《淮南子》等歷史著作,以及李白、杜甫、辛棄疾等人的詩詞。通過對這些古代中華民族優秀文化著作的廣博閱覽,董必武打下了深厚的古文功底。
董必武的青少年時代,仍盛行科舉制度,他也不知不覺地步入了讀書——參加科舉——做官的仕途。1900年,他15歲時,參加了縣里的“觀風”考試,得了第二名。16歲起,他開始練習寫策論。17歲參加全縣會考,成績又名列前茅,得到“膏火”(即燈火費)獎勵。因此,家中人都希望他考得功名,以改變家庭的貧困境況。
清朝的科舉制度,沿襲明制。童生要參加入學、鄉試、會試三次考試。入學考試又稱小試、小考,包括縣試、州試、府試,考試合格者稱秀才。1903年,董必武先后參加了黃安縣、黃州府科舉考試,都榜上有名,獲得附學生員(附生),中了秀才。他成為董家的又一名秀才。
在封建社會獲取功名,是進入仕途的開始,是件值得慶賀的大喜事,更何況董必武是“賢”字輩的第一個秀才,因此,全家上下、鄰里鄉親都喜上眉梢。按照當地風俗,在董必武回家的那一天,鄉鄰們到縣城東門外準備大放鞭炮迎接他。可是,等了半晌,始終未見到他。原來他故意繞道回了家,別人問他為什么這樣做,他只淡淡地笑著說:“中了秀才沒什么了不起。”這也是他受淳樸家風的影響,對舊的俗套不以為然。幾十年后,董必武向女兒談起這件事說:“家中知道考中秀才的消息,自然高興得很,他們計算著我幾時回,買了爆竹,等候在城東口,準備一見到我就點炮。我得信后,就繞了路回到家里,沒有在城東門與他們見面。”女兒問他:“那為什么?”董必武笑著說:“為什么?為什么要接?我不想那樣回家。”又說:“當然,考中了秀才,家里就免了雜稅,這對家里來說,也是不輕的咧!”
初萌報國志
董必武的青少年時代,正是中華民族日益陷入危機的時代。1840年第一次鴉片戰爭后,西方列強連續不斷地侵略中國,第二次鴉片戰爭、中法戰爭、甲午戰爭、八國聯軍的入侵……列強強迫腐敗無能的清政府簽訂了《南京條約》《天津條約》《北京條約》《馬關條約》《辛丑條約》等一系列不平等條約,采取軍事、經濟、文化、宗教等侵略手段,逐步把殖民勢力深入中國的內陸腹地。號稱“九省總匯之通衢”的湖北省,成為貪得無厭的列強爭奪的重點地區,侵略魔爪也伸進了地處大別山深處的黃安縣。帝國主義和當地的封建勢力相互勾結,一起貪婪地吮吸著勞動人民的血汗,再加上難以抵御的水旱等各種自然災害,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中國人民是不甘于忍受外來侵略和封建壓迫的。在董必武祖父經營“董家醬園”的時候,震驚中外的太平天國運動爆發了。在清咸豐四年(1854年)三四月間,太平軍一部攻入黃安縣城,消滅了駐守的團練兵,燒毀了清朝縣知府的衙門,打開監獄釋放了在押囚犯,懲辦了貪官污吏。雖然后來太平天國起義失敗了,但太平軍在黃安的起義活動廣為流傳。年幼的董必武屢屢聽到先輩們繪聲繪色的述說,都感佩不已。太平軍的起義活動深深地打動了他幼小的心靈。
1895年,董必武隨父到麻城縣張杰灣讀書。距張杰灣不遠的宋埠鎮剛剛發生過的“宋埠教案”,對正在成長中的董必武產生了很大影響。
西方列強侵入中國后,憑借與清政府簽訂的不平等條約,取得了“傳教自由”的權利。那些滿口“自由、平等、博愛”的外國傳教士,常常打著傳教的幌子,在中國土地上橫行霸道,無惡不作。忍無可忍的中國人民被迫反抗,于是爆發了一起又一起的“教案”。當時,在宋埠鎮設有天主教堂,瑞典和意大利傳教士在當地肆意欺壓百姓,橫行霸道,老百姓早已恨之入骨。那一年,一名傳教士以傳教為誘餌,霸占了一霍家的民女。消息傳開后,當地人民十分憤怒,在宋埠鎮兩位“好打抱不平”的義士李金狗、徐全福帶領下,趁端午節到宋埠鎮觀看會節的機會,當眾擊斃了那個傳教士,并憤然燒毀了教堂。事情發生后,清朝政府明知那些傳教士實屬作惡多端,但屈服于帝國主義的壓力,答應賠償白銀四萬二千兩,重修教堂,并從重處置“鬧事者”。湖廣總督唯恐下面辦事不力,特派候補知府裕庚“馳往查辦”,把為民除害的義士李金狗、徐全福處死,另有多人被判刑,并責打參與此事的許多老百姓。同時,到處張貼布告,聲言要“千方百計保護教堂、教士、教民”,對于一切反抗教會無端行為的人,務須“嚴行緝拿,永遠監禁”。
當地老百姓憤憤不平,就把這事編成了花鼓戲、皮影戲和大鼓書到處演唱,歌頌兩位義士的勇敢機智和民族氣節,表達對清政府和洋人的痛恨。正在張杰灣讀書的董必武看到這些演出后,在他幼小心靈中產生了對橫行霸道傳教士的強烈憎恨和對農民英雄的無比崇敬。直至幾十年后,董必武在談到“宋埠教案”和張杰灣一段生活時,還說“印象深刻”[1]。
1898年黃安的搶谷風潮也教育了董必武。這年黃安發生災荒,糧食歉收,農民陷入嚴重的饑饉。土豪劣紳不但把持預備救災的“豐豫倉”,而且乘機囤谷居奇,哄抬谷價。平時谷價每石不過八百文,此時陡漲到兩吊四百文(雇農全年工價才五吊)。皮匠出身、靠給藩臺做工多年捐得官職的黃安知縣,發布告示,規定谷價每石一吊六百文,并勸諭紳士及富戶照價糶谷救荒。然而富戶毫不理會,饑餓的百姓群情激憤,紛紛到大戶家去搶谷。搶谷風潮席卷全縣,反動當局竟派兵鎮壓,同情百姓的知縣也被撤職查辦。時在黃安農村讀書的董必武耳聞目睹了這件事,加深了他對土豪劣紳、封建官府搜刮民財、置人民死活于不顧的反動本性的認識。
考中秀才,是董必武正式步入社會的開始。本來由此他或許走上科舉取士做官的道路,但他科考中親身經歷的事情,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他后來的人生抉擇,改變了他的生活道路。
黃州府科舉考試曾出現考場風波。當時的湖北學政蔣式芬親臨主考,他命令門衛對考生嚴加檢查。廣濟廩生饒漢莞拒絕檢查,被學政喝令驅逐出場,遭惡役毒打致死,學政竟令拋尸滅跡。如此草菅人命,引起公憤。考生包圍了貢院,控訴蔣學政。湖北撫臺聞知,竟派兵前來鎮壓。董必武參加了這場斗爭,對清朝官場的黑暗感觸很深。
不久,董必武親身遭遇了官府的毒手。考中秀才后,他到省城參加鄉試。這是每隔3年在省城舉行的考試,凡經縣考、州試合格者,均可應考,考中者稱為舉人。董必武在家里作了充分準備后,于8月間跋涉100余公里來到省會武昌。從山區來到省會,他對各種事物都感到新鮮。一天,他路過撫臺衙門,碰巧撫臺正在升堂問事,董必武覺得好奇,便走到衙門口往里探視。衙役發現后,見他穿著破舊,便猛沖過來把他抓住,打翻在地,誣他“窺探官衙”。一陣毒打后,把董必武趕出老遠。董必武無辜遭打,怒火滿腔,憤而棄考回鄉,“從此,恨死當官人”。后來,他向身邊工作人員談起這件事時說:經受那一次清朝衙役的毒打,使他更看清了清王朝的腐敗無能。
當時的湖北,正處于劇變的前夜。清朝后期洋務運動的代表人物張之洞于1889年(清光緒十五年)出任湖廣總督后,在“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宗旨下,以“振興實業”作為他“新政”的基礎,積極倡導“變法之本,在育人才;人才之興,在開學校”。1903年他創建了文普通中學堂、武普通中學堂等一批學堂。由于清朝日益腐敗,知識分子走科舉取士的仕途之路,已是相當艱難,投筆從軍,成為有志青年的新選擇。當時一些欲推翻清朝腐朽統治的革命志士,如劉靜庵、張難先等,已開始在群眾中宣傳:“革命非運動軍隊不可;運動軍隊非親身加入隊伍不可。”革命勇士陳天華在《猛回頭》中也寫道:“有血性的男兒,從軍最好。”
董必武棄考回鄉不久,武普通中學堂開始招生。入軍校深造,畢業后成為一名軍人,曾是董必武的夙愿。現在機會來了,董必武經過仔細考慮,決心報考。他在時過70年后曾這樣說:“我投考武普通學堂,就是想當兵,推翻清王朝。”1943年元旦,他在懷念分別多年未見面的摯友潘怡如的五言律詩《懷怡如兄》中寫道:“投筆從戎日,潛懷救國心,不甘胡虜政,始結漢同心。”充分反映了當年他投考武普通中學堂的真實動機。
赴武昌投考那天,董必武的心情既緊張又興奮,還特意穿上了家中唯一的“禮服”——父親的一件半新長衫。他本來想,憑自己的知識才能,考取是應當有把握的。但當他報名時,那位招考人員看到董必武長得黑瘦,又穿一件舊長衫,連說:“你年齡太大,不準報名。”董必武連忙辯解:“我今年剛剛18歲,正符合你們招貼上的要求。”但任憑董必武怎樣解釋,招考人員就是不信,連推帶搡,把這位一心想當軍人的青年趕出了考場。董必武只得再一次憤然離開武昌。這在董必武的心靈深處又增添了一分對清朝腐敗統治的憎恨。
董必武在青少年時代所經歷的這一件件事情,深深地影響著他。對帝國主義帶給中華民族恥辱的仇恨,對清政府腐敗統治的不滿,已深深地埋在他的心底,成為他日后立志救國救民的思想動力。
“文普”高材生
董必武報考武普通中學堂受挫后,返回家鄉。為了分擔家庭生活的負擔,他在縣城教蒙館。這時,興辦新式學堂之風也吹到了黃安,他的四叔董基明在縣城籌辦了全縣的最高學府——縣立高等小學校,校址就在他幼時求學的私塾學堂——萃英書院。1904年董必武來到這所新學堂代四叔教課。由于他知識淵博,思想清新,授課認真,很快受到學生們的歡迎。
雖然已有職業,但出于追求新知識的強烈欲望,加上各種新思潮的沖擊,董必武并沒有放棄求學深造的念頭,仍時時打探著各種學習的信息。1905年春,經同縣人阮毓崧介紹,他獲悉武昌文普通中學堂要招考新生。他感到興奮,立即說服父母和四叔同意讓他去報考。經過嚴格考試,他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了文普通中學堂。
文普通中學堂,是當時湖北省的重點學校。張之洞為把這所新式學校辦好,特聘其世交紀鉅偉任該校監督(即校長)。該校學制5年,課程中西兼有,學生全部享受官費。
1905年11月,董必武正式入學,被編入該校第二屆的第三班。入學不久,教師命題讓學生作文,題目是《伍子胥、申包胥合論》。董必武憑著淵博的文史知識,一氣呵成。教師閱后,認為他文風典雅,內容深邃,語言凝練,“風格接近時居文壇之首的桐城派”,馬上推薦給監督紀鉅偉。紀閱后十分欣賞,親筆批語:“鍥而不舍,他日必成文學家。”由于他文史基礎好,經過幾次考察后校方同意了董必武的申請,決定其免修一個學期的語文課。董必武得以較多的精力攻讀數理和英文學科。
董必武非常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學習刻苦用功,考試成績總列全班第一名,成為同學中的佼佼者。他品學兼優,深受監督和教師們的器重。
然而,董必武在“文普”的學習并不是一帆風順的。先是1908年,文普通中學堂改為湖北省立第一中學,學習由官費改為自費。這對家庭經濟狀況拮據的董必武來說,不啻是嚴峻的考驗。但全家大力支持他讀書,靠著東挪西借和省吃儉用,董必武方才能夠繼續學業。接著,在1909年,省提學使提出要辦文高等學堂,籌劃把省立第一中學的這一屆畢業生轉為文高等學堂的第一期生員,并決定不按原規定發給董必武他們畢業證。這對早就企望憑一紙畢業證書尋找職業以養家糊口的學生來說,是個沉重的打擊。大多數學生都反對提學使的決定,但擔心鬧事會被學校開除。董必武品學兼優,在師生中威信很高,學校找不到開除他的理由,同學們都推他領頭。董必武深感同學對他的信任,他表示:不干則已,干就要破釜沉舟,堅決干到底。他率領同學到校監督室去論理。紀鉅偉對董必武非常器重,董必武也了解監督是一位愛護青年的長輩,但覺得在拒發畢業證這件事情上,紀鉅偉不理解學生的心情。他向紀鉅偉申述了他們的要求,紀聽了后覺得在理,但礙于決定非學校所為,只能表示同情而無法更改,后來干脆避而不見。在學校申述無效后,董必武帶領同學到省咨議局去請愿。咨議局的權貴們開始并沒有把這群青年放在眼里,一口拒絕了學生的請求。但董必武等齊心協力,堅持斗爭一個月,終于迫使提學使收回成命,同意發給畢業證。在這場斗爭中,董必武團結多數,堅持說理,講究策略,使問題得到圓滿的解決,初次顯示了他的組織領導才能,博得學校上下的稱道,大家贊揚他“有毅力”。
一波剛平,又起一波。1910年夏,董必武經過四年多的讀書生活,迎來了畢業考試。省提學使不甘心上次的失敗,企圖借畢業考試來報復學生。提出由提學使代替學校出試題,結果畢業考試中數學題難得令人咋舌,竟是學生未學過的內容,以及課本上未見過的題型,造成許多同學成績不及格,影響了畢業。同學們非常氣憤,認為提學使有意報復,于是再次眾推董必武為首,集體到提學使衙門請愿。同學們質問提學使:“為什么要出根本沒有學過的題目,故意刁難我們?”提學使明知無理,只好答非所問,這更引起同學們的不滿。董必武代表同學們據理力爭,提學使被駁得啞口無言,最后答應重新改分,斗爭取得了勝利。
1910年10月,經過艱苦的五年學習,董必武終于修業期滿,以全年級最優等五名學生中的第一名畢業。當時的湖廣總督瑞澂向清宣統皇帝上奏,保薦董必武為“拔貢”[2](當時清政府雖已廢除科舉,但仍實行“拔貢”制)。這是當時對學業和品格最優等學生的最高獎賞和榮譽。做官的仕途又一次向董必武招手,但此時他已接受了舊民主主義思潮的影響,選擇了從事救國救民、推翻清王朝統治的道路。
思想的洗禮
在“文普”就學的五年里,董必武的思想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由樸素的“恨官吏”“恨洋人”“恨地主豪紳”的自發感情,逐步上升到為勞苦大眾謀幸福、推動中國社會前進之路的理智行動。在這其中,湖北資產階級革命團體——日知會及其領導人劉靜庵對他產生了深刻的影響。1937年,董必武在陜北向采訪他的美國進步作家海倫·斯諾談起過這段歷史。他說:
我到達武昌后,住在一個名叫日知會的著名團體的宿舍里,日知會這個團體規模雖小,由于劉靜庵的人格,對當時的社會卻產生了巨大的影響,那里是領導辛亥革命的湖北省的初期革命中心。
日知會的前身是1904年7月3日正式成立的科學補習所,所址設在武昌多寶寺街。辛亥革命時期的風云人物胡瑛、宋教仁、曹亞伯分任總干事、文書和宣傳。該所名義上是一個文化補習學校,其實是一個以“革命排滿”為主要宗旨、具有比較完善組織體系的秘密革命團體,與當時湖南長沙的華興會有著密切的聯系。劉靜庵也是科學補習所的活躍成員,他于1875年出生,湖北潛江人,清末秀才。因憤清政不綱于1903年棄文當兵,時為湖北新軍馬隊管帶黎元洪的書記官。
董必武考入文普通中學堂時,科學補習所已被清朝當局查封,劉靜庵躲藏在日知會繼續從事革命活動。日知會本來是美國基督教中華圣公會在武昌所設的閱報室,因圣公會會長胡蘭亭與劉靜庵很要好,劉靜庵離開湖北新軍后,胡蘭亭便聘他為日知會習理,實際上是日知會負責人。劉靜庵利用日知會這個閱報室的有利條件,廣泛收集國內外報紙、雜志和新書籍,供人閱覽,通過組織星期日演講會、編唱歌曲、吟詩聯句、做游戲、放幻燈片、看電影等形式的活動,宣傳反對清朝統治的革命主張,聯絡革命志士。這樣,武漢的革命黨人和關心革命的仁人志士,一時紛紛云集在那里。1906年2月,革命黨人據此成立了新的日知會,它是一個新的秘密革命團體。
1905年,董必武在武昌等待入學期間,租住了一間私人小屋,經常到日知會閱讀書報,并結識了劉靜庵。從那時起,直至他畢業,日知會這個閱覽室就成了他汲取新思想、新知識的第二課堂。在那里,董必武結識了一些革命黨人,其中有比董必武高一個年級的“文普”同學宋教仁、田桐、查光佛等。董必武雖然沒有加入他們的秘密革命團體,卻贊成他們的思想,同情他們的活動。通過與他們的接觸交往和閱讀日知會的進步書刊,董必武眼界大為開闊,思想急劇地變化。
日知會經常在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舉行演說。演講人多是革命黨人,演講內容總是圍繞著“恥莫大于國喪”這一主題。聽眾有時多達千人。董必武常常擠在人群中聽講,他對世界大勢、中國的危機和當前的救亡之道都有了比較清晰的了解。一次,劉靜庵親自登臺演講,他慷慨激昂地講道:“中國醒!中國醒!我中華大國,外國人要瓜分了,我們同胞要做雙重亡國奴了!……那拉氏常言:寧將中國亡于外人,不可失于家奴。此滿清亦自認中國也要亡了!我漢人四萬萬同胞,被滿清壓迫愚弄,多有不知的。現在迫在眉睫,應該醒來,應該覺悟,早想挽救之法,以免永為人之奴隸牛馬”,我們要“救中國危亡,成立新中國,俾黃帝子孫不復為亡國奴,惟同志之幸,亦中國四萬萬同胞之幸”。這富有愛國精神的呼喊,道出了愛祖國、愛自由的四萬萬同胞的心聲,也道出了董必武的心聲。會場上說者大哭,聽者落淚。董必武激動得徹夜不眠。
日知會為了進行革命宣傳,還以“救亡圖存”為主題,用普通白話編了軍歌三首,先在武昌軍隊和學生中進行傳唱,不久便風靡武昌各學堂,董必武亦為歌曲所打動。歌中唱道:“愿同胞,團結個,英雄氣,唱軍歌,一腔熱血按劍摩。怎能夠,坐視國步蹉跎。準備指日揮戈,好收拾舊山河。”“救國千鈞擔一肩挑,新中國能夠造得更堅牢,便是絕代人豪,浩然氣,薄云霄。”
更加打動董必武思想的是他在日知會閱讀的一些秘密印刷品。董必武第一次讀到了陳天華的《猛回頭》《警世鐘》,鄒容的《革命軍》,吳貢三的《孔孟心肝》等。這些書籍是由日知會在黃岡的秘密印刷廠印制,然后秘密在軍人、學生中傳讀的。這時,劉靜庵與董必武已經熟識,認為董必武是一個有作為的樸實青年,便主動給董必武介紹和提供書籍,每逢有宣傳革命思想的書,都介紹給他。董必武如饑似渴地閱讀著,當讀到《猛回頭》《警世鐘》時,他感動萬分,反復吟詠著:“長夢千年何日醒,睡鄉誰遣警鐘鳴;腥風血雨難為我,好個江山忍送人?”深深為陳天華的愛國思想所感染。經劉靜庵介紹和指點,董必武又讀了被清政府查禁的《揚州十日記》和《嘉定屠城記》,從而進一步激發了他推翻清王朝統治的決心。
但是,如何驅逐帝國主義列強、推翻清王朝反動統治呢?路在何方?董必武在認真思考、尋覓著。起初,他讀到康有為提倡維新運動的書和梁啟超主編的《新民叢報》,對他們宣揚的改革朝政、變法圖強的主張感到十分新鮮,覺得對自己產生了“啟蒙作用”。后來,董必武又看到同盟會在日本東京出版的機關報《民報》,覺得同盟會“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建立民國,平均地權”的革命綱領,很合自己的想法,認為其目標明確,符合民意。當時,資產階級革命派和改良派正以《民報》和《新民叢報》為主要陣地,進行大論戰。孫中山在《民報》發刊詞里公開提出“民族、民權、民生”三大主義,號召實行民族民主革命。《民報》連續發表了批駁改良派的文章。董必武以嚴肅的態度,認真研究兩派的綱領和主張。經過反復思考和鑒別,他認識到康、梁的主張雖有進步的地方,但終究沖不出清朝帝制統治的范圍;而孫中山采取革命手段推翻清朝統治、建立民主共和國的主張,是適應世界潮流和中國國情的先進綱領。董必武后來回憶說,他從《民報》與《新民叢報》12條根本分歧中,認識到康、梁的主張是非革命的。他開始感到《新民叢報》的觀念“浮薄”,后來看到改良派辦的《庸言》,“更斷其落后”。
與此同時,社會現實和愛國斗爭也在深化著董必武的思想認識。
近代以來,日本帝國主義是中國人民最兇惡的敵人。中國留日學生身臨其境,痛感民族危機,掀起了一次次的愛國救亡熱潮,對國內人民產生了很大的震撼和促醒作用。董必武從日知會的報紙雜志和秘密書籍中獲悉:1904年4月,留日學生聲討沙俄罪行,組織拒俄義勇隊和軍國民教育會,由拒俄御侮發展到武力反清;1905年,鄂湘粵三省人民發起收回粵漢路權運動,留日學生也為此組成鄂湘粵三省鐵路聯合會,積極開展斗爭;同年12月,為抗議日本內閣文部省擬定的取締留日學生規則,中國留日學生8000多人實行總罷課,有200多人棄學回國,《警世鐘》《猛回頭》的作者陳天華憤而投海,以死抗議。這些斗爭,猶似大海的波濤,沖擊著孜孜探求革命真理的董必武,使他確信中國只能走革命而不是改良之路。
1906年10月,同盟會在湖南萍(鄉)瀏(陽)醴(陵)發動起義。孫中山派人與劉靜庵、梁鐘漢聯系,讓湖北也策動起義以作響應。正在籌備之際,接近日知會的郭堯階向武昌巡警道馮啟鈞告密。馮于1907年1月大肆逮捕日知會成員,劉靜庵、殷子衡、張難先等九人先后被捕入獄。為逼迫劉靜庵供出聯系湖南革命黨密謀起義一事,馮啟鈞動用各種刑具對劉靜庵施以苦刑,打得他“血肉橫飛,肉盡骨見,死而復生數次”,“自首至踵趾無寸膚完”,但劉靜庵始終“頸挺不稍回曲”,“慷慨言中國危殆”,被人稱譽為“鐵漢”。清廷未能從劉靜庵口中得到任何密謀起義的證據,只好把他投入監獄長期監禁,1911年瘐死獄中。劉靜庵勇斗法庭的事跡廣泛流傳,正直的人們為之扼腕痛惜,視劉靜庵是自己“啟蒙師”的董必武更是激憤萬分。劉靜庵的忠貞救國和堅韌不屈、清廷的慘無人道和暴虐統治,加速了董必武思想的轉化。
面對人民的憤怒反對,清朝統治岌岌可危。為了保存其搖搖欲墜的政權,防止發生革命,統治朝政20多年、將中國帶入災難深淵的慈禧太后,也作出了實行“新政”的姿態,表示要“預備立憲”。1907年,湖北省開始籌備咨議局。1909年,湖北舉行了咨議局選舉。選舉結果仍是清朝的舊官僚當選為議長、副議長,而政治腐敗依舊,老百姓生活依然艱難。現實生活再次使董必武認識到,梁啟超等人鼓吹的君主立憲是不可能給百姓帶來好處的,改良的道路挽救不了中國。
經過抉擇,董必武毅然拋棄了康、梁君主立憲的改良主義思想,轉變成為一個革命民主主義者。
走向社會的躁動
中學畢業后,董必武面臨著新的生活選擇。
出于對清朝腐朽統治的極端憎惡,他不想步入官場,雖然仕途已經展現。他熱切的愿望是升入文高等學堂學習,鐘愛他的師長們也希望他繼續深造。但是,他的家境每況愈下,再也無力供養他上學了。面對現實,董必武體諒家中的艱難,懷著對母校的眷戀,離開武昌返回家鄉了。
這年,董必武已經25歲,到了“男大當婚”的年齡。回家后不久,他與本縣高橋鎮黃家田村的黃俊貞[3]結婚。這位黃女士,沒有讀過書,心地善良,對董必武很溫順體貼。董必武也很同情她,幫助她學習文化。倆人婚后感情很好,曾有一個男孩,可惜幼年夭折了。
她同情革命,對董必武的革命工作,給予了極大的支持,大革命時期曾到武漢與董必武共同生活。大革命失敗后,董必武十年輾轉奮斗,家庭亦遭迫害分散逃難,關山阻隔,互相失去音訊。她為董必武的安全擔心、憂慮、哭泣、祈禱,終至雙目幾乎失明,以后又中風臥床不起。1943年,董必武在重慶獲知她去世的噩耗后,曾寫下兩首《悼亡》詩:
嫁得黔婁卅二年,
年年月月動憂端。
望夫有石堪摩撫,
思子無臺可往還。
海上棲身良幸爾,
山中避寇更凄然。
從今脫卻愁城去,
伴姊西游自在天。
荏苒冬春謝不知,
悼亡詞費更遲遲。
客中在壁無遺掛,
夢里還鄉見敝帷。
寒雪高橋衰柳折,
凄風字水白楊悲。
為君不及營齋奠,
注目存形旦暮思[4]。
表達了董必武的深切感念和滿懷悲痛。
1911年春,董必武到麻城縣立高等小學代四叔教語文課(四叔因母喪在家料理),開始了新的生活。
這時,紀鉅偉已擔任文高等學堂監督,他為董必武未能入學深造而深感惋惜,他寫了一封非常熱情的信,希望董必武能回武昌入文高等學堂繼續學習。董必武接信后,心情非常矛盾,他渴望繼續學習,但又顧慮家庭經濟負擔不了。他給老校長寫信道出了家庭的窘況:“受業家無擔食之粟,野無附廓之田,食指幾三十人,僅賴家大人與家季父筆耕以度日,其況能有余資再為受業修業乎!此情也,五年來未以資上達者,恐道對人言貧之笑,貽夫子之羞也。”[5]愛才惜才的紀鉅偉收到董必武的信后,思慮再三,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即介紹董必武到省立第一中學批改一個班的國文作業,以掙得一些錢充作文高等學堂的學費。這位好心腸的老先生把自己的設想告訴了董必武,董必武深深為之感動,便與父叔們商議。他們覺得這樣不必花多少錢就能使董必武繼續深造,便同意董必武重返武昌半工半讀。
省立第一中學是董必武的母校,省里的名牌中學,對教師要求很嚴。學校監督親自向董必武提出要求:眉批要做細,總批要概括準確,評價要公允,對學生要有啟發。每次作文批改后,監督常常是親自過目檢查,只要發現有一點不合意,就要申斥。而文高等學堂的課程又十分繁重,每周英語、法語課9個鐘頭,高等數學6個鐘頭,還有其他功課,并且,董必武對自己一向要求很嚴,事事一絲不茍。這樣,一面學習,一面工作,實在難以負擔。后來又從父親來信中得知,家中生活更為艱難,幾乎食不果腹。在這重重壓力之下,董必武不得不放棄繼續求學,他給黃州中學監督陳逵九寫了一封求職信。鄰縣的這位校長也深知董必武的情況,便欣然邀請他來學校任教。這樣,1911年初秋,董必武再次辭別了恩師紀鉅偉,赴黃州中學任英語兼國文課教員。
但是,董必武的心并未安定下來,不久他就離開了這所學校。